万籁俱静,听重宵说完,心跳的频率陡然间有了变化,百里芜弦却可以将情绪藏得很深,只是站直了身子,点点头:“我知道了。”说完,他命豹螭松开重宵脖颈间的铁丝,然后一把把重宵拎起来,道:“我要带小景走,他在哪里,你给我带路。”
重宵在百里芜弦前面,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回过来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百里芜弦有些烦躁似的:“你今天问题真多。”
顿了下,重宵却是意外地坚持,道:“回答我。”
百里芜弦叹了口气,撇了撇嘴:“因为你是小景的师兄,就这样。”
再次挑了挑眉毛,重宵一副了然的样子,这才转身继续走,脸上由始至终都挂着浅浅的笑容,仿若温风拂面。
打开禁室的门,一股阴湿的霉气扑面而来,百里芜弦看着室内一片阴霾,没有走进去,反而是转身揪住了重宵的衣领,怒道:“你就让他住在这里!”
重宵脸上一派无所谓,淡淡道:“他犯了门规,囚入禁室,受惩戒,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百里芜弦刚要说话,但又被重宵打断了,疼痛已经过去,重宵用将百里芜弦揪住自己衣领的手掰开,说:“他就在里面,你把他带走吧。”
顾不得再与重宵多做纠缠,百里芜弦走入禁室之中,顺着暗黑的走廊一直走,过了拐角之后,他看见了缩在墙角的景彻,目光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墙壁看着,顿时感到一阵心痛如绞。百里芜弦连忙奔了过去,抓住了栏杆,喊道:“来人!开门!”
一名灰衣弟子闻声而来,打开了牢门。
百里芜弦冲了进去,蹲下来,扶住景彻的双肩,一开口,竟只能喊出他的名字,其余的,再说不出什么:“小景……”
景彻慢慢收回目光,看着百里芜弦,可是眼神依旧空洞。
“小景,是我。”
“带我离开这儿。”景彻声音嘶哑地说,他嘴角的,包括身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难过。
百里芜弦这才注意到景彻满身的血迹,慌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景彻略略提高了声音,可是嗓音依旧沙哑,像风一般空洞沧桑的声音,他说:“带我离开这儿!”
百里芜弦这回什么也不问了,他将景彻打横抱起,朝外边走去,景彻的手臂在半空中滞了一下,最后还是抱住了百里芜弦的脖子。与百里芜弦肌肤相触的时候,景彻浑身都在打颤,可是他必须忍住。走出了禁室后,因霞光依旧耀眼,光线在景彻的眼睛里晕成一片一片的,有些刺得疼,他只好将头埋在百里芜弦的胸口处,闭上眼睛,如同睡着了。
重宵就在禁室外面等着,眼睛垂着,百里芜弦从他身侧走过,没有看他一眼。
然而这时,重宵转过身子,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道:“景彻,从此你不许再自称是筑云庄的人。”这个声音很响,传得很远,景彻除了将百里芜弦抱得更紧,却再无其他反应。
将景彻抱上马,二人共骑一匹,百里芜弦的手从景彻的腰间环过,双腿夹了夹马肚,喝一声“马”,马儿扬蹄,绝尘而去。
景彻累极,闭上眼背倚着百里芜弦的胸口。
暮色四合,夕阳落在地平线的另一边。
恍若间,为何有了那种错觉,景彻觉得,百里芜弦会一直这样骑着马,带着自己,只有他们二人。凡是马蹄所踏之处,繁花遍开,花香四溢,蝴蝶纷飞,美不胜收。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吊脚悬月挂在半空,清清冷冷。郊野无人,耳边只听闻四处虫鸣,越发凸显四周的寂静。
景彻缓缓睁眼,看了看四周,然后,又闭了下眼睛。
身子炙热如铁,如果再忍下去,景彻觉得,自己真的会死。
他回过身子去,猝不及防地吻上百里芜弦的双唇,而几乎就在碰触到的那一刻,舌头便伸了进去,努力在百里芜弦的嘴中探试着。百里芜弦惊愕,收紧缰绳,马儿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直至停止。吻了许久,似乎是缺氧了,景彻的唇这才暂时离开了会儿,百里芜弦问道:“怎么了?”
