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啊……”他垂了眼睫低低自语道。
“我还记得更多!”我道,“我还记得……”
“你有没有想过?”他突然扬声,打断了我,“为什么那晚你从宫里出逃,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偏偏会遇到我?”
我愣住了。
“你……你……大概对皇宫里的路不熟悉……正巧被我碰到……”
“先妣慕容氏长姊,我自幼出入宫闱,怎么会不熟悉?”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一夜你路过冷宫,正好会不偏不倚听到我弹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明明对宫里的路很熟悉,却还要等在那里冒险救你?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中那一支毒箭,如果我不折回京郊从侍卫手里救你,思慕林献寒多年爱而不得的你,又怎么会开始对我动心?”
最后一个反问的尾音高扬,凌厉如箭,直接射碎了我的心。
我捂住心,良久方道:“你知道我无意与太傅争权,所以你千方百计令我对你动心,再回到太傅身边委屈求全,引诱我为了你召集阮家和柳家的大臣亲信,然后你再借太傅之手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吗?”
他不说话,漆黑眸底里有天际的火光撩动。
火光撩动,撩动出历历往事,催我冷静。
“如果说你是报复我外公一族当年助纣为虐,报复阮家的亲信当年对你与你母亲见死不救……”我看住他,道,“那你最应该报复的人,难道不是太傅吗?”
他浅淡而诡异地笑了。
笑够之后他沉脸,道:“阮欢你记住。我与林献寒,此生不共戴天。”
我抬头看了看天。
火已经越烧越旺,就连庭院里的杉树也起了火,团团绿叶沾了火星,从高处飘落,跌进池水里,悄无声息地泯灭,好像带上血的泪一样。
“我相信你不喜欢太傅。”我依旧看着赤红的天空,然后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但是我绝不相信只有我动过心。”
他闻言慢慢从水里站起身来。
我低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绝对不相信,从头至尾,这场感情里,只有我一个人动过心。”
他突然伸手,将我往池边的岩石上狠狠一压。
“你这个傻子,我究竟有哪点好?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对我不死心?”他恶狠狠道。
我忍痛,笑着回道:“因为我不是傻子。”
“如若你不曾对我动过心,当日我在山涧里拉住脱臼的你,快要坚持不下去,为何你要咬我迫我松手不愿意我与你一起丧命?阮双,不要告诉我,那个时候,你以为你能活命。
“如若你不曾对我动过心,那晚山顶瓢泼大雨,你为什么想要离开我?又为什么心甘情愿被我上?又为什么最后舍不得离开我?阮双,那个时候,你其实是发觉自己已经动了不该动的心,所以你才会内疚才会选择逃避我又才会舍不得我一人孤身犯险。
“如若你不曾对我动心,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打开慕容家的密道,将我送往南疆?阮双,你明明知道,我的外公一定会拥兵自立,不会放我回京。阮双,其实那个时候,你就已经为了我放弃一网打尽的计划,打算一个人去报复太傅,对吗?”
他看着我。光与影映在他的眼底,将层层感情纠缠牵起。
“我虽然想不透为何你回到太傅身边后,反而原谅了太傅,和他联手,再一次选择要一网打尽。但是,我可以肯定,你依旧对我动着心。”
身后火声噼啪,杉树即将断裂的声音。
可我不管,我只是将双手撑起,仰头,用尽力气开口,一字一字,往他深刻得隐匿了所有表情的脸上,坚定而高扬地扔过去:
“阮双,你依旧对我动着心。
“否则,你不会三番四次赶我走,执意将我推离危险之地。
“否则,你不会日日幻觉,只穿红衣,思我成疾!”
声音高越,穿透所有的谎言,打成他一脸措手不及。
余音和着巨大的树木断裂声,在夜风中疯狂震荡。
我就这样在萧萧风声之中,得意地看着他。
纵使我就要死了,我也要明明白白地死。戏文里说,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不甘心,那么他死后的鬼魂就会看不见好的东西,变成怨鬼。我无怨我动过心,所以我不要做怨鬼,所以我要在我死之前,让我的一腔真心,有所寄有所托。
他便是我这颗真心要寄托的地方。
他却突然在这个时刻俯身压住我,带着我往旁边的水池里用力一滚。
震耳欲聋的巨响,即便隔着水,依旧狠狠撞了我一撞。
我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从池子里探出头。
身后那棵着了火的杉树被烧得倒了下来,树干一头不偏不倚刚巧砸在先前我被阮双压倒的岩石上。
我立马回头看阮双。
他刚才为了拖我躲避,右肩头被倒下的树枝刮蹭到,此刻衣衫尽破,鲜血淋漓。
热乎乎的鲜血配上他惯常的那副冷冰冰的神情,甚是滑稽。
我再也忍不住,放肆哈哈大笑起来。
我虽背书不好,但眼力还是有的。
我一直知道,他是一个寄托我真心的好地方。虽然荒凉冷淡了一些,但是风打不着雨吹不着,纵使外头电闪雷鸣,他也会含在嘴里捧在手里将我的真心小心翼翼藏好。
“我从来不是傻子,”我一边大声笑一边道,“你才是个傻子。一个不愿意面对自己真心的大傻子!”
