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慕容朝的时候他是做了什么什么官,后来阮家上台,他在朝廷里不得势,便被人捉了把柄投入牢中,已经好些年了,也不知道家人如何。
我怀疑他大概前世是只聒噪的八哥。
有一日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他起身,然后便传来拍打蚊虫的声音。
他一边拍一边骂骂咧咧咒着不知道是谁的祖宗。
我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被蚊虫咬了。
我抬手凑近走廊里的光线瞧。手上的肿块都消了肿结了痂。
那个香包,的确能驱蚊虫。
我不由又琢磨阮双那一句“好好活着”的意思
正琢磨得神思游离的时候,我听到对面那老头突然唤我:“公子!”
我不理他。
“阮……阮公子!”
他又低声唤。
我有些惊讶,终于回头看着他。
“你果真是姓阮吗?”他也惊讶道。
我不知道我该朝他点头还是摇头。
他看了我半日,犹豫道:“您是……正嘉皇帝吗?”
正嘉是我做皇帝时候的年号。所以这一回我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他更是惊讶。
“林……”他刚想说,又慌忙改口,“当今圣上果然还是……”
我想他久蹲牢狱,恐怕不了解外头的情势,便道:“太傅做皇帝,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他看了我半天,摇头感叹道:“皇帝幼年登基,大权旁落,最后皇帝年长了再想收回权力,收不回来便导致宫廷血洗,改朝换代……慕容家的教训,阮家当年明明从中受益,却又重蹈覆辙,真是……”
我听他说完,皱了皱眉。
“你是说先皇当年架空了慕容静霆的权力?”我问他。
他很奇怪地望着我,随即点头道:“当然啊。慕容静霆登基之时年幼,兵权都在弘熙王爷……唔……先皇手里。为了安抚先皇不生反心,慕容静霆的长姊慕容静云因此下嫁,一年后便生下嫡长子……只可惜,最后即便这样也还是压不住……”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先皇娶了当朝公主,仅仅过了十年,便敢明目张胆地纳我的母后为妾了。
那老头已经沉浸在回忆里头,一个劲地啧啧:“想当年这场阮氏与慕容氏的联姻,郎才女貌,真真是轰动京师啊……慕容静霆虽然才两岁,却也亲自到场……”
我吃了一惊,打断他道:“慕容静霆登基的时候才两岁?”
那老头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皱眉道:“如若慕容静霆登基时才两岁,那他死的时候又是几岁呢?”
那老头屈指算了算,回道:“先皇娶慕容氏后十六年取而代之,慕容静霆被杀京郊,不过十八岁罢?”
然后他又笑道:“慕容家的人都长得极好,所以看上去都十分年轻,很容易让人忽略他们的年纪。”
我想到阮双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绝色容颜,不由微微一笑。
“可惜慕容家就这样被灭了族。”他无限惋惜地叹道。
“人人都说慕容静霆荒淫无度,”我道,“我以为他那时正值当年。”
他不以为意地笑道:“人都死了,自然怎样的罪名都能加上去的。”
我心中一动。
阮双说:“好好活着。”
那一刻,我突然豁然开朗。
我现在的确是没有后援,所以我应该好好活着,不要轻举妄动。
太傅说,京城侍卫失了一块行走令牌,想必与我大有关联。
只怕,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要做的,只是好好活着,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我探头,努力往黑漆漆的走廊里瞧了瞧。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阮双带了人来救我,一脸盈盈浅笑。
我陶醉在幻觉中,心情大好。
那老头见我不再说话,便自言自语嘟哝道:“也亏他们想得出来,竟然给慕容静霆按了个荒淫无度的罪名……”
说完这句他转身,继续拍打蚊虫。
许久之后,我听他在黑暗里喃喃补了一句:“慕容静霆出了名的冷淡寡言,如何能荒淫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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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又过了些时日,大约是牢房修好了,有一日,几个看守侍卫便要提那老头走。
老头大概是觉得此处甚是舒适,因此也磨磨蹭蹭不大想走。
侍卫不耐烦,便上去打他。
“你凭什么打我?”那老头气愤大叫道,“我做慕容朝二品大臣的时候,当今圣上还不过是个新科探花呢!”
那看守啐口唾沫,粗声道:“老头你大概不知道吧?昨日圣上已经昭告天下,自己是前朝公主慕容静云的长子。所以阮氏篡位十几年,如今天理得昭,这天下又变回慕容朝了!”
