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我心中一动。
十三年前。
他一定是在十三前,被太傅陷害身陷囹圄的时候,从这条秘道逃脱的。
就和……就和……我如今一样。
想到这一层,我猛然吸了一口气。
秋风飒飒,吹得我寒冷无比。
如若……如若……他能逃脱,为什么十三年后,我还会在宫里见到他?
我在宫里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有着凄美眼睛的男人,那个沉敛如水的男人,那个太傅叫他阮双的男人,那个宠着我总是与我沉溺在欢情里面的男人,那个明明打定主意想害我却又下不了手的男人,那个三番四次救起我又咒骂我的男人。
他,又是谁?
我想不明白。
我觉得我如一叶扁舟,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颠簸剧烈,我努力极目远眺,却依旧只见满眼苍茫,天水一色。
我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
恍然之间,我只觉有人从我背后狠狠压上来,将我一把推倒在地。
“快走。”郑子佩的声音从我头顶上飘来。
我呛了一口土。
耳边羽箭声呼呼而过。
是京城的侍卫。
我来不及细想,只好匆匆收了发簪,爬起来贴住墙壁。
“出了巷口往左走。我在那里备了马车。”郑子佩在我的身后低声指挥道。
巷子昏暗,侍卫们看不清,只是放箭搜捕,一时也没有追进来。
我们才逃出来,又离大牢这么远。京城侍卫已经发觉了我们。
太傅的部署,果然缜密。
我与郑子佩,一前一后,慢慢往巷子另一个出口移动。
“在牢里有人欺负你吗?”羽箭声中郑子佩突然问。
我想了想,回道:“自然没有平常过日子舒服。”
他停了停,似乎还想问什么,却没有问。
我们很快来到了巷子口。
然后我发觉了一个难题。
我们是贴着巷子的右边。可郑子佩却要往左拐。
要往左拐,必然要横穿整个巷口。
我望着巷子里不断飞梭的密集冷箭,有些犯愁。
“趴着滚过去。”郑子佩催促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月色下,他的神色甚是憔悴。
“箭上有剧毒。沾身即死。不能冒险。”我道。
我没有骗他。阮双也中过箭毒,当日太傅手下留情,他犹被折磨了这么久,如今太傅要对付我,自然是不会念及我们师徒之情的。
他愣了一愣,又回头望了望远处的侍卫。
有几个侍卫正在往巷子里走。月亮将他们的身影拖得极长极长,和着呼啸秋风,好像是索命的黑无常。
郑子佩已经扭回头,看着我平静道:“我知道箭上有剧毒。”
我不说话,心里头想着万全之策。
“如果不冒险,我们必死。”他坚定道。
我知道他是对的。可我还是想抬头和他辩驳。
这头一抬,我只觉胸口一闷。
郑子佩已经将我扑倒在地,死死抱着我,顶着漫天漫地的羽箭声,往巷子另一头,义无反顾地滚了过去。
这一下出乎我的意料。
等我再反应过来,我们已经滚到了巷子的另一头。
我连忙推开他,忿忿道:“你这是干吗?你活够岁数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他半撑在地下,嘴唇被月色照得微微泛白,却淡淡笑了笑,道:“你的命不是还在吗?”
我被他气得无话可说,只好从地下爬起来,往前走。
走了两步我发觉他并没有起身。
于是我回头皱眉看着他。
“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咬牙也站起身来,道:“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我自然是老了,刚才一活动,筋骨便不大好了。”
我瞥他一眼。
他再次笑道:“你不是自己先前说你不是小孩子吗?”
我只好干瞪着他。
他走上来,想摸我的头发。
我觉得他的举动过分亲昵,不由皱眉躲开。
他一愣,手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我也不看他,回头往前看。
前面的桐树下,有一辆马车。
我走到跟前。
马是好马,看到我们只是低低刨地,也不出声。
“你到里面去。”郑子佩跟在我身后道,“我来赶马车。”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秋风吹起,梧叶纷纷而落,静静飘他满头。
夜色朦胧,他的神色也如夜色一般,几分朦胧更添几分落寞。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伸手,轻轻掸去他肩上落叶些许。
“谢谢你。”我道。
他的人晃了一晃。
“这是为人父应该的。”过了一会儿他站稳回我,声音有些嘶哑,“再说,你从小到大我从未尽责管教,失察甚过。”
“你是说我没有被教育好吗?”我有些不悦。
他莞尔一笑。
“你这样……也很好。”他喘了一口气。
然后他侧头看了看,朝我做了个让我快上马车的手势。
我也知事不宜迟,自己又不会驾驭马车,便依他所言登车。
******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越京城,天色逐渐亮起。
一路上时不时有人盘查,郑子佩便给他们看了什么东西,他们便将我们放行。
我想,应当是阮双偷出来的那块行走令牌。
我又觉得太傅在此事上百密一疏。
令牌失踪,已经是多日前的事情。太傅明明知道它和阮双与我脱不了干系,为何不更换所有的令牌呢。
然后,我便想到了阮双。
或许,他并不是阮双。
不管他是谁,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车轮轱辘,突然让我产生一个很不好的想法。
他不在这里。
难道说,他并不想和我一起走,他只是……他只是……尽他所能,让郑子佩来救走我吗?