火燃烧的声音里,开始夹杂刀剑的动响。
远远的,似乎有人道:“他应该在那里。”
阮双再一次从水里突然站起,看住依旧笑不停的我。
他一点也没有笑。
“你比太傅都傻。”我不管,继续道,“太傅遇见了你,方寸大乱,从此做尽各种事情,只为得到你。他为了自己一颗真心不顾一切,可你看看你自己!”
说到这句我也起身,一根手指抵上他的心。
“你本心如止水,一意报仇,却不想遇见了我,动了真心,大乱方寸……”
他一把捏住我的手,打断我道:“我已经为我的方寸大乱做出了我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可你还是要去送死,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高声道,“阮双你当我是小孩子吗?这算是哪门子的让步!”
他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为什么你不能由着你的方寸大乱真心大动……”
“我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突然也扬高了声音,眼睛之中冷决的寒光闪过,“从十三年前慕容氏被灭族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失去由着自己的权利了!”
我看着他。他的神色哀婉,如火一样蔓延。
我有些莫名:“慕容氏被灭族,又不是你的错……”
话没说完,有几个京城侍卫已经冲进了我们的院落。
“他在这里!”他们开心地喊了一声。
我还没有反应,阮双突然伸手,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死死按入水里。
我拼命挣扎,可却挣扎不过他。
到了最后,我一口气接不上,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番外:阮双林献寒和前朝皇帝慕容静霆的狗血故事(二)
天子寝宫,香气氤氲,淫靡蔓延。
慕容静霆立窗口,从袅袅烟气之后沉敛如水看外头。
金秋十月,菊香遍地,沁人心脾,和着天际大雁归声,甚是和谐。
倏然身后白瓷落青砖,一记脆响,破了宁静。
慕容静霆缓缓回头,看一眼案上焚香。
香才燃去小半。
前日,香燃去大半有余。
看完之后他重新扭回头,继续沉敛如水欣赏外头秋景。
“世子饶命……”身后太监已经跪下。
“滚。”
可太监不敢动,偷偷看慕容静霆。
“阮双,你有心事。”他极淡极淡地道,随即挥手。
太监忙不迭地穿好裤子,退出寝宫。
身后的阮双掩衣而坐,依住墙笑得邪气。
他是有心事。
如若没有心事,刚才太监头顶瓷碗贴墙被他上,他就不会在香只燃去一小半的时候,便用力过大撞落了瓷碗。
用力适中,张弛有度,这从来都是一门技巧。慕容静霆虽天性冷淡不爱说话,却一直在教他。
于是阮双起身,走到窗前,立住。
“你在看什么?”他直接转了慕容静霆的话题。
“我在想大般若光明寺里的那个池子。”慕容静霆的语气依旧淡如烟。
“你想跳进去。”阮双直接了当。
慕容静霆终于再次回头,看住阮双。
“是的。”他回道,“我从小就想跳进去。”
“你觉得它太冷淡又太高高在上,所以你厌烦了它想亵渎它。”
慕容静霆沉默了一会儿,道:“是的。我厌烦了它想亵渎它。”
阮双浅笑。
“小舅舅,”他重新回到案边,悠悠坐下,“其实你是厌烦了自己。”
一针见血。
自己便是冷淡便是高高在上便是厌烦了自己,所以这一次慕容静霆不再回应阮双的话。
“如若你真要亵渎它,便应该听从自己的心声,彻彻底底地亵渎它。”阮双俯身,用修长手指触摸洒入桌面的缕缕阳光。
触摸到一半的时候另一根修长手指也抵上阳光。
阮双抬头。
慕容静霆立己身旁,身材修硕,眸色绵长。
秋光沉亮,映得他神采高贵容姿端方。
于是阮双仰头,埋入椅子里,邪笑一声道:“彻彻底底的亵渎,便是找个人,一起跳进去真心欢爱一场。”
“找个人容易,真心欢爱一场却很难。”秋光里头的慕容静霆,依旧淡如高云。
这一回轮到阮双不说话。
慕容静霆便是这样的人,他很冷淡,可他仿佛永远高高在上,一眼就能看破你的心事。
“阮双,这世上最难的,就是诱人真心。”
“教我。”
慕容静霆抬头,看了看案上的焚香。“好。”他依旧淡淡道。
然后他伸手,不经意地摸了摸瓶子里的雏菊。“昨日你为了当众耍新科探花林献寒,抗了我的旨不进宫?”
