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看了他很久,他的眼神有些黯淡,满腔伤心无处可流。
我紧紧抱住他,道:“没有关系的。先皇待你不好,我……我会待好的……”
我想到自己拿瓦罐砸过他,拿马尿浇过他,又怎能算待他好?
他却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如若要待我好,就不要……就不要……再去找阮双!”他艰难喘气,两眼却直直逼视着我。
“你不要再去找他……”他语无伦次地道,“他……他……这人……也不可靠……”
我看了他很久,轻声回道:“阮双不像他的爹爹,他待我很好。”
郑子佩的神思似乎开始模糊,只是拼命地摇头:“阮双?当年他倾心林献寒,最终引狼入室……”
我一愣,脱口道:“阮双他……真心喜欢过太傅?”
他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林献寒却为了一己私欲,反过来害他负他……”
“这并不能说明他不可靠。”
他似乎有些清醒,似乎又更糊涂,含糊道:“他……他……被林献寒践踏真心,如今……他如今明明知道……还要来招惹你……”
我想了想,道:“被人践踏过真心,不是应该更明白真心的重要吗?你被先皇所负,如能再遇值得托付之人,应当会更加珍惜的。”
他见我坚持,更是焦急,嘴角鲜血一阵狂涌。
然后他不知道使出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抓住我的肩头。
我看着他,他的眼底漆黑,再一次闪出光亮。
“他……他……为了报血海深仇……早已经……”郑子佩力气不继,只好无奈道,“他早已经放弃了你。”
“我不信。”我道,“如若他放弃了我,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筹谋救我?”
他将我的肩头抓得更紧,猛然挺身,对住我的眼睛瞧。
“你不要再去找他。”他一字一顿重复先前的话,严肃道,“事到如今,他已经必死无疑。”
第二十九章
他说得十分骇人,我却并不觉害怕,好像这件事情,我的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只不过如今有人亲口告诉了我而已。
可我觉得奇怪。
“你说他必死无疑?”我狐疑问道,“你怎知他必死无疑?”
他刚才几下用力,耗尽了所有,完全虚脱,也回答不了我,只是仰天吸气。
可吸进去的多,呼出来的却不多。
“你……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我突然心慌,结结巴巴道,又怕他伤心动怒又怕阮双境遇不良,绞尽脑汁琢磨着措辞。
他也不回答我,蓄力许久后只交代道:“你还记得当日阮双让你从慕容家的秘道里逃脱后,教你的那些话,让你如何去找江边的船家吗?”
我以为他要和我说阮双的事情,忙不迭点头。
没想到他却道:“你先去京郊的屋子,里头有些银两和……我的东西,你收拾了,就去找那个船家……回南疆去吧。”
我不吭声。
他睁大眼睛很不甘心地瞪着我。
我想了许久,终是鼓起勇气道:“你命我一个人去南疆,我虽无性命之忧,却定然是过得不开心的。我看你在南疆这么多年,衣食不愁,也不见得开心。你明明是亲身经历切肤之痛,为何还一定要命我重蹈覆辙,孤苦飘零呢?”
“这也是阮双的意思。”他打断我道。
“可这却不是我的意思。”我回道。
“这是为了你好!”他气得哑声叫。
我住口想了一想,摇头轻声道,“你们又不是我,怎知这样就是为了我好?如若我自己都觉得这样不好,又怎能算是好?”
说完这句我抬头看他。
他已扭头,满嘴的鲜血。
我想,这血里,应该至少有一半是被我气吐的。
我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于是我又仔细地想了一想。
“我保证,我不会自寻死路地去寻他了。”想通之后,我低低道。
他重新侧回头,脸上痛苦的神色终于缓和,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真的。我保证。”我立马朝他拍胸脯,“否则我一家全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闻言大咳一声。
我猛然想到,我的一家,不正是把他也包括进去了吗?
于是我连忙改口:“还是不要我全家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我一个人好了。万一要打那么多雷,老天会很累的。”
他咳完之后却笑了。
“你终于觉得我和你是一家人啊。”他开心道。
我朝他点点头。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将他双颊上最后一丝血色照褪,只剩一脸倦色。
我伸手,想替他把嘴角的血擦掉。可血一直在流,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我很烦躁。
“你累了先睡一会儿也是好的。”我一边擦一遍喃喃重复之前的话,“你放心,我一定会在你睡醒之前把血都擦干净的。”
他没有睁眼。
我更加烦躁。
“我不是什么也不会做的人。我会压人我会逃跑我……我在南疆的时候还会生火!”我一遍又一遍地擦,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们都看好了,我一定会把血擦干净的!”
