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如若……阮双是慕容静霆,那慕容静霆又是谁?
那个十三年前,魂断京郊山头的慕容静霆,究竟又是谁?
又一道闪电打过。
打出我一身冷汗哆嗦。
我颤抖着手摸袖子,好不容易才将那一支我在地道里捡到的阮双的发簪摸出。
斑斑泛了黑的血迹,年代久远,此刻已经全部浸润到玉色里头。
白玉乌血,厚重而妖艳,在电闪雷鸣中诡异万分,宛如这世间最最厉害最最怨毒的咒符。
周大人的话如咒语一般再一次在我的耳畔低低响起:“他和他的舅舅慕容静霆,长得一模一样。”
只一句,便乱了我纷飞思绪。
十三年前惨死在血流成河的山上的慕容静霆,才是,才是阮双吗?
雷声隆隆,沉重万分,压得我呼吸不能。
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甥舅两人,要这样做?
我自以为我了解他,事到如今,我才发觉我完全想错。
“哐当”。
我低头,不知不觉中我已松开了手,那块慕容静霆赐给郑子佩的翡翠令牌,就此滚落地上,铿锵呜咽一声。
我站在原地,也不拾,怔怔看着翡翠在雷雨中隐隐透出悲怆的光。
慕容静霆料到太傅要认祖归宗,所以才能想出这样一套办法,让握有天子令牌的郑子佩出手救我。
天衣无缝。
既然他能料到太傅要认祖归宗,自然也能料到太傅必然会重回当年血洗慕容皇族的山上,祭祀祖宗。
我都能料到,他不可能料不到。
当年的山,我与他一起去过。
青草葱郁滴翠,底下的泥土却是压抑的暗红色,仿佛里面藏了积怨的恶鬼,随时随地要跳出来伺机雪恨报仇。
不顾一切,就算海枯石烂,毁天灭地,上刀山下火海,也要雪恨报仇。
血凝血溅,只等着这一刻。
郑子佩说:“事到如今,他必死无疑。”
他必死无疑。
闪电阵阵,此刻压来,直接从耳里钻入,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地旋转激荡,彻底扫走所有。
然后,它们统统停住,随即又倏然炸开。
瞬间万鼓雷鸣,好像真的是要毁天毁地。
雷鸣之后便是万籁俱寂。
我站在空袤旷野,脑中苍茫一片,唯独只有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四周。
好好活着。
我倒吸一口气,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就往寺庙外冲了出去。
******
官道果然被封。我只好爬荒山穿野径。
我自然不是要回京城去。
深更半夜,雷雨交加,山路泥泞,时不时有野兽的低吼。
我十分害怕。
可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
我只凭了一个念头,一路披荆斩棘狂走。
待我赶到太傅祭祀的那一带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云散雨歇,万里清秋,半轮彩虹横挂天穹。
我并没有直接上山。能上山的路,都给官兵死死封住。
我绕过山,跑到当日山另一边的大江旁。
郑子佩让我去找船家下南疆。
我再一次寻到了当日我从慕容家秘道逃脱后遇到的那个船家。
半年不见,他的头发更少了一些。
他很稀奇地打量着我。
我知道我模样狼狈,此刻也顾不上,直接问道:“你晓得怎样才能打开秘道的封石吗?”
他更稀奇地看着我,许久后才道:“我认识一个土夫子,可以帮你问问。”
我也不晓得土夫子是什么,只催促道:“事情火急,你能不能现在就去问问?”
我需要现在就知道答案。
我无法正大光明地走上山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沿着慕容皇族的秘道反过来往山顶爬。
可是,那秘道在山顶的通口,当日却被他触发了机关,落下封石死死堵住了。
当日便是诀别,可惜他没有想到,我并非薄情之人。
我正心急如焚,那船家却只是不吭声。
半天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好意提醒我:“公子,盗墓这种事情,讲究隐蔽,急不得……”
我闻言愣了一愣,随即恍悟,他见我一身泥土灰头土脸,又急着询问如何打开封石,定是将我当成了盗墓贼。
我又气又急,刚想开口,只见船帘一开,里面走出一个人。
一身短打,模样洗练,英姿勃发。
他见到我,瞬时一怔。
我却大喜,冲上去便拉住他:“古宜,我遇上了大麻烦,你可否帮帮我?”
我结结巴巴把事情与他说了一遍。
他沉吟半日,道:“微臣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如若要攻城,便会用伏火之法。此法威力巨大,能碎城墙。”
我问他:“这个伏火之法,难不难?”
他道:“伏火之法虽是军中要术,百姓未必有所闻,不过用料倒也简单,只需去药铺购置硫磺和硝石便可。”
我抬头往山顶望了望,连忙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来,掏出银两让他快去快回。
那船家却在这时拦道:“若要硫磺和硝石,何必再去镇子里,我船上就有。”
我一惊,道:“你怎么会有?”
