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生已垮下脸来,道:“那依贤侄所言,该当如何处置?”
若谢晓澜在这当口儿敢提悔婚不嫁,孟长生拼了这张老脸不要也不能与他干休。
孟少卿在一旁瞅见父亲动了真怒,又是因为自己的亲事而与人争辩,心下大是尴尬,偷偷在后面扯了扯父亲的衣袖,提醒父亲这厅中人员众多,实在不宜当众谈论此事。
孟长生却是瞪了孟少卿一眼,把手一挥,甩开拉扯,十分不给儿子留脸面。
似是没瞧见孟长生黑沉如锅底般的一张脸,谢晓澜神色如常,淡淡言道:“我的意思是,孟谢两家都属大户,婚事绝不能草率成就,如今仪式既被打断,小妹不如就暂住百花山庄,待身体复原后,另择良辰吉日,重新与孟公子拜堂成婚。”
谢晓澜此言一出,满室哗然,不少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再拜一次堂,那岂不等同于再嫁一次?若果真如此办了,那才真是于谢小姐声誉有损!
都说谢晓澜是世上少见的天才,文武双全,哪知办起事来竟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倒是令人大失所望。
孟氏父子也俱是如此想法,只觉得谢晓澜的处理方式甚不合规矩,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反正谢家小姐是嫁入自己家中,拜一次堂拜二次堂,都没甚相干,既然小姐家中都不介意,孟家又何苦多事?
况且刺客尚未能擒获,还不知是哪路人马在暗地里要与百花山庄为难。婚事缓一缓也好,待将事情查个清楚,正好请谢家三少爷出马,一举荡平这些与孟家作对之人。
想到此处,孟长生突然道:“谢贤侄可也是要陪同玉儿住在百花山庄的?”
这精得出奇的孟老庄主思虑周详,生怕谢晓澜又撇下亲妹子开溜儿,忙用话将他套得牢靠,也省得到时候查出刺客身份,这“大靠山”却又寻不着人影,若果真遇上棘手之事,那可就麻烦了。
谢晓澜没有孟长生这许多繁复的想法,只淡淡应道:“那是自然,叨扰之罪还望孟老伯与孟兄海涵。”
谢晓澜一口一个老伯,一句一个恕罪,由始至终都未称呼过孟长生作妹夫,也不知是世家子弟规矩刻板,定要等那仪式完成之后才肯改口,抑或是旁的原因令他对妹子的婚事不甚满意,因而表现得十分疏淡。
孟长生与神剑山庄洽谈这门婚事时,谢晓澜并不在庄内,孟长生以往也从未与之会面,因此并不了解谢晓澜的脾性为人,他心里虽结了老大一个疙瘩,毕竟还是能够体谅这天下第一剑的傲慢,一转头便将那丁点儿不高兴给抛诸脑后。
谢家三少爷要住到自己庄里来,这才是能令孟长生精神为之一振的大事,甚至于儿子婚事上受的那点小挫折,老爷子也不太放在心上。
要寻个良辰吉日还不容易?随便到街面儿上拉个算卦的盲眼相士回来,便能拟出一堆易嫁娶易婚配的好日子。
要知道百花山庄虽有些薄名,但随着孟老爷子年纪渐大,他那儿子却又不太成材,如何保住山庄基业便成为老庄主最为忧心的事情。也正因如此,他才替儿子向神剑山庄求亲,若非当年他与谢晓澜的父亲谢灵石有着一段交情,哪里能高攀得上这门亲?
