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奴玛——荒木择代

有一种人类，属于那种不管他自己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就是不让你看清的物种。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冷静得可怕，但是你正要跟他认真时他就开始变得厚颜无耻；有时候你已经开始放松地跟他吐槽，偏偏他又蹦出来一句话要你感动得凭轩涕泗流。对于这种搞不清是敌是友、是喜是厌、是装葱是装蒜的家伙，花神优华·伦在这之前向来是敬谢不敏。

可问题在于现在的状况是你非得面对一个这样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这种类型的经典案例，典型中的个中好手。

招架不了就不招架，花神搞不清楚自己是冷静地蔑视还是焦躁地掩饰。

“谁要你在旁边碍事啊！”

蜂人们跟着结界之气聚集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开过去，反方向出现的一小次波荡根本不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就当是野生动物偶然路过。相比之下，他们所要开去的方向才叫做恐怖。那个看起来是人类却不知道实为什么生物的小子，在没有任何守卫察觉的情况下摸进蜂巢，一剑架准了女王的脖子然后下令开门，在气氛紧张得不得了的时候还来了一句更吐血的。

“啊啊，好暗了啊，麻烦把所有的灯打开。我想好好看看这地方。”

敢情连蜂巢长什么样都不到就冲进来了么？！

出于保险和安全——当然这只是官方说辞，实际上是出于恐惧——蜂人们派出了中型的作战队伍。探路，试敌，敢死，先锋，主打部队，后援部队，警卫，监察，通讯，武器运送，后勤补给……总之能有多完备就有多完备，做好打持久战的计划，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就在士兵们已经开始打赌，赌能够引起如此巨大结界骚动的到底是天上降下的神人还是人类与妖王的私生子时，队伍很好很强大、实际上是很安全地到达了目的地，现场情况依然叫他们吐血。

树影间的月光下，美得根本就不是人的未来花神双臂张开，低声吟唱着像诗句一样的咒文歌，声音悠远，明明不大却好像可以覆盖住周围一切的吵闹。上千人的军队刹那间就陷入了沉默，好像深夜里不愿入睡而正要哭闹的小孩，被从天而降的月光女神震慑住了，随着她“嘘——”的手势安静下来，呆呆地静看。

他还在唱，根本不理会这浩浩荡荡的大军。在那好像催眠曲一样的男中音里，无数的藤蔓默默地在他周围盘绕，笼聚，却不敢碰到他，像是虔诚的教徒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却不敢碰到内心憧憬的活佛一样。这些藤蔓根本不管结界的存在，执着而痴迷地前进，正是这个阵势，造出了平时几百人才能引起的结界聚集。

就在众人都快要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时候，那个让他们出动了上千人的恐怖人类，勾着微笑上去拉住花神的手。

“好了，迎接的人已经到了哟！”

花神停止了吟唱，看了一眼那个人类，任由他牵住自己，带着坚毅的表情走进黑暗的树影，来到了大军的面前。

依然是长长的甬道，灯光依然柔和。优华有些感慨，桔黄色在沙也加身上是那么耀眼，在蜂巢里却怎么看怎么温和，该赞赏这种错位性的建筑么？

“哟，女王姐姐！”里昂这个人像是永远记不住教训似的，才不管自己身上的力道几乎已经全部被封掉了，“才一个小时不到就这么想我了吗？上千人组成的牢笼和同样数目的欢迎队伍，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女王咬牙切齿，实际上已经不太顾自己的形象：“你这个毛头小子倒是让我们好找！”

“生气可是会是皱纹增多的。”里昂毫不在意地吹了个口哨，“如果你没有我们这位美人的遗传基因，还是保持冷静会比较青春长久喔！”

说话间花神就抬起眼睛来往上面凌厉地扫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女王竟然浑身激灵了一下。比自己漂亮的人永远是大敌，更何况这个人不仅比自己年轻还是个男人。

女王好歹是还蛮在意自己的形象，调整了一下说话的语气：“那两个丫头在哪里？”

里昂低笑两声：“不太清楚耶！不如你放我出去找找看？”

“反正不怕她们不回来。”女王的笑实在不能说什么奸诈狡猾，已经直接到达只差“哦嚯嚯”的童话老巫婆的级别，“我就成全你变成女性的愿望！把他们分别丢进冰库！”

“哎呀呀，姐姐你不喜欢我们在一起难道是吃我的醋吗？”

