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彻拱手:“告辞。”
二人一路向北,朝着筑云庄的所在而去,大约又行了近一个月,才到了目的地。因是北方,天气越加寒冷,薄衫已不能御寒,只能又在外衣里衬了几件衣服。百里芜弦是南方人,最怯寒,坐在马上,双手抄在袖内,打着哆嗦。
途中,百里芜弦想方设法地说各地的奇闻,想博景彻一笑,却见他总是一副喜怒不显的表情,渐渐地也就丧了气。
“你是不会笑么?”见自己的努力都打了水漂,百里芜弦问道。
“不想。”景彻这二字说的简洁有力,清晰明了。
可是,当到了筑云庄外,看见千山暮雪之间,山庄的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的灯笼,匾额上挂着红花,各地英雄人物在山庄内外络绎不绝,景彻却笑了,同那日接到重宵的喜帖一样,笑得仿佛冬日暖阳,春暖花开。
筑云庄什么时候这么喜庆过,几年前,山庄的门外也挂过灯笼,只不过那个时候,灯笼是白色的。
自爹逝世后,景彻把爹留给他的筑云庄转手交给大师兄重宵,一时遭到了多少人的唾骂,多少人骂他不孝,他硬生生地都扛了下来。因为他知道重宵想要什么,他知道筑云庄在自己手上绝不会比在重宵手上更好,只可惜,重宵对他还是不放心,哪怕景彻化身“刺梅”,借着受雇于人的名号,帮他除去江湖上的劲敌,重宵为了完全的掌控,还是逼他服下了蛊毒“驱心”。景彻照做了,为了让重宵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背叛他,自己从头到脚,都是他的。
可是当看见这红灯喜布的时候,景彻竟然动摇了。
他第一次质疑了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的付出,是不是值得的?
“来者都是客,今日我们庄主大喜,两位英雄可有名帖?”庄内辈分小的弟子被差遣来迎接客人,问道。
“景彻,”只是简单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说完,又指了指百里芜弦,“百里芜弦。”
小弟子眼珠一转,做出恭候的姿态:“久仰大名,二位里面请。”
第十一章
进了筑云庄,见庄内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因不知景彻与百里芜弦会来,所以没有事前为他们两人安排位置,好在庄内提前为不期而至的客人准备了几张空余的桌子,所以景彻便与百里芜弦坐在与主桌很远的地方。
重宵与新娘还没有登场,景彻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的手有些颤抖。
邻桌有二人的眼神不停地向景彻瞟过来,大概是注意到了景彻的容貌。这两个人,景彻知道,一个是尹琼派的长老尹未季,一个是峰朔阁的门下大弟子陈源,尹未季很胖,说话时双下巴不停地抖着,陈源眼睛很小,还长了个鹰钩鼻,二人在一起私语的场景,还真是有些怪异的感觉。景彻移了目光,不再朝邻桌望过去,却只听百里芜弦问道:“你很冷么?”
景彻摇头,道:“安静等着吧。”
“那怎么有些抖,”百里芜弦扯过景彻的手,双手交叠,把景彻的手捂在中间,“看,手这么冷。”
景彻的心里恍然一动,抬眼间看到了百里芜弦的眉目,张了张嘴,竟不知开口该说什么,继而又将眼帘垂下,不知正作何想法。
这时,尹未季与陈源竟都端着酒杯同时走了过来,冲景彻扬了扬酒杯,问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啊?”
景彻并不理他,只是从百里芜弦那儿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朝门口望去,像是等着新人的到来。尹未季与陈源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却听此时百里芜弦拱手笑道:“这位是景彻景公子,我姓白,二位英雄,幸会幸会!”
