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我去拉他的手:“那副手白如雪,我常常梦到,决不会记错!”
然后我突然不说了。
因为我看到了他的手。
皮肤红润,并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床上只有两个人,如果那双手不是他的,那就是另一个人的。
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宛如一个肥皂泡一样,被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便在空气里碎成了成千上万看不见的细渣。
其实我见过母后的手无数次,她的手白得很,美得很,如凝脂一样。
可我拒绝去联想,纵使她后来待我如此冷淡,我也拒绝去联想。
我宁愿将不好的东西统统加在一个我素未谋面的人身上。
郑子佩已经抱住我,安慰道:“梦也可能是无中生有的。你母亲是很有主见的人。”
恰好窗外惊雷一声,我一腔苦闷堵在喉头无处渲泄,再次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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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再清醒过来,雨停了。
他还是坐在床边,看着我。
“你有喜欢过母后吗?”我问他。
他轻轻摸我的头,却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我想了想,又追问道:“那你难道是喜欢父皇吗?”
他脸色一变。
我想他大概是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叫别人爹。于是我改口道:“你是喜欢先皇吗?”
他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先皇不喜欢你,所以你就去引诱我的母后,想要引起先皇注意吗?”
他把手从我头上放开,淡淡道:“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我纠正他道:“我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
他站起身来,往外头走。
“那些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我在他身后道,“你知道吗?我以前喜欢太傅,太傅不喜欢我,所以我就常常在宫里找太监胡闹,想引起太傅的注意。”
他回头,无奈笑了笑,道:“林献寒哪有阮家的男人狠毒?”
说完这句他就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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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病,就耽搁了近一个月。
等我再次能够赶路,路边的六月雪已经全都盛开了。婀娜扶疏,在满眼盛夏的葱郁里头细白点点,宛如繁星璀璨。
璀璨得,好像我思念的那个人的眼睛一样。
我与郑子佩小心避人耳目,沿途投宿在类似于阮双以前带我投宿的药铺里。
又赶了半月二旬的样子,我们终于抵达了京城外。
我看着巍峨城墙,甚为感慨。
当日我九死一生从这里逃出,如若没有阮双,我绝不可能活下来。
今日,我却为了他,再一次回来。
世事蹉跎,令人感慨。
我回头问郑子佩:“我们要进城去吗?”
然后我发觉他正怔怔地看着城门,一脸物是人非的感慨样子。
我推了推他,他回过神来,摇头道:“京城里认识你的人太多,我们住京郊,我想办法到里头去打听。”
我想了想,也好。
我们便在京郊住下。
之后的几日,郑子佩早出晚归,很少在我身边。
我百无聊赖。
有时候我会站在窗口,看不远处的京城。
白云悠悠,我想,阮双一定就在那里。
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他很耐饿,心思细腻却胆子很大,还长得很好看,混个温饱肯定不成问题。
可是我不仅仅希望这些,我希望他能开心。
他好像一直很不开心。就算是对我笑,笑容之下也藏掩不住哀婉无尽。
我想,人生如他那样,要开心的确是很难的。
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开心。
第三日的时候,我依旧如往常一样,站在窗口。
今日外头的人比往常多,好多京城侍卫宫女太监排列顶着烈日出城往东去。
我甚感奇怪。
我看了半天,终究不放心,便带了个斗笠佯装遮阳,跑到了外头。
两个农户正立在道旁看热闹。
我拉住一人,指了指那些侍卫,问道:“他们是去干嘛?”
他回过头来,道:“你不知道么?圣上下旨,要去茸山别宫里待一阵子呢。”
我愣了一愣。
茸山别宫在京城东边不远,山清水秀,是皇家每年夏日的好去处。母后活着的时候就很爱去那里。
我也一直想去。不过太傅不让我去。太傅说,为君者,怎能贪图自身安逸不顾百姓?
于是我挠了挠头,再问那人:“圣上去茸山别宫干什么?”
那人白我一眼,指指天上毒辣辣的太阳,不耐烦道:“当然是去避暑了!”
旁边另一人却神秘兮兮地摇头道:“也未必。”
周围的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据说圣上是去养病的。”他接着道。
“养病?”我大感意外。
“是啊,”他摸了摸胡子,续道,“我听人说,圣上已经病了好久了。”
第十五章
当天晚上郑子佩回来很晚。
我问他:“外面都传太傅病了,真的吗?”