我闻言大惊。
身世一直是太傅的软肋,如今太傅敢广而告之,显然是彻底剪除了阮家和柳家的势力。
皇族慕容十三年前便被灭族,留下的血亲只有太傅和阮双。太傅又长于阮双,他如此昭告,自然是为了让自己的皇位名正言顺,堵众人之口。
我回想太傅这一步一步走来,先广培亲信,随后逼我下台,缓住我外公柳源和朝中大臣,再不动声色将异己一一铲除,最后翻出自己的身世抹除篡位恶名。当真是一环扣一环,翻云覆雨,干净漂亮到了极致。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和太傅比起来,自己的确不是当皇帝的料。
不过我一点也不羡慕太傅。
如果可以,我只想温酒一壶,酥点两碟,与阮双携手,卧林间,观苍穹,任由雪白杏花落他与我满头。
待我再回过神来,侍卫们早已经押着老头不见了踪影。
我仔细听了听动静。
四周静谧。
于是我靠上铁栅的边缘,挑了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开始用乌金珠子割铁栅。
虽说乌金珠子刚硬非凡,可铁毕竟是铁,没有几个时辰,是割不开的。
我不能等到那一日真正来临的时候才割,否则耗时太久。阮双提前给我珠子,也肯定是暗意我早做准备。
要不是对面节外生枝来了个老头,我早就割好了。
我就这样偷偷摸摸割了一日铁栅,终于把铁栅割断了两根。我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能够钻出去。
我堂堂前朝皇帝,竟然将来为了逃命要如钻狗洞一般钻这个铁栅,我心里甚是不爽。
这是阮双欠我的,我以后绝对要想办法让他也钻一次。
钻铁栅太便宜他,我和他以后一起生活,一定要养只大黄狗,挖个真正的狗洞让他钻。
想完之后我心情好转,便把割断的铁栅沿切口又对齐摆正。
牢房里昏暗,这样人家就看不出他们是被割断的了。
我很是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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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在牢房里静悄悄地又等了几日,便到了九月授衣的季节。
外头开始起风。
秋风干燥而狂乱,呼啦啦吹得树叶剧烈颤抖。
有时候我会想到太傅昭告天下自己是慕容氏之后的事情。我在想,当年慕容灭族,是太傅亲自领兵围剿下的手。
如今太傅认祖归宗,又如何才能将这件事情说通过去呢?
我觉得说不通。
如果我是太傅,就只能祭天祭地祭祖宗,再跑到当年慕容氏被灭族的山头,磕头认罪。
不过太傅心思难测,说不定会有什么其他的好法子。
我也懒得再想。
有时候我又会想到阮双,想到他说“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他要怎样对付太傅。我很担心。
那日他步步心计,诱太傅犯病趁机给我乌金珠子。我总觉得,他又不是太医,对太傅的病,似乎是太了解太能操控了一些。
有些往事掺杂进来,纷纷乱乱如碎片一般,让我理不出头绪。
我觉得我似乎遗漏了什么没有想通,所以无法将碎片拼成完整的图案。
一想到阮双,我就能这样想上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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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夜晚,我又抱膝坐在地上,捏着阮双给我的香包,想得出神。
然后我觉得外头的风声,似乎听着有些不太对劲。
我侧耳,仔细听了一听。
风声里头,竟然“噼里啪啦”夹杂着树木燃烧的声音。
我惊了一惊。
秋干气躁,易起野火。
有侍卫的脚步声远远从走廊尽头飘来。
“快去救火。”有人急急令道。
脚步多而杂乱。
看来火不小。
我心头乱跳,也不知道这把火,到底真的是野火,还是有人蓄意纵火。
如果是有人蓄意纵火,难道是要乘乱救我吗?
我判断不清形势,也不敢乱动,只好把头贴上铁栅,努力往外看去。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见走廊尽头焰朵飘动,一明一暗地打在墙上。
我有些急躁,不由又回头,想往走廊另一处尽头查看。
这一回头,却看见一个人立在阴影里,如鬼魅般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尖叫掐死在自己喉咙口。
“阮双……”我有些害怕地道,“是……是你吗?”
那人上前一步,开口道:“阮欢,是我。”
这一步上前,我便看清了他的容貌。
君子如玉,如烛火一般温存。
我惊愕,脱口道:“郑子佩,怎么是你?”
第二十七章
郑子佩微微笑了笑,只道:“你倒还认得我。”
我讪讪。
郑子佩一路护送我回京城寻阮双,我却从他京郊的屋子里逃出,私自进京联络又冒险上茸山别宫,早已把他抛到了九霄烟云之外。
他见我尴尬,便转了话问道:“铁栅用珠子割开了吗?”
我连忙点点头。
点头点到一半的时候我怔住,反问道:“你怎知此事?”
他看了看远处的火,催促道:“你先出来再说。”
我扳开铁栅,跻身而出。
他已经忙不迭地拽起我的手,往没有火光的走廊尽头匆匆走去。
“你怎知此事?”我在他身后重复问,“是阮双通知你来救我的吗?”