尹未季顺着百里芜弦给的这个台阶便下来了,道:“呵呵,幸会幸会,不知景公子和白公子是哪门哪派的啊,今日有缘相遇,将来也好登门拜访。”
景彻依然什么话都不说,百里芜弦也依然帮他作答:“无门无派,闲来无事,一腔热血,四处闯荡罢了。”
“哦,”尹未季点头,又是一笑,双下巴愈加的明显,“我们尹琼派近来正缺人才,若是景公子与白公子有意,可入我们尹琼派,我等定是倒履相迎!”
陈源也应道:“我峰朔阁也期待二位的大驾光临。”
百里芜弦也是笑脸相迎,正欲客客气气回话过去,未料景彻竟然开口了,清冷的态度,又将气氛重新冰冻起来。
“不需要。”
尹未季愣了愣,脸色暗了下来,再好脾气的人,此时也禁不住也有了些怨气,再怎么说,自己好歹是门派长老,且不说自己拉下来搭讪,就是这筑云庄的庄主,对自己也不能是这样的态度。
景彻丝毫不管尹未季的态度变化,只是自顾自道:“我曾答应过一个人,今生今世只为他一个人效力。”
百里芜弦端起酒杯站起来,与尹未季和陈源碰杯,饮了一口,浅浅笑着,“看这位兄台体态丰腴,看来贵帮伙食不错,若哪日在下饿了肚子,绝对前去拜访!至于小景么……”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景彻,“他不愿意,也就算了。”
听到这话,景彻倏然看了百里芜弦一眼,眼神冷得像刀一般。“让开。”他说,站起来推开了百里芜弦,手上力气使的不小,百里芜弦手里的酒都溢了出来,景彻目不斜视,向大厅外走去。
“呵呵。”百里芜弦看着景彻走出去,又朝着黑脸的尹未季和陈源二人似是有些尴尬地一笑。
“吉时到!”
景彻的脚还没有踏出门槛,便听见这一声叫唤,这声音尖利得像击在他心上,使他脚步不稳,几乎要扶住门框。
抬起头来,恰恰好,与扶着新娘进来,穿着大红喜袍的重宵对视上。
喜乐起,笙歌鸣。
重宵的眼神擦过他,又漠然收了回去,一手牵着头戴喜帕的新娘,朝着大厅走来。
景彻看见,堂上,摆着爹的牌位。
他忽然平静了下来,然后侧身,为新人让出一条道来,继而走回了座位,在众人纷纷站起来道贺的时候,一个人坐着,饮了一杯。
拜了天地之后,婆子领着新娘到房间里等着,剩下重宵一人与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们敬酒,笑语晏晏,觥筹交错,贺词不断,重宵的酒量极好,一杯接着一杯地敬过来,脸色却一直也不变。
景彻与百里芜弦做的是最后一桌,待重宵敬酒过来尚要一段时间,景彻只顾饮酒,百里芜弦只顾吃饭。
景彻耳边听其他人说道:
“这次重庄主迎娶的是昆仑派掌门的千金,此后两派势力相连,于江湖上的威慑不容小觑。”
“是啊是啊,今日可得好好拉拉关系。”
百里芜弦也听见了,舀了一勺鱼羹喝下,道:“重宵这如意算牌打得不错,我可听说昆仑派在今年年初的武林大会上表现不俗啊,竟有与少林一决高下的气势。嗯嗯,这鱼羹做的也不错。”
景彻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
看着重宵敬酒快要敬过来了,百里芜弦用胳膊肘顶了顶景彻,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动手?”
闭上眼睛,再睁开,盯着百里芜弦的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现在。”
百里芜弦一愣:“现在?”