想到这里我慌乱不已,赶紧趴到车前唤道:“郑子佩!”
他低低应了一声。
“阮双呢?我们不等他吗?”
他在外面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听到他在外面有气无力地自笑道:“我做梦也想不到,我教了那么多学生,到头来我的儿子却一直到我死,也只愿意直呼我的名字啊。真是我以前作的情孽太多吗?”
我愣住,仿佛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上心头。
我深吸一口气,猛然撩开车帘。
已是清晨,秋日的第一缕阳光在田野间普照。
我们已经出了京城。
蓝天白云,有大鸟在半空中盘旋着鸣叫,后头殷殷切切,小鸟群嗷。
我侧头,看着郑子佩。
他背对着我靠在车柱上,挽着缰绳气定神闲地赶马车。
晨曦铺上他的侧脸,晃眼的红色。
可在这晃眼的红色里,我却看到了更加晃眼的红色。
他的后背上,有一个箭窟窿。
鲜血浸润,红得夺目,一瞬便盖过了天与地。
第二十八章
我惊惧异常,直愣愣盯着那个箭窟窿。
他依旧气定神闲地赶着马车,仿佛斑斑血色不过是飘渺而过的晨雾一样。
马车颠簸,好不容易迫我回了神。
我扑上去猛地夺过缰绳。
马受了惊吓,倏地在路边止了步。
“你……你受了伤,要……要平躺……”我语无伦次地想将他拖进马车里。
“已经来不及了。”他捏起我的手,拦道。
“来得及的!”我发疯般大叫道,“我当过皇帝,我说来得及,就是来得及的!”
他抿起毫无血色的嘴唇,朝我笑了一下。
笑容温柔,却如最最尖锐的匕首,直接拆穿了我不堪一击的谎言。
“阮双……阮双……以前也中过这个毒……”我结结巴巴道,“他……他后来好了……”
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
阮双是好了,那是因为太傅手下留了情。
太傅做事滴水不漏,单单只会为阮双留情。
我十分沮丧。
郑子佩却不以为意,只是缓缓伸手,想摸我的头发。
这一次我没有躲。
他无声摸了很久很久。
“没想到这辈子我还能有个儿子。”他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连连喘气。
我更是沮丧。
“你为什么要抱着我滚过巷口?”我道,“说不定如果我抱着你滚,就不会出事了。”
他摇头道:“你不要难过。我不是那个时候中的箭。”
我一呆。
然后我想到我们贴着墙壁的时候,他憔悴的脸色。
他果然接着道:“我在你看发簪的时候,就已经中箭了。所以后面再中不中箭,都无所谓了。”
我怔怔看着他。
秋阳又升高一些,晨曦变成了金色,他的面容沉浸其中,温润如煦风。
我伸手,满满抱住他。
他很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伸手入袖口,掏出一个令牌来。
“你收好。”他道。
我以为这便是前几日太傅提及的什么京城侍卫丢失的令牌。可我定睛仔细一看,却是皱眉半愣。
这个令牌是翡翠雕成,上头镶嵌不少珠宝,富贵气十足,一点也不像京城侍卫用的行走令牌。
“阮双偷行走令牌,只是为了迷惑林献寒。”郑子佩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直接道,“林献寒昭告天下自己是慕容氏之后,所有仪度都恢复到了慕容朝的式样,那枚行走令牌也已经不再作数。而林献寒被阮双的举动所迷,只吩咐京城侍卫严查持以前行走令牌的人,我们才能如此轻松地逃脱。”
我想,他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如何能算轻松逃脱?
我叹了一口气,将他手里的翡翠令牌接过来,对着花纹仔细瞧。
越瞧我越觉得不对劲。
“这不是新的行走令牌。”我抬头看他,严肃道,“这上头刻了龙,这是一枚天子特赐的令牌。”
他点点头:“你拿着它,哪里都能去……”
我觉得十分诡异,打断道:“太傅怎么会给你天子令牌?”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是太傅给的?”我愕然。
他抬眼看了看天空,似乎陷入岁月往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半垂眼睫咳出一口血,轻声道:“这是十三年前,慕容朝最后一位皇帝,慕容静霆赐给我的。”
我十分震惊,只觉这里步步算计,环环相扣。
“阮双当日联手太傅铲除异己,明白到时我必然会落入太傅之手。可他晓得你有慕容朝的天子令牌,又预料到太傅篡位的最后一步,必会认祖归宗改制慕容仪度,因此才迷惑太傅,再让你来救我吗?”
