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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古宜就这样带着阮双回到了山脚下的秘密营地。
阮双一直昏迷不醒。
随行的人中有个粗通医理的,我们让他看看。
山洞狭小,我与古宜便在外头候着。
五更天,夏虫在微亮的草隙里鸣叫,叫得纠葛缠绵。
我听得仔细,却倏然发觉身边的古宜只是垂头,似乎心不在焉。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太傅先前说的话。他说:「古宜要杀我,是求我死。」
于是我问古宜:「太傅到底有没有把通缉你的黄榜撤掉?」
昨日我在京城巷子里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却忸忸怩怩说什么很担心我。
我当时以为他病了。
他猛然听我开口问话,吓了一跳,神色腼腆,好像是我捉到了他的什么不该让人晓得的心事。好半日他才回神,点头道:「很早就撤了。半年前林献寒篡位的时候就撤了。否则臣在京城走动没有如今这么方便的。」
「以什么理由撤了呢?」
「内阁周大人让人做了手脚,林献寒以为我已畏罪自杀了。」
我想了想,对他道:「这种手脚太傅也会的。太傅不是称帝之前在我的生死上也做了类似的手脚吗?」
他皱了皱眉,思忖不响。
这时,里头给阮双看病的人走了出来。
一副看不出所以然的表情。
他只含糊道:「脉象孱弱,气虚血虚,似有沉疴。」
我走入山洞瞧了瞧阮双。
第一缕晨曦透过洞口无声无息地飘入,卷起洞里的湿气,萦绕在他覆盖下来的卷长睫毛上,折射出一个与他英气面容截然不同的柔美弧度。
清晨,万物复苏,他却呈现出了一种万籁俱寂的恬静安宁。
我想到他在偏殿里与我重逢时恍生幻觉的模样,心里甚痛。
于是我决定带他离开茸山别宫,去京城里面找个好大夫仔细瞧瞧。
我不知道古宜会不会同意。我能看出他不喜欢阮双。
而且似乎是越来越不喜欢。
我心里盘算了一通说辞,然后我出去,找古宜。
他正在外头吩咐人收拾东西。
我看着所有人行色匆匆的摸样,不由一怔。
「陛下先前所言甚是。」他见我出来,便道,「这几个月,似乎事情太顺利了些。」
我点点头,也没有多接话。
「林献寒得位不正,礼法不容。如今陛下重新现身,臣以为,也并非要冒险暗杀。可以直接联络朝中重臣,共谋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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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宜将我与阮双安顿进了内阁周大人家。
周大人也是三公九卿之后,是先皇年少故交。据说,两人年轻时亦一起做了不少荒唐事。
最有名的一桩,发生在先皇刚袭了弘熙王之爵后不久。
当时前朝慕容静霆登基伊始,入京城大般若光明寺祭告慕容氏列祖。
这本是皇家的私事,先皇和周大人却不知如何混入了寺内。
不仅混入了寺,还混入了寺内慕容氏的禁地。
禁地里,又据说有一汪碧池,为慕容氏列祖列宗所庇佑,因此水色清丽不染纤尘。慕容氏族的后人,会在祭扫结束后,饮池水一瓢,以乞先祖庇佑。
那日天气炎热,先皇与周大人起了玩心,便跳进被慕容氏视为圣洁的池子里,想洗一个畅快澡。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个澡洗得不大畅快。
因为洗到一半的时候,他们被发觉了。
一向冷若冰霜的慕容静霆勃然大怒,叫太监把赤身裸体的两人拖到大殿里,当中责了二十杖。
先皇在床上养病半月,差点因此丢了爵位。
不过先皇对此甚不在乎,他曾事后道:总有一日,我要在慕容氏的禁地里正大光明洗个澡,无人敢说不。
再也没有那一日。
因为先皇登基之后,便下令,把寺里那一块慕容氏的禁地,封了。
周大人与先皇一起洗过澡,一起被赤身裸体责罚过,自然心里一直是向着先皇的。
所以他见到我还活着,是很高兴的,拉着我问长问短。
我瞧见他脸上的褶子像菊花一样绽放,立马认定现在告诉他我不是先皇儿子不是个明智之举。
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看到昏迷不醒的阮双时,却吃了一惊。
「世子还活着?」
我点了点头:「他病得好像很重。」
「长得真像。」他却喃喃自语一句。
我不解看他。
他似乎掉落在往事回忆里。
好半天他才发觉我在看他。于是他收起笑容,解释道:「他和他的舅舅慕容静霆,长得一模一样。」
第二十一章
接下来的几日,便如古宜说的,朝中时不时有大臣来周大人家走动看我。
有些是先皇当年出生入死的得力干将,还有些是我母族柳氏在京城的势力。
后者很让我吃惊。没想到当年太傅处心积虑把我外公赶到南疆去,我外公和我母后还是在太傅的眼皮底下留了不少人。
我想着当日我痴心妄想扳倒太傅,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得很。朝中局势,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我突然和怀念和阮双两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日子。
那个时候我们吃不饱,可什么牵挂也没有。
我喜欢那样的日子。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过那样的日子呢?