“丢一起！给我调到零度！”哗啦啦，女王的形象像被飞来横球击中的玻璃一样彻底粉碎，被一个男人激起斗志的女人瞬间跳了起来！

等着瞧吧！女王的手握出关节的咔咔作响，背景里地狱之火熊熊燃烧，这是你们小看成熟女人的下场！

绑着的绳索被抽开，换得二十平米的自由。

身后的大门被咣当一声关上时，里昂已经凭借着超强的运动神经站稳了。发觉自己力道里的毒性正在减弱后，里昂满意地蹬了蹬腿，然后开始环视这依然有着柔和灯光的地方。

其实这里面估计和普通房间差不多，就是温度比较煞人，虽然也不夸张到零度，但作为冰库是绝对够格的。同样是六棱形的拼版墙，同样是从每一块墙体里泄露出灯光，大概是原本用来放置蜂蜜的原因，寒冷的气息里飘荡着一股香甜的味道。

“喂，没事吧？”呼出气时就已经一股股的白雾，说话时更是四处蒸汽。里昂穿过那正在消散的烟雾，靠近花神。

优华的脸色即使在桔黄色的灯光下依旧显得苍白。八成是温度的原因，让他的嘴唇颤抖不止。然而就是在这么一个令人隐约觉得担心的情况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糟糕，难道是那个要开始了……

“你这种时候还闹个什么别扭啊？难道你的身体素质超过了佣兵吗？”里昂一眼判定花神的身体绝对顶不到后援来拯救，一把抓过来却被对方甩开。

“你到底干什么！”里昂的脾气不经常来，但是也说来就来，佣兵从来不为自己该什么时候发脾气而苦恼。

“求你……不要碰我……”语气几乎是在哀求，花神边说边向后面挪。本来就够敏感了，现在的状况更是一碰到对方呼出的热气就要让自己瘫软。绝对不要这样！

里昂顿了顿，花神的这种语气与他平时的作风根本就是背道而驰。但转念猜想可能是对方的自尊心在作怪，佣兵便根本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往花神方向逼近。对方却像受惊的小鸟，不住地边摇头边往后退，嘴唇咬得要滴出血来。

里昂看得有些难以自制，但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了。勉强镇压住自己后，里昂低声问道：“你起码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样啊！”

花神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要说什么，难道是我不想在你怀里变成女性吗？根本不可能，这种事情……好痛苦。花神猛烈地咳起来，那阵势好像垂死了一样，看得里昂心惊胆战。

会在完成之前死掉吧……即使是已经有着这种放弃的想法，花神还是艰难地说出了佣兵根本不想听到的话：“我没事，你不要再过来……”

里昂眼睛里的颜色刹那间变深，他张了口，低沉的声音里充满令人信服和安心的气息。

“优华。”他这样叫道。

犯规！这种时候不要叫这个……花神再次猛烈地咳起来，这次，心脏的跳跃速度加快了。

“优华。”那个男子再次叫了这个名字，这个因为信任才会给出的名字。优华的颤抖幅度明显加大，对方的声音让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不管出于什么都压制不下来。好像失控的车子在山崖间奔走。

看着他再一步逼近，花神发现自己想要扑过去的冲动正在一点点地将躲开的的理智侵蚀。他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那些事情甩开，却引来了对方的轻笑。

“你还是恨我恨得想要我死啊？被沙也加知道现在这个状况的话我一定尸体也会留不下的。”

明明是利亚斯看起来比较腹黑，为什么每次他提起的都是沙也加的威胁呢？花神有点佩服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胡思乱想，肯定是受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传染。胡闹的时候突然一派正经，该着急的时候又慢得像闲庭信步。

如果不是要变化了……如果不是。花神勉强挤出一抹苦笑，很想再加进一点决然却已经力不从心。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人类啊？这个温度，再厉害的佣兵也不应该能表现得那么轻松啊，除非……什么？！

咔哒——之后地狱降临，灯被关掉了！

“怎么……喂！”黑暗之中里昂正开口抱怨，却突然觉得身上扑过来了什么，手忙脚乱之中只能抱住之后跟着惯性一起倒在地上。

颤抖不止的身体没有碰到冰冷的地面，每一寸每一寸都有佣兵在下面垫着，衣服的质感明显，隐约之中还有点点体温，慢慢地安慰似的传过来。黑暗很可怕，很可怕，花神无数次想要考虑为什么，可这一次他还来不及思考就扑到对方身上，控制不了。就连本来以为要碰到的地面，也变成了对方的保护。

“喂很痛耶……你稍微松一下先起来嘛！地上很凉啊！”如此冰冷的地面，佣兵却只是轻笑着抱怨说很凉。但是花神已经没有那个能力思考了，他的双手环到对方脖子的后面，用很深的力道掐进去。

佣兵不再要求什么，即使艰难还是慢慢地坐了起来。他小心地将花神的脚抬起来让他缩得更小一些，然后将整个的披风扯到前面覆到对方身上。

“少爷，这里抓得很痛啊！要抓就抓前面。”仿佛是带着笑的，里昂将花神的手从背后掰下来，哄小孩似的收进披风里面。刚想要抽回手，却发现对方好像又把自己的手变成了转移道具，怎么都不愿松开。里昂叹了口气便留他抓着，左手伸出去抱住他的背脊。