“是的,”他还在摸我的头发,“你很聪明。”
“可是,他又如何知道那大牢里有地道呢?”问到这里的时候我顿了一顿,又问了一个更紧要的问题,“慕容静霆当年,又为何要赐你天子令牌呢?”
他正在摸我头发的手止住,垂了眼不吭声。
我见他呼吸渐微渐弱,心中不忍,便将他抱成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轻轻道:“我以前累的时候,睡一觉就会好的。你如果累了,就好好睡一觉……”
他重新抬了眼看着我,眼中有一点光亮迸出。
“不过千万别贪睡,”我连忙道,“等你睡够了,记得一定要醒过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想在睡之前,把我与阮双父亲,以及与你母亲的事情说给你听。”
我不动。
他也不再说话,似乎很吃力的样子。
我喃喃道:“你也可以……可以……等睡醒了不吃力了,再跟我说……”
他浅浅笑了。
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口道:“我欠慕容静霆一条命十三年,今日今时,总算是还给他了。”
语气悠远,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魂魄不知归往何处的慕容静霆听。
郑子佩说,他认识先皇,是在慕容静霆七岁的时候。
那一年,先皇还是个只是有爵位的王爷,却做了一件轰动朝野的事情。
这件事情是,他和知交周大人喝醉了酒,一起跳进了大般若光明寺慕容皇族禁地里的水池中。
慕容静霆当时年仅七岁,却勃然大怒,当众命人狠狠责罚了先皇。
先皇只好在王府里闭门不出,名为思过实为养伤。
恰逢世子阮双四岁足,需请西席启蒙授课。
有人举荐了游历四海声名远播的郑子佩。
先皇有伤在身,只好趴于床榻上,姿势十分不雅地接见了郑子佩。
“当时他的样子好笑得很。”郑子佩回忆道,嘴角勾起浅笑一抹,“明明狼狈不堪,稍微一动便会龇牙咧嘴,偏偏还要摆个臭脸端个王爷架子,硬是将自己端成冷汗涔涔。”
无限情事随着笑容浮起,如烟火一般璀璨绽放。
我怔怔地看着他,恍惚之间,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我。
郑子佩便成了阮双的西席,入住阮府,教阮双认字读书。
光阴似箭,一晃便过了七年。
这七年,向喜游历的郑子佩哪里也没有去,只在阮府安心教阮双读书。
花开又花落,云来再云走。
于是,郑子佩与先皇,就这样在一起过了七年。
直到那一年秋天,先皇突然说要纳妾。
纳的是当时刚刚在南疆打了大胜仗重振军威的柳源的女儿。
也就是我的母后。
彼时阮氏权大慕容势微,长公主慕容静云,失宠已久。所以先皇要纳妾,无人敢反对。
柳家高兴不已。
唯独郑子佩很失落。
七年如落叶,被秋风残忍吹走。
先皇为夺权筹谋,终是在那一年枫红如血的秋天,负他一腔夏花似火。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迷离,好像是不舍,又好像是怨恨。
目色竟然像极了母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总觉得自己口齿尚算伶俐,此刻竟然言语不能。
“我当日陷得太深……”他轻轻道,“他既想纳你母亲为妾,我便要争一口气,故意去引诱你母亲。”
我想到母后的冷淡,想到她不愿与先皇合葬,只好长叹一声。
“我只是一时气愤,却不料当时朝堂争斗复杂,此事被有心人留意,最终授人以柄落人口实……”
我想到那些已成碎片的记忆:母后的床幔,掐住我脖子的双手,背光而立的阮双和太傅,雪地里哭泣的自己,还有太傅温暖的白狐皮。
“你与母后的事情被阮双和太傅撞见,所以我母家才和太傅联手,先发制人,诬陷慕容静云和阮双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见他摇头,心中猛然一凛。
“难道你是说……你是说……你与母后的事情被他们撞见……是有人……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吗……”
他古怪地弯起嘴角,道:“我早说过阮家的男人狠毒了。”
我震惊之上更加震惊。
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是先皇安排的。
先皇知道他与母后的事,知道太傅的不甘,知道柳家的野心,便通过此事撮合他们联手,借他人之口,名正言顺地杀妻杀子。
“慕容静霆那时自身难保,已然救不了阮双与长公主,只能赐我一块天子令牌,助我逃走。否则我事后必遭先皇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