可血却不听我的话,只是不停地流。
流满了他的胸口,流满了我的手。
流到最后,我觉得我的眼泪也开始流。
“你快醒醒!”我开始慌乱叫。
他不醒。
“刚才是我错了……我就是一个什么也不会做的人。我高估了自己,我……我……没有办法在你睡醒之前把血擦干净。你……你还是先醒过来再说吧!”
我明明已经妥协,可他还是不醒。
秋日骄阳暖意融融,他的身体却无比冰冷。
“你醒过来吧……”
“求求你醒过来吧……”
“爹爹,我求求你,你醒过来吧……”
他在我怀里动了一动。
我大喜,连忙抹了抹眼泪。
“你叫我爹爹啊……”他的声音弱如微风,却隐隐透着快乐。
我赶紧点头,重复着不停叫他:“爹爹……爹爹……”
如果他能一直醒着,就算让我叫他爷爷叫他祖宗我也是肯的。
“真抱歉。”他眨了眨眼,抬手摸上我的脸,“我这个当爹的没有尽责,让你这些年乏人疼爱白白受苦。”
我想反驳他我想摇头。
我还想告诉他,有人疼爱我,我没有受苦,这大半年我过得很快乐。
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的手已经堪堪滑落,再也不曾重新举起过。
******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京郊郑子佩与我先前住的屋子。
里面有银两,还有一些书籍纸张。
我翻开瞧了瞧。
那些书籍均是医书,那些纸张均是药方。郑子佩在上头密密麻麻做了许多注解。
字迹隽永,如晨风,如暮雾。
我微微惊讶。
原来我的爹爹,不仅是读诗书,晓礼乐,还精通岐黄之术。
也难怪,否则当年阮双逃出宫,又怎么会去药铺。
我甚是钦佩。
我把所有的物品都打包好,背在身上。
然后我花了些银子,买了最好最贵的祭品,将他停灵在一家寺庙里。
我告诉寺庙里的方丈,我要离开些时日。
我要去找阮双。郑子佩说阮双必死无疑,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我要阻止阮双。
方丈双手合十,垂了眉问我:“入土为安。施主打算何时归来?”
我摇了摇头,只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我承诺过郑子佩,我不会自寻死路地去寻阮双。
为了实现这个承诺,我就要好去好回,活蹦乱跳地去寻阮双,再活蹦乱跳地和阮双一起回来。
只要结果是我不死,那么我去找他,就不能算是“自寻死路地去寻阮双”。
所以我去找阮双,并不能说明我不遵守承诺,也并不能说明我骗了郑子佩。
我想,郑子佩饱读诗书,一定是明白其中的玄机的。
所以他泉下有知,应该不会怪我的。
想得清楚之后我拍了拍包裹,起身走到门口。
今日是初一,寺庙前却没有什么香客。
我走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拉住一人,问:“从这里该如何回京城?”
那人农夫打扮,很奇怪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吗?”他道,“圣上今日摆驾京郊,所有进出京城的官道都被封了。”
我愣了一愣。“摆驾京郊?哪里?”
“就是十几年前前朝那个慕容皇帝一家子被围剿的山头啊。”他指点我道,“如今圣上既然是慕容氏之后,当然要祭祀祖先啦。”
我点点头。
这个当年屠灭慕容皇族的血腥之地,太傅就算再不喜欢,做个样子,也是一定要去的。
我却想到在那个山头,我和阮双共度的时光。
那时是初春。
第一晚,我们歇息在一个草棚里,漫天漫地的大雨。
犹记那一晚我半夜醒来,却发觉他一个人怔怔立在棚外雨里,满身湿漉,目色凄凉。
我当时以为,他是担忧我与他的处境。
如今想来,那一刻,他已经对我动了真心。
他动了真心,却憎恨自己动了真心。
所以他要立在暴雨里。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所以他要立在暴雨里,企图让寒冷雨水冲走他心口满满盈盈的一腔热忱。
想到这里,我笑了。
“你却忘了,”我自语道,“二月雨水虽寒冷,却是实实在在的春雨。”
常道春雨润物细无声,自然扑不灭那一腔热忱。
反倒是万物生长,欣欣向荣。我与他的感情,就这样如春花一般,绚丽绽放。从此脱离掌控,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
******
既然官道被封,我只好重新回到寺庙,在寺庙里住了一晚。
当晚,秋雨戚戚,雷声隆隆。
我听戏文里说,有恶鬼喜欢趁着夜雨出没。
我怕他们去骚扰尸骨未寒的郑子佩。于是我顶着大雨跑到他停灵的地方,陪在他的身边,替他镇鬼。
我曾经是皇帝,皇帝是有龙气的,龙气是能压邪的。
只是不知道我如今不是皇帝了,这过了气的龙气还管用不管用。
万一不管用怎么办?