他看了我半天,却道:“都是居心叵测的人谣传罢了。”
说完他就躲着我去歇息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咽口唾沫,没有再追问。
第二天大清早,郑子佩又早早出去了。
我耐心盯着他的翩翩身影没入进京的熙攘人群,直到再也寻觅不着。然后我穿衣带笠把自己遮掩严实,也混在人群里进入京城。
虽然改朝换代,京城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商铺栉比鳞次,人群摩肩接踵,在晕眩的阳光里热闹得好像要沸腾开来一样。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听消息。
所以我就往人多的地方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
走过一家茶肆的时候,我终是听到有人在谈论我想知道的事情。
“仁德堂坐堂十几年的老郎中昨日都被请进宫去了。看来御医也不管用了。”
“圣上正值当年,能生什么病呢?”
“年富力强的时候能生什么病?”有人插了一句。然后他语气暧昧地接着道:“芙蓉帐暖,日日春宵,铁打的身体也挺不住的。”
众人闻言皆心领神会般地笑了。
“说到良辰美景,”又有人兴致勃勃接着道,“京城东门又新开了一家窑子……”
我见他们要转话题,不由大急,忍不住道:“圣上不是登基之后都没有立后吗?怎么会是好女色淫乱之人?”
他们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位公子是新来京城吧?”有一人笑道。
我点点头。
他笑得更意味深长:“我们可没有说当今圣上好女色。”
然后他抬起左手,放到右边袖口,比划了一下,做了个割断袖子的手势。
“断袖”之意,谁人不晓?
我愣了一愣。
他们全都重新笑了。
“而且,公子,”笑了很久之后那人嘻嘻续道,“圣上不仅不好女色,也不是淫乱之人。”
我的心猛然一沉,脱口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接着话说了下去,“百花百草,争奇斗艳;当今圣上,却单单独宠一人。”
我闻言震惊万分,瞬间怵在原地,言语不能也无法移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的头被人重重打了一记。
一阵剧痛,我扭身一瞧。
一队京城侍卫立我面前。
“死小子,存心挡官差大人的道吗?”领头的小卒朝我喊。
我揉了揉后脑,赶紧低头让开道来。
他们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走过。
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感觉到那位官差朝我看了看。
我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等他们完全走过去之后,我连忙往回走。
才没走了两步,我听到背后那群侍卫的脚步都停止了。
我偷偷瞟了他们一眼。
那位官差正呆呆地看着我。他见到我回头,突然回过神来,指着我叫道:“拦住陛……唔……他!”
我知他必定是认出了我,再不作它想,撒腿就跑。
我对京城的路不熟悉,所以我往人多的地方跑,想趁混乱甩掉他们。
可他们训练有素,从街道的两头悄悄包抄,封死了出路。
我虽被淹没在人群中,但是他们这样,迟早会把我搜出来。
我很着急。
“公子要不要买些香祭祖啊?”有个贩子突然问我。
我一愣,随即大喜。
正值中元节临近,沿街沿铺都扎满了红色的招纸,低垂飘摇。路边的摊贩也在热情地兜售焚香。
我顺手捏起一支香,装模作样道:“这香细得很,恐怕不好用吧?这几日风大,不会一吹就灭了吧?那可不吉利……”
旁边几个正在挑香的人顿时住手不买了。
那贩子急道:“公子我向你打包票,这香绝对吹不灭的。”
我不信地看着他。
“不信你点一支吹口气试试!”他道,顺手递给了我一个火折子。
我一手接过火折子,点着了香。
香气袅袅,在日头里模糊得很。
可我却很清醒我该做什么。
我背起捏着火折子的左手,将整个人倾斜到贩子跟前,鼓起腮帮子重重吹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看住香。
我乘机把火折子往后头垂在地上的红色招纸上扔去。
“你们看看!这香没有灭!”贩子已经大叫。
于是先前住手不买的人又开始低头挑香。
我咂嘴,也佯装继续挑香,用身体挡住后头燃起的红色招纸。
那些搜捕的京城侍卫离我很近了。有人已经往我这个地方探了探,摸索过来。
我慢吞吞地挪出空档。
“着火了!”立马有人发觉了火势。
于是人群一下子乱了套,到处闯撞。
我赶紧顺着人流往外头走。
侍卫们控制不住,很快就被我逃了出来。
侍卫们开始大呼小叫。
我不敢停留也再不敢回头,急匆匆地往前快步走。
还没有走两步,街旁一条巷子口出其不意伸出一只手,精准捂上了我的嘴巴。
我刚想挣扎,那人已经发力,一把将我拖离人群,拉入了巷子中。
我十分吃惊,双手双脚乱挥乱动,企图摆脱他。
他已经将我拖到了巷子深处。
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跪下道:“方才臣见陛下身处险境,危险万分,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揉了揉眼,好不容易看清来人。
身躯清瘦而沉练,我怎能忘记?当日太傅搜城,就是他带人冒死救出了我,也救出了中毒昏迷的阮双。
“古宜?”我惊喜道,“正月京城门口相别,半年过去了,你倒尚好。”
古宜把头伏得更低了一些,只恭谨道:“刚才冒犯陛下,臣罪该万死。”
我想了一想,伸手把他拉起来:“叫我阮欢就可以了。”
然后我想,或许我该叫郑欢。不过阮欢听上去好听些。
所以我又补道:“反正不要再叫我陛下了。”
他抽嘴没吭声。
我想,他叫惯我陛下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所以我很体谅地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慢慢来好了。”
他的肩头微微抖了一抖。
我想大概是我拍得太重了。
于是我收手,问道:“你还过得好吗?太傅通缉你的皇榜撤掉了吗?”