阮双没有回答。
慕容静霆微微一笑,难得露出一丝表情:“那我们就从诱他动心开始教起好了。”
说完这句他抽出雏菊扔在地上,在金红的秋色里面英气逼人地看着阮双。
“你知道诱人动心最忌讳的是什么吗?”阳光微照,他深邃的眼睛在那一刻迸发出璀璨却冷漠的光芒。
美得让人窒息。
阮双迎光眯眼,一瞬神情迷离。
“最忌讳的,是诱得自己也跟着动了心。”补完这句慕容静霆意味深长瞥他一眼,随即长袖拂地,施然离去。
第二十四章
我觉得自己躺在船里,荡漾河上。
夏风习习,阮双坐在船的另一头。
水花激浪,拍打上我赤裸在外的脚。
天空一碧如洗,两岸青葱拂过,日头静好。
“我的脚湿了。”我把脚尖蹭到他的身上。
他不说话,眯眼瞧着我。
他的衣服也被我蹭湿了,半透明地贴住胸口,在日头里闪过旖旎的光。
我看得痴了。
然后我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捏起我的脚。
“我帮你舔干好了。”他道。
说完这句他低头凑下,舌尖宛转抵上我的脚趾。
酥痒。
我挣扎。他不放。
我实在忍不住,咯咯大笑着道:“你这哪里是帮我舔干啊?明明是舔得更湿了!”
他的舌尖却更加地疯狂。
酥痒得快要死掉。我只好气喘吁吁大叫道:“快停下来,阮双!”,
“半夜三更鬼叫什么?”有人突然恶狠狠道。
于是我便醒了。
我揉了揉眼,发觉自己的确赤着脚,也发觉的确有东西在舔我的脚。
不过不是美如秋枫的阮双,而是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
我与它对了对眼。
然后我们同时吓得大叫了一声。
不同的是,它叫的是“吱”一声,而我叫得是……
“听见没有,不准鬼叫。”那个恶狠狠的声音又来。
我揉了揉眼。
老鼠已经溜走了。
我侧头,看到面前有道大铁栅,铁栅后头立了个侍卫打扮的人,正举着火把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我觉得阎王跟前的牛鬼蛇神也不过长得如他这般。
于是我想了一想,开口对他道:“戏文里说,人是听不见鬼叫的。”
他莫名奇妙地看了我一眼,不耐烦道:“啰嗦什么?再敢鬼叫吵老子不能睡觉,老子就打得你叫不出来。”
然后他便走了。
我往四周看了看,发觉自己好像被关在大牢里。
我摸了摸头,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只记得最后我是和阮双在一起。
他说,这是一个骗局。
但他并没有否认,这场骗局之中,他动了真心。
可动了真心的他,却偏偏要苦恼地压抑一腔真心,依旧步步为营,死生不计。
我觉得我应该想办法找到他,让他不要苦恼地压抑自己。
生有何欢,死又何苦?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纵使以前有再多的恨,有什么能比得上快乐地过日子呢?
我于是在心里编排了许多遇到他后该说的话,颠来倒去梳理了几遍,终于觉得可以说服他了。
然后我开始想一个更实际的问题,那就是,我如何才能离开大牢去找他?
这个问题很棘手,我又不习武,完全无从下手。
正在我想得头痛的时候,先前那个牛鬼蛇神又气冲冲地折回来了。
“半夜三更鬼叫的臭小子,你刚才说戏文什么?”
我微微一笑,耐心重复道:“戏文里说,人是听不见鬼叫的。”
他终于领悟过来,勃然大怒,一边开门锁往我牢房里冲一边喊道:“臭小子你竟然敢拐弯抹角骂我不是人?!”
我异常镇定地看着他,提点他道:“如果你能承认我不是鬼叫,那么你就是人了。”
他眉毛颤巍巍竖起,举起火把便要朝我砸下来。
正在此时,又有一个侍卫冲了进来,抱住他拦道:“你疯了吗?他不是普通犯人,圣上亲旨,不能伤他分毫的。”
他顿时吃了瘪,只好悻悻吐口唾沫。
我得意地看着他。
我虽现在不大喜欢太傅,但是太傅的命令,我知道,大抵还是利国利民的。
这条不能伤我分毫的命令,我虽不知道他为何要下,但我觉得下得甚好。因为从此以后我便能在这大牢里占上风了。
不过牢房里的日子不太好过。
第一条便是伙食。
伙食只有馒头。
我不大爱吃馒头。
这世上我只吃过一次好吃的馒头。那一次夕阳西下晚霞璀璨,阮双在京郊从侍卫底下救出我的时候,给了我几个馒头。
当时他也饿肚子,可他却把所有的馒头都给了我,还对我说,他不饿。
我绝不相信,那个时候,他只是为了骗我而骗我。
相比之下,牢房里的馒头真是太难吃了。
主要是太硬了。
有一次老鼠又舔我的脚,我便用馒头去砸老鼠,结果老鼠晃了晃,就在我脚边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