我顿时有些惧怕。
我思来想去,便把当年慕容静霆赐给郑子佩的天子令牌拿了出来,捏在手里。
一股过了气的龙气如果不管用,那两股过了气的龙气,总该管用了吧?
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然后不知如何,思绪便绵绵长长起来。
我努力回忆与郑子佩的一点一滴。
然后我发觉,我与他的回忆,大多不太令人愉快。
这让我很苦恼。
我只好站起身来,立到窗前,迎着秋风秋雨深深吸一口气。
我想,我还是回忆回忆他说给我听的他与先皇的故事好了。
毕竟那个故事的开头,总算是欢愉的。
那一年,慕容静霆七岁。
先皇不顾礼法,跳进了大般若光明寺的水池里,因此被慕容静霆重罚。
然后,先皇便受了伤,极其狼狈地接见了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郑子佩。
所有缘起的开始。
我回忆得出神。
天空在此刻倏然划开,雷电闪亮,一瞬宛如白昼,直直照出外头的景色。
我回神,看窗外。
外头也是一汪水池。
雨打梧桐,枯叶落满池央,又被风吹,便随着水波涟漪漂浮,时不时欲遮还羞,偷偷摸摸露出下面的潋滟风光来。
那一刻,我突然呆住。
记忆的残片在此刻宛如枯叶一般,被风吹,被雨打,拼凑出一个令我措手不及的图案来。
郑子佩说:先皇跳进池子里的时候,慕容静霆七岁。
慕容静霆,七岁。
又一道惊雷乍起,将我珍藏心底的往事欢情彻底寻觅出,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寒冷夜色中。
一个多月前,七夕之夜,大般若光明寺。
我与阮双,欢爱一场,共坠先皇曾经跳入的池中。
他告诉我,他从小就想跳进那个池子。
我便拿先皇的例子说与他听。
当时星光璀璨,萤火虫慢慢漂浮,他的发丝水彩流动,我记忆深刻。
所以直到今天,我依旧清楚记得他听完这个故事的反应。
他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极淡极淡地说了五个字。
极淡极淡,淡如烟云,一如他平日里的模样。
可那五个字此刻却化成看不见的巨石,一个又一个,前仆后继,重重推压上我的心头。
五个字,一句完整得毫无歧义的话。
他说:“那年,我七岁。”
第三十章
一阵秋雨顺势沿窗吹入,逼得我后退一步。
外头秋风呼啸,梧离菊疏,更多更多的往事,随着记忆的碎片慢慢浮起。
庭院深深,内阁周大人说:“他和他的舅舅慕容静霆,长得一模一样。”
一瞬血色冲天。
我又来到那一晚周大人家的大火之中。
彼时,他埋没于一池盈盈碧水,发丝清浅铺开,水波流光荡漾。
我与他争执,我恨他诱我真心,我又不舍他对我一腔冷漠的柔情。
所以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能由着自己的真心?
他道:“我不可以。”
我追问他:“为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声音决绝,眼神冷酷,又回我一句,“从十三年前慕容氏被灭族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失去由着自己的权利了!”
是的,如果他是慕容静霆的话,那么自从慕容氏被灭族的时候起,他的确已经失去了由着自己的权利了。
他没有多说一句,可那一句,分明包含千言万语。
不知为何,我气愤得很。
我与他坦诚相对,还屈尊被他多压过我两回,他却不顾我的感受偏偏要丢下我去寻太傅送什么死,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没有告诉过我。
若不是我天资聪颖,凡事均能触类旁通,我岂不是被他所欺所瞒甚多?
我忿忿不平地回想往事。
回想到最后,我却心惊。
因为我细细想来,他竟然从来也没有明确对我承认过,他叫阮双。
当着我的面,他叫慕容静云先妣,他叫弘熙王先皇,他甚至叫自己为“我的舅舅”。可是,他竟从来也没有亲口对我说过:“我叫阮双。”
他唯一说过的是,他的表字叫“云齐”。
雷霆静,绛云齐。
比起“双”来,“静霆”显然是与“云齐”贴切许多。
他并没有骗过我,只怕是他无法明说。
我突然觉得,他肯定一直过得十分苦闷。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