他架不住我再三追问,只好含糊应了一声。
语调听上去如外面的秋叶一般落寞。
我也很落寞。
“阮双为什么不来?”
他不答。
我们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
这是一条死路。
他沿墙摸索了半天,似乎摸到了什么,用力往右一拧。
我看他的架势,像是摸到了一个什么机关似的。
当日我与阮双在山洞之中,阮双乘我不备,也是这样用力一拧,便将我与他彻底阻隔。
我顿时有些紧张。
于是我望天望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狐疑地看着郑子佩。
他正急了,连连敲打砖墙,和他一贯的脱尘君子作派,截然不同。
我便问他:“你是想开启什么机关吗?”
他还是在专心致志地敲打砖墙。
我伸掌,覆在他的手背上,按住。
墙上果然有个凸起。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皱眉道:“小孩子别捣乱。”
他很喜欢叫我“小孩子”。来京的途中,他也这么叫过我一次。
“我不是小孩子。”于是我也再一次出言纠正他。
然后我朝他一笑,带着他的手,往左边一拧。
墙下“咯哒”一声,齿轮咬合的声响,然后我们身旁的地砖,“哗啦啦”露出了一个缺口。
他很愕然地望着我。
我十分得意,指点他道:“这没什么难的。你刚才既然往右边拧拧不
开,自然应该向左拧啦!”
他愣了一愣,笑道:“是我疏忽了。刚才我一路进来,都是往右拧的,便以为反过来走也是一样。”
我听他口气,也是第一次走这个地道的样子,不由莫名一喜。
“是阮双告诉你这个地道的吗?”我赶紧追问,“他……他在外面接应我们吗?”
他本是笑着,听了我的话,却突然板起脸道:“你为了他差点把性命都丢了,你还想着他做什么!”
我听了这话十分不高兴。
我是为了他差点把命丢了,可他为了我,不也差点把命都丢了吗?
想着一个会心甘情愿为自己而丢命的人,不是一件好事吗?
再说了,如若我不想着他,难道让我去想太傅吗?
我很想和郑子佩理论一番。
不过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既然知道乌金珠子的事情,想必还是和阮双一路的。
他可能是气我丢下他,自己去找阮双。他也可能是气我心里头只想着阮双,不想着他。
于是我抬头看了看他。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连眼下也是青痕几道。
我恍然。
他定是嫉妒了。我万分肯定地想。
想到这一层,我不禁有些同情他。
于是我十分体贴地把想与他理论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见我不吭气,便缓了神色,拉起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地道里走了进去。
地道的入口在我的背后缓缓关闭。
我与他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我赤脚立在其间,吸鼻。
味道很陈旧,仿佛是被岁月掩埋多年,彻底遭人遗忘。
我想,这个地道应该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我很奇怪阮双如何会晓得这个地道。
我与郑子佩在狭窄的地道里面慢慢地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脚磕绊到了一样硬物。
我蹲身摸了摸,似乎是一支男子的发簪。
质感润如水,滑如丝,一摸就是西域上好的和田玉。
我很奇怪这丝毫没有人气的地方怎会有如此好物。
“你怎么了?”郑子佩听见我蹲下,关切问。
“没有什么。”我将发簪藏入袖子中,重新站起身来跟着他往外头走。
地道高低蜿蜒,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
走到最后,我们又来到了一堵墙前。
这一回郑子佩拧对了方向。
机关开启,我们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这是一个僻静的小巷子。已经夜深,我放眼天际,看不到一缕火光。
显然我们已经离大牢极远极远。
我转身往四周看了看,空荡荡得很。
根本没有阮双的影子。
只有月朗星疏,将巷子口的树影照得异常凄婉婆娑。
我揉了揉眼。
袖子里的发簪咯了我的手肘一下。我把发簪取出,迎着月光瞧。
这一瞧,我大吃一惊。
让我吃惊的,并不是这支发簪上,陈旧的血迹斑斑,全部沉淀成了乌青色。而是发簪的根部,绣着一对如意。
这支发簪,我认得。更准确的说,是这支发簪的式样,我认得。
岁月无情,往事尘封,可这支发簪的式样,我却认得。
这是阮家男子的发簪。
我小的时候,也有这么一支发簪。那发簪如意之间,刻了一个字。
“欢”。
我的名。
一瞬思绪全涌,我连忙将那支发簪举到近前,睁大眼睛仔细看。
然后,我所有的思绪全部冻结在原地,僵硬了我的身体。
月华如练,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支发簪的如意之间,也刻了一个字。
这个字是:
“双”。
我一时呆在原地,行动不能也言语不能。
为什么阮双的发簪会出现在那个早被废弃的地道中?
是阮双去过那里吗?
发簪上的血迹陈旧,显然不是最近才掉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