话说着,重宵已经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朱红的喜袍,溢出了成亲应有的喜悦,他微微笑道:“二位远道而来,重某不胜荣幸。”
百里芜弦举杯回礼:“重庄主客气客气。”
重宵笑笑,转而把目光移向了景彻,景彻举酒饮下,饮完后反扣酒杯,以示一杯干完,再说话时,嗓音有些沙哑,目光也只落在自己的手上:“恭喜……重庄主大婚。”
重宵笑着点点头,接着转身似是想要离开。
“慢着。”
景彻开口道。
“今日庄主大婚,在下来迟了,还未来得及为庄主献上大礼。”
重宵又重新转回过身子来,看着景彻的眼神像是觉得挺有趣味,此时大堂之内,许多人都朝这里望过来,他道:“公子客气了。”
“筑云庄景彻,今日为庄主献上……”景彻忽然间半跪下,头低低地垂着,手在袖子里握紧。
“……百里芜弦。”
言罢,从大堂四周猛然间跃出四个人来,手中各拿一根软筋绳子,朝着百里芜弦而来,速度之迅猛,竟是眨眼之间,百里芜弦已经被五花大绑,双手负于背后,挣扎了一会儿,已是丝毫动弹不得。
在听到景彻说出“筑云庄”三字的时候,百里芜弦的笑容便失去了。
反倒是重宵,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他走过去,把仍是跪着的景彻扶了起来,道:“不愧是师弟,这份大礼,我很喜欢。”
景彻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已被筑云庄其他部下压着跪下的百里芜弦,眼中没有一点光亮,也不带一丝感情。
他说:“抱歉,百里芜弦,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第十二章
百里芜弦抬头看着景彻与重宵并肩站在一起,嘴角泛上一丝冷笑。此时大堂内已是一片大乱,宾客们看着百里芜弦议论纷纷,但是语气间都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景彻想,这大概就像是狄苑说的那样,百里芜弦知道太多江湖上的秘密了,现在又有几个门派不想杀他灭口。
“骗局?”百里芜弦问道。
看见他嘴角的那丝冷笑,景彻紧了紧眉毛,从袖子里拿出抱着游宸白脖颈皮肤的布包,随地一扔,抬起眼睛朝着其他地方看去,道:“没有什么顾陌祈,游宸白也不是刺梅,我奉庄主之命,要将你活捉。”
“浅川那晚,行刺我的人也是你吧。”
“是。”
“游宸白是替死鬼。”
“是,不过他的确是来杀你的。”
百里芜弦自嘲道:“看来我在江湖中很吃香啊。”
景彻只当他是强作欢笑,并不理睬。
百里芜弦动了动身子,发现那软筋绳捆得实在是紧,自己只要一动,那绳子就像是又要紧上几分的样子,直勒得手臂酸痛。叹了一口气,百里芜弦放弃挣扎,抬头看着景彻,又是笑道:“当时我夸你计谋过人,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景彻别开目光,不作答。
“你说你今生只为一人效力,说的是重宵吧?”
他依然不说话,却听见重宵在一旁道:“景彻乃是我筑云庄之人,自然是要为我效力。”
笑着点点头,百里芜弦眨了眨眼睛,再次问道:“景彻,你是否该兑现我们的赌约了,你曾说任务完成,告诉我三个秘密的。”
景彻这才看向百里芜弦,想了片刻,才走过去,蹲下,与百里芜弦平视。
“好,”他说,“我来告诉你。”
百里芜弦直直地望进景彻的眼睛里,琥珀色的瞳仁里,淡淡的,如一汪平静的湖水,掀不起一丝波澜。
第一个秘密,景彻凑近百里芜弦的耳朵,轻声说:“我曾问你刺梅长什么模样,看看我,你就知道了。”
移开身子,百里芜弦看着景彻,笑得越发开心一般,点头:“我知道了,这是一个。”
景彻站起来,环顾四周,这一次,是向在场所有人说的:“第二个秘密是,这位江湖百晓生百里芜弦,是魔教十里斋的斋主,人称,瞻玉公子。”
全场哗然,十里斋是现今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而斋主瞻玉公子更是如传说中一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那么现在跪在地上,仍是一脸嬉笑模样的男子,当真是这个吸纳了大批奇人异士的组织的领袖?
百里芜弦很平静,嘴角扬着:“然后呢?”