景彻眼睛里有淡淡的水色,两颊也有些潮红,他先是低下头猛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又转过头来看着对方,道:“抱我。”
百里芜弦有些没听清似的:“什么?”
景彻翻身下了马,牵着百里芜弦的手也把他拉下马,然后把马儿胡乱几下栓在身旁的树上。百里芜弦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但是还是有些摸不清楚头脑,只见这个时候景彻栓好了马,回身朝自己走来,刚靠近就抱住了自己,踮脚送上自己的唇,这一次吻得比刚才还要深入,几乎就像是在撕咬一般。
二人倒下,滚了几下后,百里芜弦压在景彻身上,重重喘着气问:“身上这么烫,到底怎么了?”
景彻也喘着气,嘴角还余留刚刚二人激吻时的一缕银丝,他没敢看百里芜弦的眼睛,声音一如既往地低低的:“重宵给我下了药。”
此话不需再多做说明,百里芜弦立刻懂了,见景彻躲避着自己的目光,他伸手抚了抚对方的头发,低声开口,热气就吹拂在景彻的耳边:“怎么不早说,忍得很难受?”
景彻不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脸色又红了一层,像映着刚逝去的晚霞,又像十月的枫叶。
百里芜弦微笑,抱住景彻,伸手解开他的衣服和裤子,撩开至胸前,然后一点点吻了下来,一直吻到他最敏感的地方。景彻微微仰头,闭上眼,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表情也极为隐忍。
百里芜弦将景彻的手腕在地上按住,看着景彻的表情,忽然一笑,垂下头细细地吻了吻他的眼睛,像是在品尝一道绝世珍馐。
景彻睁眼,眼神有些不知所措,竟是难得的可爱。
百里芜弦的目光安静地落在景彻的瞳仁里,在景彻眼中,他的容颜温润如玉,叫人移不开目光。看了会儿后,百里芜弦把头埋在景彻的脖颈间,然后下身一用力,顶入景彻的体内,二人的呼吸都是一紧,好久才平息下来。
星光璀璨,一片湛银,月光将身旁树枝的影子投落到百里芜弦光裸的背上,树叶轻轻颤动着,不远处,一片木槿花无声地绽放了,娇绒映月,无限旖旎。
第三十二章
木槿细不可闻的幽香在夜空里晕化开,情事毕,景彻的头枕在百里芜弦的手臂上,二人将衣服穿了个大概,衣襟处还慵懒地敞着,就这样仰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已入了夏季,夜晚的风都温暖得令人舒服,景彻怕自己把百里芜弦的手臂枕麻了,过一段时间就挪动一下,百里芜弦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星汉灿烂,如发光的砂组成的涓涓细流,一直密密麻麻地排列到天际线的另一边去。
“记得说要带你去看大漠的星星,可惜一直找不到时间。”百里芜弦轻轻一声叹息,声音吹拂在景彻的耳畔。
景彻侧了侧身子,转过来看着百里芜弦:“总有天能去的。”
“会带你去的,”百里芜弦眼睛弯了弯,目光柔和,点点头道,“如此盛景,只想与你共享。”
景彻心中微甜,还触到了些感动的味道,他顺着百里芜弦的睫毛,一直看到他淡色的嘴唇,然后开口问:“为什么这么喜欢大漠的夜景?”