有神剑山庄做后盾,再加上谢家小姐辅佐,孟长生总算可以对儿子放心稍许。
婚事没能办得成,百花山庄的众位宾客纷纷告辞离去,孟长生忙派遣心腹家仆打点送客之事,一是向各位亲朋告罪,孟家招待不周,又闹出这么件事情,实在是对不住远道而来的亲朋,二则是仔细清查各人,严防刺客借此机会逃走。
孟长生早就传下号令,他故意将刺客放出大厅,却暗地里吩咐人启动护庄阵法,百花山庄并不以武艺见长,真正能令山庄在江湖中踞有一席之地的,乃是那套建庄之时便即布置下的五行百花阵法。百花山庄历代庄主都精研奇门遁甲,一代代将那阵法增补完善,令其变得极为难缠,擅闯之人一旦落入阵势之中,实难脱身。
因此孟长生才不慌不忙,没为刺客逃走之事动怒。
大厅内宾客太多,若在那时候强要捉拿刺客,难免会有误伤,放那刺客出来,却是让他逃入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也免得令他狗急跳墙,施出狠辣手段。孟长生不愧是老人精,凡事算得精准,年纪虽大了些,可是半点不糊涂。
夜已深了,百花山庄内也渐安静下来,巡夜的庄丁打起十二分精神,未敢有一丝疏忽。那刺客还未成擒,说不准便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
“这鬼庄子的鬼阵法果然名不虚传,坑死老子了!”山庄的花树丛中传出一声低低咒骂,此处甚为荒僻,即使是巡夜之人,轻易也不会到这里来查探。
燕儿羽随手包裹着腰侧两处伤口,有些着急发慌,他从那大排筵席的喜厅逃出来已有好几个时辰,却始终未能找到出庄的途径,明明来的时候也没见有这许多古怪,哪知逃走时就净碰上玄虚,转来转去仍是在庄子里来回窜,怎么也寻不到出庄的路径。
都说百花山庄阵法高明,燕儿羽这下可是信了个十足,连他这身经百战的顶尖杀手都快要折在庄子里了,哪里还敢掉以轻心。
燕儿羽也曾想倚恃武力强行从宾客通行的道路突破,哪知庄内护院早有防备,没待自己靠近,便已是万箭齐发,吓得燕儿羽转身就逃。江湖人最怕遇见的就是这阵势,再好的武功,也架不住那不长眼的飞箭,冷不丁地挨上两下,半条命也就送掉了。
这一遭现身,累得燕儿羽惊出一身冷汗,外带擦破两处油皮儿,虽非要害,也还是往外汩汩冒着血水,燕儿羽迫不得已,才窜入花树丛中,停歇下来替自己处理伤势。
这一歇下,整个人便跟脱了力似的,再也提不起劲儿来。燕儿羽合了眼,脑子里却是浑浑噩噩的一片,他最不愿见到的那人身影又不断浮现出来。
那人便是阿澜,本该已经死了的阿澜。
燕儿羽压根儿没料到这趟出任务竟然会遇上他,有人买了孟少卿的命,并且指定要他在孟少卿大婚典礼上动手,客人的要求虽奇怪了些,好歹是付了真金白银的金主儿,燕儿羽还须容忍得,也就爽快答应了。
其实,人反正是要杀的,在他婚前或是婚后动手,又有甚差别呢?
燕儿羽想,这孟少卿总归不会是第一回享受人生中的大乐事,若他果真还是个雏儿,那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想到此处,燕儿羽忽然就“呵呵儿”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也飚了出来,流得满脸满面,那模样傻得很。
在那一刻,他果真想到了一个雏儿。
有时候燕儿羽也奇怪,似阿澜那样的世家子,掌控着偌大的势力,怎么就还能那般纯粹、干净,想法念头近乎天真,他对自己全无所知,居然也敢交托真心,居然……
这份感情太深太重,箍得燕儿羽不知所措,他唯有逃开。
逃了也好,不会伤人,也不会被伤。
燕儿羽在暗处喘息了一会儿,消耗的体力又逐渐恢复过来,论求生的本能,谁会比他更强?
孟长生以为靠着区区一个百花阵法便可困住自己么?
