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阮双一日皇帝都没有当过,明日却要借着太傅的光,来此玩乐,心中甚是忿忿不平。
所以,我理所当然一夜失眠。
古宜守在我旁边,也是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日,我看他眼下阴影甚重,便问他:“你昨晚是没有睡好吗?”
他避开我的眼神,递给我一把匕首,只道:“臣先出去打听消息。今日林献寒就要来了,耳目众多,陛下切勿乱走乱闯,如若遇到危险,以此防身。”
我本想再提醒他一次不要叫我“陛下”,不过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已经飞一般地退出了岩洞。
好像躲我如躲瘟神一样。
我自认为比瘟神长得好看多了,因此心里甚为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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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岩洞里一直等到日过中天。
远处遥遥传来鼓乐之声。我知道那是太傅摆驾入宫。
鼓乐来了又走了。应该是去祭天地了。
我忍不住走出岩洞,往声音飘来之处眺望。
隔得太远,仪仗都看不见。
我只瞧见四个太监抬着一顶轿子往一间风水甚好的偏殿里飞奔而去。
我皱了皱眉。
按礼仪来说,入别宫的第一件大事情,是太傅起头,所有人跟着在正殿里头祭天祭地,以示恭敬。太傅最考究这些,又怎么会容许在祭天地的关键时刻,有人这样走动呢?
于是我拉过身边一人,指着轿子问道:“你知道那里头是谁吗?”
他正忙着准备武器,听到我的话,抬头看了看,撇嘴答道:“那是……”
另一人及时伸肘推了推他。
他似乎顿时醒悟过来,赶紧停住不说,改口道:“我也不晓得。”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轿子。轿子已经没入偏殿,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去祭天地了,侍卫们肯定都聚集在正殿那里,这座偏殿里的人又不是太傅,防守甚松。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直接往偏殿方向走去。
几个人上来拦住我:“古将军吩咐过,您不能离开这里。”
我道:“我一定要走。”
这是我千辛万苦来京城的目的。我当然一定要去。
他们面面相觑,却也不让开。
我直接挥拳,打在一个人身上。
他并不避开,神色也不变。
可我的手反而很痛,好像是打在铜墙之上一样。
我只好非常没有气势地甩了甩手。
时间很紧张,错过了祭天的唯一机会,侍卫重新回来,我恐怕再也难以救出他。
于是我一咬牙,把先前古宜给我防身用的匕首拔出来,抵上自己的喉头。
他们全都大惊失色。
“如果你们不让我走,我就死在这里。我说到做到!”
他们互相用眼神交流了半天,终是让开一条道来。
我背过身,看着他们,倒退着走,不让他们有机会从后面偷袭我。
就这样一直走到我觉得他们不可能再追上我,我重新转回身,收起匕首往山上的偏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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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偏殿里果然没有什么人把守,只有几个先前抬轿的太监在偏殿门外忙碌着准备东西。
其他我都可以不了解,但我和太监生活多年,实在太了解他们的行动作风了。
所以我很轻易地就避开了他们,直接闯入院落。
很久没有人住过这里了,一地的葱翠青茂。
我抬头,看着院落尽头的那一间大屋子。
屋门半掩,耀眼的阳光沿着门隙打入,白茫茫的,反而让人瞧不清里头的光景。
我走到门口,停住,迎着阳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流言蜚语我也不会管,我只听他对我说的话,我只信他对我说的话。
因为,他也是听我的话的。
我曾嘱咐过他,以后一直要穿我买给他的衣裳。他与我分别的那一日,什么也没有带走,只穿走了那一套我买的红色衣裳。
所以,他是听了我的话的。所以,我也会听他对我说的话。
想得清楚之后我伸手,毫不迟疑地推开门。
所有的阳光随着门隙大开涌入,瞬间照就满屋璀璨。
一片璀璨之中,我看到,屋子正中央的桌子旁,沉敛如水地坐着一个人。
屋子里的一切都被阳光镀成浅浅金黄,唯有他的容颜,和他身上的绯色衣衫一样,红绮如花,丰艳无疆。
我微微一笑,道:“难为你如此上心。到今天还记得分别那一日我嘱咐你的话。”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只是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一身红衣衬得他肤白如雪,透出底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寒漠。
我走到他跟前,接着道:“既然你对我如此上心,我自然也不能做无情无义的人,也要对你上心些。”
他还是看着我,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却连一丝惊讶也没有。
我怀疑他是不是被太傅折磨得连眼睛都瞎了。
所以我惴惴伸出手掌,在他的眼皮底下晃了一晃。
他的眼珠跟着我的手掌动了一动。
那就是没有瞎,我大松一口气。
他却出其不意地伸手,绕开我抓过桌子上的一个白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来,仰头吞了下去。
吞下之后他继续保持着仰头的姿势,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我觉得他的举动十分奇怪。
于是我拿过白瓷瓶,仔细端详了一番。
什么也端详不出来。
我倒出一粒药丸来,凑到鼻子底下闻上一闻,也闻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问他:“你是病了吗?”