阮双调养了几日,身体便精神许多了。
可惜请来的大夫依然看不出他是什么毛病。
如今医道中落啊。我便自己找了几本医书,雄心壮志准备好好学究一番。
做大夫虽比不上文人雅士,好歹也是门手艺。我一直发愁以后我与阮双以何谋生。如若我能给人看看病什么的,也是不错。特别是如若我能比他挣得多,我就能在气势上高他一筹,这样万事我都能有个先机。
比如说,我与他房事的时候,如若我想压他他却与我虚与委蛇,最后趁我不备反压了我,那么我就可以罚他,不给他买东西吃,让他饿肚皮。
然后我突然想到他是很耐饿的,这个法子大概不太会奏效,不由有些气馁。
这样一想,我医书顿时也看不进去了。
我便扔了书去找阮双。
正值傍晚,红色的晚暮薄洒阮双院落里的一池碧塘,色彩斑斓。
丫鬟却说阮双刚刚出门去了。
我吃了一惊。
虽说这几日风传太傅在茸山别宫病势加重,无暇顾及阮双逃离一事,可阮双的身子也不见得大好。
况且,他出门去干什么呢?
我怕他脑子一根筋,又要去自投罗网找太傅送死,所以赶紧追了出去。
我出门奔到大街上,便看到他远远站在一家卖糖葫芦的铺子前,一动不动地瞧。
我走上前去,道:「原来你太阳落山还要跑出来,是嘴馋想吃糖葫芦。」
他闻言回头看了看我,道:「上次与你分别,没替你买到。」
「那今天买好了。」
他依旧看着我,淡淡道:「我没钱。」
一副理所当然我该付钱的样子。
我也不掏钱,只道:「钱可以赚的。」
他瞥了我一眼,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里?」我赶紧拉住他,「不吃糖葫芦了?糖葫芦很好吃的!」
「我去赚钱。」
「怎么赚?」
他停下来,笑眯眯地看住我,道:「今天是七夕,我去大般若光明寺转一圈,就有钱了。」
京城七夕风俗,待字闺中的女子会去寺庙里焚香求姻缘。如若遇见中意的男子,便用香包装一枚铜钱,赠于那男子。
大般若光明寺曾是皇家寺庙,慕容朝不再后,它便成了京城最热闹的寺庙了。
据说,如若有情人在那里共上一炷香,此生便会结缘。
所以今夜七夕,那里的女子定是最多的。
我撇撇嘴,回道:「别自视太高,你这个冷冰冰的样子,被夏风吹了也融化不掉,肯定没人看得上的!」
他摊手道:「我以前七夕去那里,除了女人,连男人也会给我塞香包。如若我肯和他们共上一炷香,他们还会塞我更多的钱。」
「我不信!」我叫道。
他不以为意地掸掸袖子,转身要走。
「你存心气我!」我咬牙看着他翩翩然的背影。
他停下,扭头看我,眼睛在最后一丝晚霞里弯出一个暧昧不清的弧度。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道,随即朝我勾出一根尾指。
尾指修长而白净,宛如头顶苍穹上连住牛郎织女的那一抹迷人天河。
我想了想,也伸出尾指勾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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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女儿节,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我与阮双手拉手,一起去大般若光明寺。
寺内有很多女子上香。很多人都会朝我与阮双看上两眼。不过阮双撒谎,没有人朝他塞香包。有些人似乎是想塞的,不过她们往往在看到我之后,就用惊羡的眼神瞥我一眼,也不再上前来。
我很得意。
“她们定是觉得我比你好!因此后悔了。”我对阮双道。
“那她们怎么不塞你呢?”他慵懒地问。
我被他问住了。想了半天我回他:“因为她们一定看得出,我其实思慕的是男子。”
他闻言莞尔一笑。
然后他突拨开拥挤的人群往大殿里的金身菩萨前挤去。
“你要干嘛?”我的手尚被他拉着,便也跌跌撞撞跟着他往前走。
他不说话,直接挤到了菩萨底下,对一旁的和尚说:“我要一支最好的香。”
和尚给了他一支香,却笑着对我道:“姑娘好福气。”
我一楞,随即大怒,道:“你看清楚,我是男的!”
他也一楞,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连忙解释道:“我见公子生得好,以为公子是女扮男装……再说七夕多是男女共同上香以乞有缘……”
我越听越气,扭头就走。
阮双却一把拉住我。
我气愤地扭头。
他已经接了香点上,正沉敛如湖水般地看住我。俊美的容颜就这样匿在袅袅烟香之后,仿佛随时随地就要融化进我的每一寸肌肤里。
“把手给我。”他轻声道,眼睛点点光亮。
我咬了咬牙,把另一只手给他。
他将我的手按在香上,捏住,虔诚道:“我们一起来给菩萨上炷香。”
京城鼎鼎有名的大般若光明寺,我与他,七夕之夜,一起上炷香。
一拜风调雨顺,我与他,刻刻笑靥如春。
二拜同德同心,我与他,生生不离不弃。
三拜天地永坚,我与他,世世结缘缠绵。
手里的香浅浅燃烧,醉人的香气。
我上跪天地,下跪双亲。今朝今日,为了他,破格跪了一次。
如若菩萨知道我的诚意,一定会准了我的愿。
于是我回头看他。
他一脸恬静。
“菩萨会答应我们的。”我对他道。
“可是我已经十三年不曾来这里了。”他微微有些忧郁,“菩萨会不会忘了我?会不会怪我十三年不敬香火?”