殊不知“玄天会”本就有着研习各类阵法的机构,对各处有些声名的阵法均加以钻研详解。燕儿羽出发之前就已做足了准备,他虽未能得到百花山庄的布阵详图,以搜集的各类信息来推断,也可知道个大概。这几个时辰里,燕儿羽在庄内摸索数次,虽碰了不少钉子,心中却也逐渐有了破阵之法,不再如初始那般惶恐。
只是孟少卿还未死,自己恐怕还得再冒险一趟,伺机取他性命。
既是孟少卿洞房花烛之夜,以谢晓澜的身份,断不至于守候在新人房外,燕儿羽暗想自己还是大有机会的。
正当燕儿羽在脑中详细勾勒着刺杀计划时,却突然听到距离藏身之所不远处传来一阵极古怪的声响,“恩恩啊啊”的甚是撩人。
燕儿羽当然不会对这种声响感到陌生,他只是觉得有些窘然,自己选了个荒僻的地方藏身,哪知道其他人也是如此想法,竟也挑了这处宝地来干那档子事情,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可见得外面那人也是干这事的老手。
燕儿羽暂时还不想惊动旁人,只屏息凝神,仔细听着,他也好奇究竟什么人如此的迫不及待,在少庄主大婚之夜还赶着私会情人。
那二人又啧啧地亲了会儿嘴儿,方才有一个声音低沉着说道:“你可真是个妖精啊,做这行多久了,倒是极会勾搭人,瞧你第一眼便将爷的魂儿给勾了去。来,妖精,再叫一个听听!”
燕儿羽差点噗嗤笑出声来,他还以为是多耐不住寂寞的一对老相好儿,却原来只是嫖的与卖的,且听这架势,怕还是勾搭上的头一回,这花钱的大爷才有那兴致哄着呢!
另一个稍显甜腻的声音却道:“什么勾搭不勾搭的,若是勾,那也是大爷你勾着我,硬将我带来这黑漆漆的地儿,若是让三少爷给知道了,我倒瞧你该怎办?”
这声音的主人显然也是名男子,只是那腔调矫揉造作,明显是风月之所调教出来的,燕儿羽倒是没猜错他的身份,这人正是淮北一带小倌儿馆中颇有艳名的嫣然。
这嫣然性情风骚,此趟虽是被客人带到百花山庄来的,却仍耐不住寂寞,又与庄内一名护院瞧上了眼,一来二去,这不过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二人就到僻静处滚作一团。
与嫣然一道的男子闻言一惊,突然推开这倌儿便道:“你不是说那三少爷并不是你的客人?若非如此,我怎敢与你……”
嫣然“咯咯”笑道:“我若不如此说,你会听话上钩儿?”
那男子怒道:“贱人,你害我!”
嫣然却撇撇嘴道:“别说什么害不害的,你当我是不要命的么?再者说了,那三少爷若果真是我的入幕之宾,我还会瞧得上你?别在那儿自己吓自己了,没事儿的!”
那男子声音稍缓,狐疑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你且给我说清楚了,也省得令我提心吊胆。你若果真是三少爷的人,再给我十个胆子,那也是不敢碰的。”
嫣然又娇笑起来,半天也不答话。那男子虽是怒极,倒不好催促,只得耐着性子等他笑完。
三少爷?燕儿羽突然想,这遭瘟的三少爷该不会就是谢晓澜吧!
第十三章:推倒
似是知道燕儿羽心中所想,那嫣然居然配合着答道:“都说谢晓澜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最具世家气度的贵公子,我却说他算个屁!”
同行的男子忙一把捂住嫣然的嘴,他四下张望一番,才惶恐道:“你瞎说什么!”
嫣然挣了几挣,将那掩住自己口鼻的手推开,嗔怪道:“我可没瞎说,他要真是个好东西,为何送亲妹子嫁人的路途上还不忘寻欢作乐,到‘凤仙楼’去招小倌?”
那男子尴尬道:“男人嘛,总是……”
话不必点破,意思已然传达出。
嫣然冷笑一声道:“找相好儿的也就罢了,作甚还寻了这许多‘姐妹’一道同行,偏又独宠那一人,将我们当作猴儿耍么?”
原来嫣然所不满的乃是谢晓澜将他带了出来,却又撂在一旁不闻不问。
谢晓澜这一路上护送妹子,经过不少地方,他每到一处繁华城镇,便去城中最大的妓院带走一名头牌男倌儿,极尽放荡风流之能。也不知这三少爷是否独好此道,他只点男倌儿,对那些老鸨推荐来的美艳妓女却是从不多加关注,瞧也没瞧过便退了回去。
嫣然初被选中时,心中还是一阵窃喜,只以为从此便攀上高枝儿,再不用过那受人欺压的苦日子,谁晓得跟了谢晓澜回到他暂居的客栈,才知晓他随身带着的竟还有另几位同行。而谢晓澜也不知有什么毛病,虽说找了不多不少足有七八名小倌,却连一个也没动过,整日只与房中一名男子混在一处,同行同宿,状甚亲昵。
嫣然是个坐不得冷板凳的,眼下这等情状,他还不若留在“凤仙楼”里继续做他的头牌,至不济也还有几个熟客追捧,变着法儿地哄他高兴。
听嫣然絮絮叨叨讲这许多,不过是些倌人争风吃醋的事情。得知谢晓澜并不在意这嫣然,那男子多少有些放心,转而好奇道:“那与三少爷厮混的男子究竟长成何等模样,竟能压得过你,独得宠爱?”