他缓缓张开眼睛,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他也不接话,只是又伸手拿过白瓷瓶,再倒出一粒药丸吞下,随即闭眼。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他第二次睁开双眸,看住我。
郑子佩说我长得像我母后。我母后据说当年也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想必我长得也不会差。
所以我挺直身体,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他俊美的脸终是浮起了些许表情。
他微蹙双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没头没脑的一句。
“我特意千辛万苦来看你,”我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你吃几粒药闭一闭眼我就会消失不见了吗?”
他闻言却笑了,笑容疏朗,和夏风一样。
“谢谢你每天来看我。”他道,语气轻如细雪,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今天的你,特别真实,一点也不像幻觉。”
即便是轻如最细最细的雪,我却觉得他的话好像是最沉最重的锤子,狠狠打在我的心上。
我顿时,心痛如绞。
于是我再一次伸出我的手,递到他的眼皮底下。
“我不是幻觉。”我对他道,“如果你不信,可以摸摸我。”
他却对我置若罔闻,反而举起白瓷瓶,眯起眼睛迎着阳光瞧。
“真是庸医啊。换的新药才吃两天就又不管用了啊。”他继续一个人自说自话地笑,“不仅不管用,反倒他开始对我讲的话有反应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我,笑容撑到了极致,无端撑出来一朵让人心碎的花。
我难过得要命。
所以我一把抓过他的另一只手。
他的手冷得很。
“你有感受我的心在跳吗?”我捏紧了他的五根手指,低头,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没有人能幻觉出一个活人的心跳的。”
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里努力张了张。我微微松手,他的手指得了自由,在我的胸口轻轻划过一个圈。
我想他应当是意识到我是真实的了。
我很高兴地重新抬起头来,看他。
然后,我愣住了。
只是我低头抬头的刹那,韶华流逝如水,足够所有花朵谢尽,足够他匿去所有的笑容,如寒冬一般阴冷地盯住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抵住我胸口的手突然发力,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我踉跄着后退两步。
“滚。”他端坐在椅子里,冷冷朝我吐了一个字。
我重新站稳,挺直腰板对他摇了摇头:“你病得都连我是真是假都分不清了,我怎么能抛下你一个人滚?”
他依旧冷冷地盯住我。
然后他突然将手里的药瓶往地下狠狠一摔。
“哐当”一声,药瓶立马碎了。
白瓷和着黑色的药丸在青砖上滚过,拼出让我无法捉摸的图案来。
“你这是干吗?”我压低声音道,“这样会被外头的太监听见的!”
他无甚表情地看着我,漠然道:“我就是要让外头的太监听见。”
我一怔。
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屋门外已经响起了太监的脚步声。
我吓得慌忙闪身到屏风后头。
一个太监进了屋。我能听到他清理地上碎片的声音。
自始至终,他和阮双,都没有对话。
清理完后他似乎就要直接退出去了。
然后我听到阮双开口,道:“我要沐浴更衣。”
那太监“诺”了一声,便走了。
我大惊,忙不迭从屏风后跑出来。
“你疯了吗?大白天沐什么浴更什么衣?”我道,“待会儿太监们把浴桶衣物拿来这里,人多眼多,你让我躲到哪里去?”
他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回道:“你无处可躲。”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愠道:“那你还要沐浴更衣!既然你知道我无处可躲,那是摆明了要让太监发现我抓住我吗?”
他抬睫看着我。
我也气呼呼看着他。
然后我瞧见他微微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地道:“既然躲不了,你可以现在就逃走啊。”
第十七章
我很不喜欢他这种对我说话的态度。
无所谓得很,一点感情也没有蕴含在里头。
“你打碎瓷瓶引来太监,又大白天叫他们来伺候你沐浴更衣……这是要逼我走吗?”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澈亮眼神如水一般的明晰,分明是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我生气道,“既然你要逼我走,那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世上不只你会逼人走,我也会逼人走的。”
说完这句我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扯起来,拖着他转身就往外头走。
他大咳了几声,胸膛在我手里剧烈起伏。
我心一软,抓紧他衣襟的手不由自主松上一松。
就只是这一瞬间他已经反手扣住我的右腕,发力反过来将我拖到了屋门口。
然后他探头往外面仔细看了一看。
“放开我。”我用左手去打他。
他扭回头来,又一把捉住了我乱挥乱舞的左手。
我立马低头去咬他。
他不管我的挣扎,只是把我的双手并拢,用一只手牢牢钳住。
然后他腾出另一只手来,反手就狠狠给了我一个嘴巴。
我瞬间头晕目眩。
“我最后说一遍。”他已经拉起我的头发,迫使我仰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不想死,就给我滚。”
声音好像是摩擦着冰面而过,无端透出死一般的寒气来。
我的鼻子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淌到嘴边。我忍着头皮和脸皮的双重剧痛,舔了一舔。
血腥之气甚重。
刚才他打我的那个巴掌,下手就算没有用全力,也至少用了八分。
我恨恨看住他,道:“我是不想死,你就这么想死吗?”