“然后,”景彻俯视着百里芜弦,走回重宵身边,“第三个秘密,今日,筑云庄庄主重宵,会当着各位武林豪杰的面,杀了百里芜弦,为江湖除害。”
听到此处,百里芜弦垂下眼睛笑了一下,接着缓缓摇了摇头,他说:“小景,你过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景彻犹豫片刻,走了过去。
百里芜弦道:“你蹲下,我告诉你。”
看此时百里芜弦全身都被捆着,景彻料他此时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便依他之言蹲了下来。百里芜弦浅浅笑着,轻声说:
“那日我说自己可能是断袖,是骗你的。”
那日,百里芜弦用扇尖轻挑起景彻的一缕发梢,笑得带了些邪气,他说:“若是你喜欢我,说不定我会是断袖。”
谷中四时如春,微风扑面,惬意舒爽。
光斑透过假山石洞,落在二人的身上。
景彻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站起来,回身,冲重宵一抱拳:“庄主,现在大家都在,动手吧。”
重宵点点头,回身冲着来宾道:“今日,我便……”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百里芜弦的一阵笑声打断,只听他说:“景彻,你违约了,三个秘密你只告诉我了两个!”
景彻一惊。
“第三个秘密,哈哈,你当真以为,重宵能杀了我?哈哈哈哈!景彻,你欠我一个秘密,定是要还的!”
百里芜弦大笑着,忽然有那么一瞬的诡异感觉,大堂里的人一时竟然都安静下来,此时庄外浓云忽聚,久久不散,不知自何处来了一阵风,天色陡然间暗了下来,风声呼啸,门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像是有鬼来索命一般。
重宵眯起眼缝,静静地看着百里芜弦,耳朵却在听着四周的动静。
说不出的奇异。
他还绑在这里,凭一己之力定是逃不掉,那他那么说,是因为有人来救他?
窗户又发出“哐啷”一声。
重宵皱起眉头,忽然又松开,喝道:“窗外有人!”
众人俱都是朝着朝着窗外看去,景彻眼中神色一凛,身子不动,向左侧伸手出去便是三枚银针,“刷”地一声穿透了纸窗,带的窗户都被震开了。
重宵大步流星地走到窗外,朝外边看了一眼,四周一片旷野,无人。
“庄……庄主!”
听到声音,重宵回过头来,却看见刚刚看守百里芜弦的四名弟子此时都瑟瑟发着抖,其中一名指着地上的那一摊绳子,道:“刚刚一走神,他……他……他就不见了!”
重宵拨开人群,弯腰拾起那堆绳子,脸色阴沉了下来,接着,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景彻一眼:“你可看见了什么?”
景彻摇摇头。
“哼!”将绳子重重地扔在地上,重宵厉声道,“追,定是跑不了多远!”
喜宴上竟出了这么个事,是谁也都想不到的,若重宵真的能当着这么多武林豪杰面前,杀了百里芜弦,也就是十里斋斋主瞻玉公子,那么筑云庄在江湖上的威势定又是上长上不少。众人离开时都不免讨论着这事,言辞间感叹着,怎么就叫他给逃了。
又有人说,百里芜弦的确是厉害,兵书上曾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身为一派之主,知晓了那么多江湖秘密,那十里斋若有朝一日现身江湖,恐怕正邪相争,怕又是一番动荡。
总之,大家都在想,江湖上平静的日子,看来着实是不多了。
待众人都离开了了大堂,外边天色已暗,百里芜弦才将手上吃剩的烧鸡的骨架随手一扔,然后悠悠闲闲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舔了舔手指头,又扯过大堂旁的门帘擦了擦手。
他想起重宵方才那句“跑不了多远”,笑了一下,自己根本就没有跑,大家总是被想当然的事情蒙蔽了视线,却忘了,他们要抓的人,不是别人,是一肚子古怪的百里芜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