男人既能一眼瞧得中嫣然,对这小倌的容貌还是颇为喜爱的,只觉得像这般天香国色的美人儿都入不得三少爷法眼,被瞧中的那人还不知得生成如何的倾城秾丽?
嫣然却是把巧嘴一嘟,不悦道:“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那人可不是好惹的。”
男人知自己多嘴,惹到这妖精,懊恼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敢往三少爷中意的人身上动歪脑筋?不过就听你说得热切,顺口一问罢了。”
嫣然这才笑道:“我也知你没那胆子,不过逗你耍识罢了。那人我可只见过两回,平素大家各有住处,不常来往的。那人长相倒还过得去,但要说能迷倒谢晓澜那样的人物,怕还不能够。哎呀,我的情哥儿诶,我净同你说这些闲话作甚?这良宵苦短,再聚可不知是哪一日……”
说到此处,悉悉窣窣的细碎声音响起,这小倌已开始自解罗衫、脱起衣裳来了。适才他与那护院只是亲了会儿嘴儿,摸摸捏捏蹭了几蹭,尚未来得及进入正题,便被话岔开了。嫣然性子浪荡,可忍不得,这就想着快些弄上一回解解馋。
衣服才刚脱到一半,嫣然突然便觉得脖颈上一凉,不知有什么金属物件贴着自己的大血管,害他连心跳都险些吓得停了。
他蓦然想起,今日百花山庄内才闹出了刺杀事件,自己该不会这么倒霉,真就遇上了那不要命的主儿吧!
嫣然已有些哆嗦,暗道那死鬼呢,瞧着自己被人挟持,怎也不吭个声儿?
他却不知,与他同来的护院早被人无声无息地刺死,果真是做了死鬼去也。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别紧张,我不要你的命,只问你几件事儿,老实回答就行。”
嫣然赶紧点头如捣蒜,他又不是啥忠贞刚烈的血性汉子,别说只是问几件事儿了,就是这刺客要抢他的人、劫他的色,那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对这小倌而言,除了一条小命儿、以及在枕头底下藏得严实的钱动不得之外,其他的随便。
嫣然答应得痛快,那冷冰冰的声音却是迟疑了一下,才道:“我问你,阿……那谢晓澜带这许多倌儿到百花山庄来作甚?”
不知是否错觉,小倌竟然嗅出一股子浓烈的醋酸气。
“噗嗤”一声娇笑,嫣然胆儿也大了,回答得便没那么爽利,他捏着嗓子道:“这还用问么,大爷你去妓院点倌儿带走,除了那档子事儿,还能做些什么?”
架在嫣然脖颈上的东西猛地往内一推,冰冷的刃锋已切切实实地贴着他的皮肉,嫣然忙带着哭腔嚷嚷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再耍腔弄调了!大爷问什么,我就老实答什么!”
刺客又冷冷地说道:“那就回答我方才的问话,谢晓澜带你们来百花山庄有什么目的?”
嫣然沉吟片刻,才小心答道:“要说有何目的,我这么个卑贱的人是瞧不透的,但谢家三少爷全没将心思放在我们这些人身上,这点却是无疑。我猜,他招我们来,多半是为了替他那心肝宝贝掩饰什么吧!”
“能有什么需要他费心掩饰的?”那人似是喃喃自语道。
嫣然吃不准他是否仍在向自己盘问,一时没敢开口作答,只等着这人接着往下说。
刺客又道:“那人……生得很美?”
嫣然忙不迭地道:“不美不美,也就普普通通的样貌,顶多称得上不难看而已。”
“哦?”刺客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显然没相信这小倌的鬼话,继续追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