百里芜弦极慢地眨了下眼睛,声音顺着气流缓缓吐出来:“我母亲,就是从大漠而来。”
景彻有些诧异,想起以前看见百里芜弦的时候,便觉得他较一般人眉目深邃,未料到,他竟然是有一部分胡裔血统。
“我母亲的故乡,叫做图塔,这个城市,因为一次地陷,被流沙完全吞噬了,只有少部分人得以幸存,而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个。她跟着一些胡商来到了中原,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他遇到了我父亲,然后就嫁给了他。我一直认为我母亲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五岁那年,看见母亲为父亲祝寿的时候跳的那支舞,惊艳了四座,我亦是为有这样美丽的母亲而自豪。可是后来过了不久,她就因病去世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只听父亲说,母亲是回故里去了,我便也懵懵懂懂地信了。很多年之后,当父亲也去世了,我遵循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洒在大漠的万里黄沙之中,一仰头,看见漫天繁星,才明白,这就是相爱,这就是死亡。”
景彻听得心里微微震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名笑若嫣然的胡族女子,一曲轻裳舞,袖舞霓虹,洒落一地星辰月辉,自此晃动了另一人的心。想到这里,他伸手抱住百里芜弦,跟他又靠得更近了些,百里芜弦也侧过身来,环住景彻的身子。
“我陪你去,一定去。”景彻轻轻说。
百里芜弦笑起,睫毛覆盖住未阖上的半个眼睛:“好,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们就去。”
耳边闻得鸟啼声,一场梦醒,景彻睁眼,阳光忽然照射下来,眼睛承受不住,景彻只好伸开五指挡在眼前,只见湛蓝的天,白云悠悠飘荡,上方的树枝上蹲着两只麻雀,头碰头叽叽喳喳地朝下看着,像是在议论这躺着的两个人一般。
侧过身子,撑着脑袋,景彻看见百里芜弦还在睡着,看着他的面容,一时间竟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景彻朝他靠近了些,鼻尖离他就一点点距离,似乎是踌躇了很久,还是没敢,或是说没有好意思做什么,又缩了回去。
他没有看见,闭着眼的百里芜弦皱了皱眉头。
就在景彻坐起来理衣服的时候,百里芜弦忽然也坐了起来,吓了景彻一跳,百里芜弦叹了口气,按住对方的双肩,一下子把他按到在地上,然后俯下身去,就是一个极为冗长的吻。
吻得意乱情迷,吻到忘记身在何处,忘记自己是谁。
很长时间过去了,百里芜弦才结束这个吻,他一抹嘴角,笑得有些邪气:“以后想亲就亲,不必报备。”
景彻胸口起伏着,脸有些红,躲开百里芜弦的目光,他推了推对方,道:“别耽搁了,快赶路吧。”
到城镇之前,二人一直都是共乘一匹,到了那个不知名字的小镇上,景彻又买了一匹红棕色的马,这样才加快了些回去的速度。
一开始倒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先找了个大夫为景彻诊治,大夫捻捻胡子,看看百里芜弦,又看看景彻,扬了扬下巴,一副了然至极的模样,接着笑而不语。他先开了一副调理内息的方子,随后又开了一个方子,递到百里芜弦的手上,还一脸自得。
会武的人大都懂些药理,百里芜弦狐疑地接过方子,只瞄了一眼,脸色便难看起来。
大夫笑道:“按这个药方服下去,保证公子你龙马精神,策马奔腾,我老余家的独门配方,童叟无欺。”
景彻听不大明白,仰头问道:“是什么?”