那个时候……果然是他。花神渐渐的产生了一些安心感，回忆起这个触觉，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里昂却不管这些，在近到气息直接蔓延到花神耳根的距离说道：“不要再睁着眼睛了，反正一样黑，不如闭上想像一下光明。我不叫的话不要睁开。”

优华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表情而不能。

“吃惊了吗？”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难得他好心地解释，“我啊，也是混血哟，混的不得了的那种。所以有夜视……怎么说呢，更具体一些应该是像红外线那样可以看到黑暗中的东西吧？”

“那你耐低温也是这原因……”

“咦你注意到了这个啊？大概就是你说的那样吧……”里昂停了一会，不知道想了什么，然后才说，“我觉得可能也因为我在雪山里住过一段时间。”

“雪山？”因为感觉到里昂的手覆到眼睛上了，花神便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那种事情就不要再提啦……”里昂有些奇怪地打断了这个话题，“喂你很烫啊，怎么回事？发烧了吗？”

花神多少是恢复了一些精神，有些犹豫要不要放开对方的手，被自己掐得那么死还能不断地开玩笑，应该佩服他吗？

对方却没察觉这边的挣扎，催促似地将左手收紧了紧：“喂，多少支一声啊！”

“……要变化了。”

“嗳？！”好像是真的没想到这结论，里昂猛地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也就是说……一位新的女性即将在我怀里诞生？”

“什么‘诞生’啊！”花神简直要投降了，千想万想就是想不到他竟然是这么反应的，“你瞎说什么！”

“不是啊，可是……喂，你把我的手抱在胸口没有问题吗？反正我是不介意啦……”里昂越说越收不住脚，最后干脆嘿嘿两声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无语了，彻底无语。即使是里昂也看不清花神红得滚烫的脸颊，但花神还是想要躲避对方的目光似的，将头撞到对方胸口。

“喂很痛啊！”里昂夸张地叫道，胸口随着他的笑一震一震，“也就是说，运气好的话我们就不用送你去极北之地了？”

花神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默默地点点头。他知道对方看得到。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尊敬神氏……但是你是自愿变成女性的吗？”里昂突然沉下口气，“如果你不愿说也没关系，不过反正我是不会讲出去的。”

花神愣了愣，倒不是他在想应不应该说这个答案。

而是，完完全全地，没考虑过“自愿”这个词。

但是现在他也不想去触碰这个事情，所以就直接地回答：“是自愿的。”

“不要回答得那么快啊……我所说的‘自愿’，不是基于什么全族的义务和个人的责任上的。”里昂似乎很不满意花神的答案，便再次做了批注，“而是出自你内心的想法，愿不愿意就这么为了那个什么传宗接代的任务，把自己用了十几年的性别改掉？”

“……我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之前说过的，招架不了就不招架，花神还学会了里昂耍赖把问题退回给对方的这一招。

“你啊，总是这样子。每次遇到好像要翻天覆地的问题就赶紧跑开。”里昂似乎在无所谓地耸肩，“算了，到此为止吧。你感觉好些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花神才醒悟过来，以前在黑暗里面从来没有办法这样对话，可是现在却没有了那种可怕得像被吊在悬崖上的感觉。

怎么说，好像是在那个人的笑中找到了一点光明的希望，而闭上眼睛的黑暗里是不拒绝这些想象的。

“你就老实地休息一下吧。搞不好光明到来的时候就变成绝世的美女了哟！”

“什么啊！”花神感到自己的太阳穴有点发痛，但绝对不是要变化的原因，“你这个人简直就是……”

“我可是会偷袭人的哟……啊！”里昂随着手上的受痛叫了出来，这次不是装的了，演技派转为实力派，“你怎么这么爆啊？！”

“在声讨我之前，请管好自己的嘴巴。”

“既然这么有精神你就自己……哇啊！我错了！少爷我错了还不行吗？！”里昂胡乱地叫着，全然无半点佣兵的威风。虽然是被狠命地掐了两下，他也没认真地打算把手抽开，“我是要说，我每隔几分钟叫你一次，醒着的话就要回答。不然的话……嘿嘿！”

刚嘿完便感觉到手上又要遭灾，里昂赶紧继续说：“这种地方千万不能睡着啊少爷！我不是怕你睡着了嘛！……别掐！”

花神发泄似的掰了一下一直抱着的手，便也没有很用力地再去掐了。

“真是的。没有报答的礼物就算了，还这么来，真是麻烦……”佣兵用不是很在意的口气嘀咕着，“喂。”

“我有名字。”

“哦……”佣兵老实地叫道，“优华。”

“嗯。”

“优华。”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