“这半年,微臣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陛下……”他却只是低了眉絮叨,“也不知道陛下的生死……”
我皱了皱眉,重新伸手摸上他的额头。
他吓了一跳,往后猛得一弹。
“你答非所问,我以为你病了在说胡话。”我解释道。
他古怪地看着我,双颊通红。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低眉,问道:“陛下还记得当日出京前留给我的手谕吗?”
我愣了一愣。
当日离京的时候,我还想着将来要靠着外公的兵力与太傅重争皇位,为了能够里应外合,我特意留了份手谕给古宜,以防万一。此刻想来,物是人非,世事变幻,我也不曾料到最后会如此。
我轻轻叹了口气。
古宜已经自说自话接着道:“林献寒篡位后,朝中大臣多有不服的,虽然我凭借陛下的手谕私底下联合了不少大臣。可后来又传出陛下被人所害,葬身江河的消息,因此群龙无首,也无正当的名头可以造反,只好暗中筹谋……如今陛下安然无恙,更会鼓舞人心……”
我闻言更怔,忍不住打断道:“你们暗中筹谋什么?”
他看了看我,不说话。
我大惊,往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道:“你们是要暗杀太傅吗?”
他点点头。
“太危险了!”我脱口道。
“臣等已经筹谋多时,绝对万无一失。林献寒明日就要动身前往茸山别宫,我们的人已经在别宫里埋伏妥当了。”他坚定道,“为了陛下,微臣万死不辞。”
我怔怔看着他,良久方道:“古宜,我当日提拔你,也是为了遏制太傅的势力,并非出于私心。你无需待我如此之好。”
古宜的脸似乎更红了。
“臣也并非……”他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却终究是转了话题,“林献寒不顾礼法,荒淫无度,并非明君。”
此话触及我的心事。
我想到刚才在茶肆里头听到的流言蜚语,心里头犹不敢相信。
古宜已经劝道:“陛下在这里危险万分,我先带陛下去可靠的地方安顿。”
我抬头,看着天空。盛夏的日头火辣,毒人眼睛。
于是我重新低头,深深吸一口气,问古宜:“我听人说,太傅如今只独宠一人。”
他脸色一变。
然后他立马重新跪了下来,道:“臣自当代行父职,清理门户。”
他依旧以为,阮双是他的弟弟。
可我现在不想去纠正他。因为我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这句话隐藏的那个残酷答案所耗尽。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没有了力气,我却还能清晰感到自己的痛彻心扉?
我只好蹲下身来。
“陛下你怎么了?”古宜在一旁慌了手脚。
我使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抓住他的手。
“他也会去茸山别宫吗?”
古宜一怔,好半天才理解我说的“他”是谁。
“是的,陛下。”他撇嘴回道。
“带我去。”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糟糕。
我又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太危险了,陛下。”他嘟哝着劝道。
我把心一横,站起来。
“如果你不带我去,”我转身往巷子外走,“我现在就去让京城的侍卫抓住我。”
他慌忙拦住我:“臣……臣……带陛下去……”
我朝他笑了一笑,比划一下道:“其实我很会打架的!”
第十六章
当晚古宜就带着我去了茸山别宫。
我们和其他人分散藏在山中的岩洞里。
我没有再回郑子佩的住处。我想他昨日既然能瞒我,如若我回去,说不定他又要使出什么花样来不让我走。
茸山别宫是个好地方。绿树成荫,流水潺涓,纵使外头炎热,里面宫殿依山傍水,凉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