他笑道:“公子莫忘了,郑先生是做药材生意的。”
我想到京城里的药铺,想到郑子佩遗物里的医书,想到这船家也是郑子佩的人,不由点头。
古宜已经忙不迭地将晾在船舷上的一块旧布拽下,用力挥走上头灰尘递给我。
“陛下……”他眼睛盯着我身上的污泥,言下之意就是让我先歇息洗漱一番。
我随手抹了抹脸,道:“你快点做这伏火之法,我没有关系的。”
说完这句我抬头再往山顶望。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祭祀祖宗的吉时吉辰,已经不远。
古宜很快做好了一个土罐子。
“这个罐子便能碎封石吗?”我很狐疑地看着它。
古宜点头。
“你确定?”
他再点头,神色十分坚定。
此刻我已无它法,便拉着他不由分说往山脚下走。
我很快寻到了那一个当日我从秘道里逃出来的江边山洞。
山麓风光,景色依旧。
只是这一回,洞里没有侍卫。
我大松一口气。
然后,我又发觉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秘道是从洞顶开口的。
当日我自上而下,最后到了秘道底端,自然而然一跳而下便可。
如今我要自下而上,想再进入这个秘道,却是十分不易。
我不由发愁。
古宜也看了看,然后问道:“陛下,您要从这里进去吗?”
我颔首。
他立刻去搬了几块大石头放到下面来。
然后他站立在石头上,伸手对我道:“陛下,你踩在我的肩头,就能进去了。”
我一愣,随即大喜。
我赶紧也爬上石头,紧紧拉住他的手,道:“古宜你太好了!”
他红脸垂头抽开手,将土罐子和几个火折子往我怀里一塞。
然后,他把这伏火之法细细说与我听。
说到最后,他絮絮叨叨叮嘱道:“陛下,伏火之法威力甚大,您到时候一定要避开十丈之外。啊,不!还是二十丈比较妥当……”
我将东西收好,应允道:“你放心,我不会自寻死路的。”
他的神色看上去宽慰了一些。
我踩着他肩头往上爬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于是我问他:“对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当时不是在周大人家吗?不是着火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晚我以为必死,不想最后关头有京城侍卫冲入火海,把我拖了出来。”
我觉得十分蹊跷,不由问:“太傅与你势不两立,为什么要救你?”
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
“林献寒没打算救我……”他低声道,“是……是……他……”
我瞬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一下子怔住。
这一怔,脚下便不稳,我直接从古宜肩头摔了下来。
古宜大惊失色,赶紧来扶我。
“陛下可有摔伤?”他急急检查我的身体。
我一把抓住古宜的手。
“‘他’是谁?”我问,“是慕……唔,是阮双迫太傅救你的吗?”
他的神色更加古怪。
“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他挠了挠头,喃喃道:“是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一阵江风徐徐吹入,和着秋阳吹就他满脸通红。
“他……偷偷与我说……与我说……”说到这里古宜悄悄瞥我一眼,见我直直看着他,又慌忙避开眼神。
然后他接道:“他对我说:‘我知你心意,你要好好待他。’”
第三十一章
“我知你心意,你要好好待他。”
我把这句话放在嘴巴里一个字一个字咀嚼了一遍。
然后我咀嚼出,一丝情意绵绵。
在我咀嚼的这段功夫,古宜腼腆而絮叨地叙述着后来郑子佩又如何找到他,又如何吩咐他到这里来找船家等我,云云。
叙述到最后,他住了口,不安地瞧着我。
我想他应当是看出我的神色很难看。
我的确从话里咀嚼出情意绵绵来,不过这绵绵情意又苦又涩,我很不爽。
什么叫“我知你心意”?
你眼光上佳,连古宜的心意都能知道,难道却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想我聪明伶俐容姿出众,怎么就会瞎了眼看上这么一个天底下最蠢最不开窍的大傻瓜?
我往地上恨恨吐了口唾沫。
然后我将土罐子和火折子重新收好,又怕它们不慎掉落,就统统装到了背上的包裹里去。
包裹里还留有郑子佩的医书和药方,我叹了一口气。
随后我回头,想重新踩着古宜肩头往上爬,却见他依旧不安地瞧着我。
我揉眉,再叹一口气。
“古宜?”
他“啊”地回了神。
“你喜欢小孩子吗?”我问他。
“喜欢。”
我连忙扯了个笑容出来指着自己道:“你看,我是男的。”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
然后他似乎想到什么,赶紧补充道:“陛下再过几年就要及冠了,不是小孩子。”
此话甚合我意,我不由得意干笑一声。
不过我立马想到了我原本的正题,于是赶紧凑上他道:“我的意思是说,自古男子是生不出小孩子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一拍手,将先前的话统统串起:“你喜欢小孩子,可你我都是男子,而男子是生不出小孩子的。”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落落大方地摊开手,最后总结一句:“所以说,你不应该思慕我。”
讲完这句我踩上他的肩头,小心翼翼伸手抓住洞顶的秘道边缘,使力气爬了进去。
******
秘道往上倾斜,又十分狭窄。我爬得大汗淋漓,十分吃力。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山高水远,天涯海角,只要有试一试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的。
我还答应过郑子佩要好好活着回去呢!