他微微一怔。
就这功夫,一道黑影挟着白光从天而降,朝我们扑面而来。
“放开陛下。”来人低叱。
是古宜的声音。
戏文里的救星出场,往往就是满眼祥瑞光彩。不过戏文里说,那祥瑞应当是五彩的光芒,可我只看到白色的光。
白光也不错,好歹强过没有光。所以我立马认定古宜就是那戏文里常说的救星。
我一个人带不走阮双,古宜是武将,就算阮双再不愿意,也没有拒绝的办法了。
不过我立刻发觉事情绝不是我想象得那样美好。
因为我先前看到的白光,并不是什么祥瑞之兆,而是一把闪闪发亮的锋利匕首。
阮双已经放开我撤身,往后一跳,躲避刀锋。
古宜不管,持匕往前,朝阮双冲了过去。
阮双步步后退。古宜步步紧逼,一直把他逼往了墙柱。
阮双很快就会没有退路了。
“古宜,”我赶紧在后头道,“别……”
“伤他性命”四字还留在我的嘴里,古宜已经发力,朝阮双胸口戳了下去。
我怵在原地。
阮双却反应敏捷。我只见眼前绯红衣袂翩飘,然后“噗”得一声。
古宜的匕首扑了空,深深插进了墙柱里。
有一缕青丝缓缓从半空中飘落。
阮双伸手,神色倨傲地摸了摸自己被刀锋削短的那几根头发。
然后,他抬头,冷冷道:“放肆。”
说完这句他突然反手,出其不意地甩了古宜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比我刚才的似乎又重上许多,古宜身体一晃,磕碰到了一旁案几上的花瓶。
“哐当”一声,花瓶碎了一地。
立马有太监进来查看。
他瞧到我与古宜,大为惊愕,一时怔住。
古宜见状,猛然拔出匕首,再次朝阮双扑了过去。
这一回阮双垂手站在原地,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一脸平静。
古宜已经勾住他的脖子,匕首抵住他的颚下。
“让开。”他对那太监道,“不然我就杀了他。”
说完这句他已经拖着阮双到我跟前,道:“陛下您快拧脱他的手肘,别让他反抗。”
他又低头,将匕尖往阮双的肌肤里轻轻一戳:“你敢动,我现在就割断你的脖子。”
有殷红的血液沿着匕尖沁出,缓缓滚落。
阮双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抬头看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办。
他的双肘被我拧脱过,被太傅拧脱过,后来差点为此在湍急的河流里送了性命。
可他刚才身手矫健,如果不钳制住他,我们手里就没有砝码,若是招来侍卫,谁也走不掉。
我有些犹豫不决。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决。
于是他莞尔一笑,缓缓将双臂举起,朝我平展开来。
有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将他没有丝毫血色的皮肤照成几近透明。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忍着点。”
然后我发力拧脱了他的双臼。
他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根本没有痛苦的神情流露。
相反,阳光灿烂之下,我感觉到他的眼底深处,满满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笑意。
我与古宜以他为质,很快退出了偏殿。
我们退出去很久之后,我才听到偏殿里的太监尖嗓大叫一声:“来——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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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带着阮双,避开正道,一路在山里穿行。
盛夏,泥土里冒出半人高的青草,放眼望去,一片郁郁葱葱。
古宜远比我熟悉路,走得很快。
可他手里的阮双逐渐跟不上他的步伐,到了最后,几乎是古宜拖着他走。
我看阮双额上有大粒的汗珠滚落,便拦住古宜道:“我们已经跑得很远了,侍卫们一时半会儿肯定搜不过来,不如先歇歇吧?”
古宜停下脚步,回头看我,问道:“陛下是走累了吗?”
我看了看呼吸凌乱的阮双,点点头。
“现在休息不得,如果陛下走累了,那让臣来背陛下吧。”他道,顺手放开了阮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