“怎么会呢?”我捏住他的手,“这里本是慕容朝的皇家私人庙宇,菩萨就算要记住要怪,也该怪慕容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慕容静霆荒淫无度。”
他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愈发得忧郁。
香已经燃到了尽头。
“我带你到寺里各处走走。”他突然转了话题,一把将我拉起来。
我迷惑;“你对这寺庙很熟悉吗?”
他看着我,微微颔首:“是的。我很熟悉。”
“寺庙有什么好玩的。”我撇嘴,“还不如去吃糖葫芦。”
他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然后他凑上我的耳畔,若有若无地吹了一口气,道:“寺庙里有一个池子……适合两人……”
我睁大了眼睛。
“适合两人什么?”
他住嘴不说,邪邪侧脸看我。
我想了想,认真道:“我水性不太好。”
他大笑,拉着我就往外头走。
“我水性真的不太好。”我怕他不信,赶紧补充,“上次跳江救你,差点没把我淹死……”
“我水性好就可以了。”他头也不回,直接打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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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般若光明寺比我想象得大。
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
阮双拉着我,熟门熟路穿廊过阁,一直来到了一个庭院里。
庭院深深,杳无人烟,只有雪白的栀子花开了一地。
“你说的池子在哪里?”我问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踏上一地花瓣,径直走到了庭院的正中央。
庭院的正中央,树着一架秋千。
他伸手摸了摸,缓缓坐了上去。
“来。”他朝我招手。
我也踏上一地的花瓣。花瓣柔软,在我的脚底发出细碎的声响,好像是这世间最纯粹最安静的音乐。
我走到他的跟前,立定。
星光洒下,一如既往照出他恬淡的神采。
他伸手,轻轻将我转了一个身,背抵他的胸口,抱坐在他的腿上。然后他扳开我的双手,指引它们握上了秋千旁的两根垂链。
我愈发地不解,扭头看着他问:“池子到底在哪里……”
还没有说完,我只觉眼前一黑,他已经将头支上我的肩头,用嘴堵住了我的问话。
我脑中空白一片。
只那一瞬间,耳畔风吟而过,他已经带着我荡起了秋千。
秋千荡起,风声萧萧。
“你看。”他放开我的唇,轻声道。
我扭头。
视野随着秋千流转,在那一瞬间越过庭院的高墙,将庭院后的景色统统收入。
我顿时怔住。
庭院后头,一汪碧池,静如银盘,完整无缺地兜住了繁星满天。
湖面上萤火虫无数,和着湖里的星光璀璨,流转宛如琼楼刹那繁华变幻。
“这就是你说的池子?”我吸了口气问。
他在我的肩上微微点头。
“真美。”我在秋千上神思荡漾,“真想掉落在里头。”
“你会的。”他接着我的话道。
语调如夏风一样,痒痒扑上我的脸颊。
然后我感到有手摸上我的两腿之间。
我低头,发觉他已经松开了握住秋千的手,一手环抱上我的腰,一手探入我的衣裳里。
“你……”我有些紧张。
“别乱动。”他低低道,手指无声缠上我的身下,和着风吟撩拨。
我怕他摔下去,只好抓紧了秋千的垂链,不敢动。任由他带着我越荡越高。
越荡越高,好像天地翱翔,一眨眼我便被他带到了云海之巅。
撩拨已经与夏风共成一曲,婉转起伏,我觉得我迷失曲子里,不知自己。
“你有没有向往过?”他突然问,“荡在秋千上,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我扭头看他。
月色并不明朗,若有若无地照在他苍白而光洁的额头上。
“无需荡在秋千上。”于是我道。
他好看的眼睛进了夜雾,无声飘过一层情欲汹涌的迷茫。
“只要随着自己的心声,你便能想飞多高就多高,想飞多远就多远。”我接着道,“这世界上,能够拘束你的,其实只有你的心罢了。”
只要自己愿意,心之方寸,绝对遮蔽不住八千里云月。
“说得真好。”良久之后我听他枕在我的肩头回道。
然后他突然扯掉我的衣服,将我的身体微微举了一举,从后面进入了我的身体。
摇摇晃晃,逼人沉沦,我努力在秋千上睁眼。
眼前天地同色,万里风景,偏偏只剩一片灿烂星光。
我觉得自己便是与他一起荡漾,在这星之世界里上天入地,自由飞翔,直到海枯石烂,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