爬到我快脱力,我终于看到了远处石壁上一星光亮。
光亮闪耀,宛如苍茫荒野,星星之火燎原。
我大喜,再也顾不得酸楚疼痛,一鼓作气爬到石壁跟前。
那块石头就是当日的封石,光亮透进的小洞就是当日机关启动后留下的缺口。
我曾趴在缺口上,见闻太傅与他惊心动魄纠缠一场。
往事清晰,在光亮里历历在目。
我直起身体,凑上缺口,再一次往外看去。
然后我看到,太傅一身华服,跪在地上叩拜上香。
正值金秋,山顶树叶红黄,色彩浓厚,更衬他容姿清浅。
太傅的表情一向淡如秋菊,此刻也看不出是开心还是忧愁。
我再往后面扫去。
太傅的身旁,便跪着我朝思暮想的人。
我一瞬呼吸不畅。
他正捧着香,神色悲伤。
金秋阳光抹入他的眼眸,一如我第二次见他那般,英美而凄凉。
我呆呆看了一会儿。
然后我回神,低头在封石旁的土上按了一按。
还是有一层薄土的。
我赶紧用手刨土,想挖个小洞出来埋土罐子。
古宜说,这伏火之法,首先便是要将土罐子严严实实埋入土中,一点间隙也不可以有。
我挖得十分专心。
然后,出人意料地,我听到外头“咕咚”一声。
我一惊,抬头又往外看去。
只见太傅仰天倒在地上,四肢无力神色虚脱。
很像他上一次在牢里见我时候突然被激发病的样子。
我看着他,再一次觉得他这个病症我看着很熟悉。
我努力回想。
远处的侍卫见状,已经上前。
可慕容静霆在他们赶到之前却突然先动了一动。
他伸手,撑在太傅耳畔两旁的土里,面孔朝下看住太傅。
发丝轻垂,随着微风浅荡,拂过太傅的面颊。
姿势暧昧,让人联翩浮想,我一瞬惊讶。
然后,不及我反应,他缓缓低头,面无表情地吻上了太傅。
唇齿相依,正在走上来的侍卫们顿时呆住,进退不得。
过了一会儿,只见被压在身下的太傅费力半伸出手,朝侍卫们晃了一晃。
侍卫们识相,赶紧退得远远的,面孔朝外无人敢看。
两人发丝旖旎纠缠,织成厚重的黑网,一点一点将我的心收缚。
我逐渐从惊讶里回神,只觉自己的血液被收缚出炙热沸腾,烧得我出离愤怒。
我千辛万苦火急火燎抛下郑子佩的灵柩赶来救他,还义正言辞拒绝了别人的思慕之情,他却在这里风月无双,主动亲吻太傅毒害我的眼睛。
我正想得义愤填膺气急败坏,太傅却突然伸手,一把推开他。
阳光金澄,将他们两人唇上的血渍照得殷红妖艳。
太傅先前灰败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
可太傅的脸色十分难看。
我看他微愠的样子,似乎是慕容静霆咬破了太傅的嘴唇。
待我揉眼仔细一看,却发觉破了唇的是慕容静霆。
他依旧漠然,好像看着太傅,又好像没有看着太傅。
太傅已经翻身,也不管嘴角的血迹,直接将慕容静霆反压底下。
他的身体在空气里微微发抖。
“你什么时候开始给我下的毒?”他沉声开口问,似乎是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一愣,立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懵了神思。
难道说,太傅病了这么久,却不是恶疾,而是中了慢毒吗?
我想了一想,觉得这件事情十分荒谬。
太傅如今是九五之尊,每样吃的东西都需要银针试毒。如若想投毒杀皇帝,简直是自寻死路。
我当年糊里糊涂做皇帝,太傅都不敢毒杀我。如今太傅为帝,心思缜密,如何能出此疵漏?
我正不解,却听慕容静霆淡淡开口:
“林献寒,你日理万机,所以忘了吗?你登基称帝的第二日,将我一人吊在内殿中……”
“我不喜强人所难,”太傅也淡淡打断他,“可求你上我就这么困难吗?”
慕容静霆抬睫,迎上太傅的眼神,一脸无动于衷。
“是啊。很困难。”他轻声回道,偏偏语调悠扬,回荡山顶如春光一般绵长,“困难到你足足吊了我六个时辰,困难到我双手都被你吊脱了臼,困难到我几度昏迷整个人完全虚脱,困难到十三年来你终于忍不住,第一次强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