百里芜弦表情愈加困窘,只将这方子在领口里胡乱一塞,道一句:“没什么。”然后给了这大夫几两银子,赶快打发他走人。
谁知路上,景彻担心是因为百里芜弦受了什么伤,大夫才给开的药方,那天晚上趁他不注意,偷偷拿了过来,借着月色从页头开始看,越往下看表情越复杂。
于是,这张方子那晚跟着一堆柴火一起烤了鸭子。
百里芜弦发现方子没有之后,也没有说什么,二人心照不宣,决口不提这事。
以百里芜弦的性格,一路上都是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在城镇中的时候,街边的小摊几乎给他逛了个遍,买了几件华而不实的东西,玩腻了就丢掉。出了城,在郊野中看见了几只灰兔,百里芜弦还去抓了一只来,说是给景彻路上解闷玩的。
景彻哭笑不得,想一路都在驾马,哪儿还有时间照料兔子,好说歹说,才叫他把这只兔子放掉了。
如此一来,过了一个多月,才回到逸嵋渊,十里斋。
重新回到如同人间仙境一样的逸嵋渊,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守门的罗衣,可奇怪的是,罗衣倒不似以前热情了,看见景彻后只勉强似的微笑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去。
景彻心中虽然觉得奇怪,可他一向鲜少过问他人的事情,然而就在那晚,房门被敲得“咚咚”响了几声,景彻打开门,看见罗衣站在门外,手还未放下。
月光如水波般浩淼,罗衣的眼眶红了一圈,景彻请她进来说话。她说,自他那日离开十里斋之后,豹螭向斋主禀明了良弓擅自在斋内朝景彻动武的事情,百里芜弦大怒,下令让良弓在十里斋对面的奉梵山上思过一年,每日只有清水米饭,且一年之内不得前去探视。她请求景彻劝百里芜弦宽赦良弓,她说:“只有你才能劝动他了,你若答应了我,我罗衣以后,定也把你当主子来看待,一生效忠!”
其实这也并非什么难办的事情,景彻道:“别这么说,我且帮你去劝劝就是。”
罗衣提起裙子就要跪下,景彻连忙扶住,将她扶起之后,忍不住心头疑惑,还是开口问道:“良弓公子那日将你说得如此不堪,你怎么还愿意这样为他求情?”
罗衣苦涩般地一笑:“他怎样说我是他的事,父母俱已不在,我又怎能放任他不管。”
当年,父母为了维持生计,养活唯一的儿子,将她卖给了其他人。而今日,不论弟弟如何说她,她还是放不下他,似乎,她就是为了照料弟弟而存在一般。
风又起,见景彻答应下来,罗衣这才放心离开,关上门的时候,景彻看见,她目光凄迷地遥望了一眼对面云雾缭绕的奉梵山,墨黑的长发和衣衫全都被风带起,落寞的笑容挂在脸上。的确,她是一直在笑着的,只不过,每一次的笑容,都有不同的意味罢了。
笑容,有时候,谁说不可以很悲伤。
第二日,景彻为了良弓一事到处寻百里芜弦不得,正茫然间,耳边细细觅得一缕笛声,清澈悠扬,摸着笛声,走入冷杉林中,见簌簌的赭色杉叶铺迭了满地,百里芜弦正于其间,背倚着一株冷杉吹笛。
冷杉,白衣,笛声。
融汇为一景,竟是说不出的意境幽渺。
景彻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半晌,忽觉耳清目明了许多,只待一曲终了,才踏着落叶走了过去。
百里芜弦听到脚步声,回过身子来,看见是景彻,嘴角扬起,抱起了双臂,模样去了清脱,又甚为不羁了起来。
“找我什么事儿?”百里芜弦问道。
景彻伸手拂去对方肩头的碎叶,道:“我听说了良弓的事情,其实他没什么错,你放了他,可以么?”
百里芜弦眼睛一虚:“罗衣来找过你了?”
犹豫了下,景彻点点头,接着又解释道:“她是姐姐,这么做无可厚非。”
“罗衣到没有什么,只不过良弓那天对你……”
景彻开口打断他:“那天没有什么。”
听他这么说,百里芜弦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了,抱着臂思虑了一刻,接着似喃喃般说道:“罗衣还真是摸清了我的软肋……”过了会儿,他才点头道:“好吧,看在你求情的份上,我明天便叫人把良弓接回来。”
停了很久,景彻垂头轻声道:“……谢谢。”
“谢什么,听着挺见外,”百里芜弦笑着揽住他,道,接着把手中的竹笛往景彻的手中一塞,道,“不说这些事情了,我教你吹首曲子可好?”
景彻淡淡道:“我不会。”
“没事,不会我教你。”
景彻抬头,看着百里芜弦的眼睛,百里芜弦眯眼一笑,走到景彻的身后,双臂环住他,吹空对上景彻的嘴唇,手覆上景彻的每一根手指,带着他摸上笛子,道:“你吹,我来带你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