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嫣然眨眨眼睛道:“我偷听到三少爷管他叫作燕儿的!”
“燕儿?”刺客有些讶异,怔了一下,突然就道:“倒是个好名字。”
嫣然心中却不以为然,暗自腹诽道,这名儿又有什么出奇,乡下十个女娃儿里总也有二三个便叫作燕儿的。
刺客收起抵在嫣然脖颈上的短剑,转到这倌儿跟前,放缓和了声音道:“最后一个问题,谢晓澜跟那燕儿住在哪里?”
“翠云轩!”这回可是嫣然答得最为迅速的一次。刺客刚转到他跟前,他便立刻把眼一闭,让自己什么也瞧不见,同时就如同条件反射般将“翠云轩”这三字喊了出来。看来,嫣然是早已知晓这刺客必会问他这个问题,已将答案准备充分,不假思索便能报出。
至于说他麻溜儿闭眼的举动,这却是在市井间听多了绑票宰肥羊的故事,知道遭遇到这种事情,最要紧的便是不能与那些歹人朝相,若见到歹人真面目,铁定是要被撕票的,那可就是给自个儿断了活路。
刺客“嗬嗬”地低笑两声,似乎觉得这小倌还挺有意思,他伸手在嫣然脸上一抚,觉得入手颇为光滑,遂出口赞道:“你生得这般美,何不干脆去投个女胎算了?”
嫣然是个伶俐人儿,身陷风尘,更是格外懂得察颜观色,听这人如此一说,顿时尖叫起来,他这是要取自己性命,送自己去再投胎呐!
那声音凄厉无比,穿透夜空,就那么毫无遮拦地传了出来。
那人一掌劈在嫣然的颈后,顿时将他击得昏死过去,接着刺客才自言自语道:“自作聪明!没钱谁肯费那心神来杀你?真心赞你一句也不好生受着,非要遭这一掌劈来。”
刺客呲了呲牙,对这小倌自找揍的举动表示鄙夷。
“翠云轩么?”刺客一边将那柄泛着青色光泽的短剑塞回靴筒,一边自言自语道:“阿澜,你说我要不要去瞧瞧你呢?”
刺客已直起身子,拍了拍衣上沾染的尘土,缓缓往百花山庄内仍亮着灯火的主宅院落走去,他已下了决定,偷偷去看一眼就好。
夜更深了,黑得如浓墨泼散一般,“翠云轩”内暗沉一片,并无灯光烛火透出,想来住在这里的贵客已经歇下。
谢家的三少爷兼程千里、护送亲妹,风尘仆仆地赶来,必定十分辛劳,百花山庄的仆从也都得了庄主严令,不可打扰到谢晓澜一行人。
燕儿羽潜踪蹑行,避过那些护院的巡视,他早备有百花山庄的地形图,那地图虽非十足详尽,庄内各建筑的大致方位、分布还是能够标注得清楚的。“翠云轩”位于百花山庄西北角,轩外种着千株翠竹,碧绿可人,如浓云密卷,因而得名为“翠云”。谢晓澜乃是文武双全的世家子弟,孟长生自然要寻处雅致秀美的居所给他,才能衬得起三少爷的名头。
轩内共有大小五间房舍,燕儿羽习过建筑之学,一眼就能瞧出哪间才是主卧室,在这里以谢晓澜身份为最尊,他自然便是歇在这间。
只是,“翠云轩”好找,三少爷谢晓澜却不是那么好见的。
燕儿羽站在谢晓澜的房门口,直愣愣地盯着那门板,呆立许久,竟是不敢再进一步。
所谓近乡情怯,正是此理。
燕儿羽初听那嫣然提到谢晓澜与一小倌儿打得火热时,心中难免妒忌,气血上涌,脑子一发昏便赶了过来,想要一瞧究竟。
但当他果真要见到谢晓澜时,心里却自怯了。
他不禁质问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其实大家早就已经分开了,“玄天会”的头燕也从没打算要与神剑山庄的三少爷混到一起,见与不见又有甚差别?单看谢晓澜如今这般放浪形骸便可知,他是记恨上自己了,否则为何非要寻个叫作“燕儿”的小倌来作伴儿,他是想折辱另一只可恶的燕儿吧!
燕儿羽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昨日之事不可留,何必今朝徒烦忧?
当初断得干脆,如今就更不必拖泥带水,何况谢晓澜武功超凡入圣,自己若想潜进他屋内而不被发觉,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想到此处,燕儿羽伸出的手便又缓缓地缩了回来。此行他到百花山庄来只是为出一个任务,任务完成了便可以得到大笔金钱,足够他天南地北地享乐一番。若是任务失败,那就更简单不过,眼儿一闭,腿儿一伸,到了地府里教阎王老爷来个总盘点,指不定还能与那些死在自个儿手上的人再厮杀一盘。
遇上谢晓澜只是个意外,即使这意外令他乱了心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好男人总是要忍得的。
燕儿羽觉得自己是个好男人。
燕儿羽已是萌生退意,便想趁着谢晓澜尚无察觉,他还可以静悄悄地离去,就仿佛没来过一般。
但这世上的事儿哪有盘算得这般美的,燕儿羽的错在于他不该一见谢晓澜便心猿意马、乱了方寸,燕儿羽的错还在于他不该听了一名小倌的片面之词、挑唆言语便昏了头脑往“翠云轩”赶去,燕儿羽的错更在于他不该高估了自己的功夫、却低估了谢晓澜的实力。
在某些时候,一个人错一次便可能一败涂地、无法挽救,更何况这一回燕儿羽是连错三次,待他察觉不对时,再想翻身已是万万也来不及。
“砰”的一声骤响,谢晓澜那原本紧闭的房门蓦地弹了开来,一股巨力挟势而出,迫得燕儿羽立足不稳,便往前栽去。
以燕儿羽的功夫而言,原本不至于如此狼狈,但一来他未曾料到有此变故,二来也因为在他那一转身的瞬间,正是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时,在高手的对决之中,这种时候正是破绽最为明显的时刻,也是最容易被对手击破防护的时刻。
燕儿羽并非没有防备,以他身为超一流杀手的本能,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杀人的人,自然也最能了解到哪些状况下最可能被杀,并且他们会尽其所能地消除这种可能。
尽可能避免与完全能够避免,这本就是两回事。
燕儿羽虽强,却终究不是江湖中最强的,比他厉害的人还有很多,尤其是那神剑山庄的三少爷,武林公推的第一人。
燕儿羽遇上谢晓澜,哪里还能有胜算?
突遇奇袭,燕儿羽并不张惶,他虽是向前跌了出去,却在半空中及时调整身形,让整个身体都变得放松与舒缓下来,他必须先控制住这具身体,进而才能控制整个局面。
燕儿羽右臂暗运力道,他已能感觉到身后有人跃来,自己此时势弱,只能趁这人靠近之时骤然发力,二人相距缩短后,要避开近身攻击并不容易。
谁知屋内攻出的那人却早已料知燕儿羽的打算,他刚追到燕儿羽身后便突然一缩身,如一枚弹丸般窜到燕儿羽的身侧。燕儿羽一掌落空,右臂却被那人借势一缠,卸了力道,动弹不得。
燕儿羽右手袖中本有一柄名为“紫电”的短剑,乃是“玄天会”首领为其量身定制的两件神兵之一,若“紫电”尚在,燕儿羽要化解这人的缠力倒是不难,但白日里他大闹婚仪之时失落了“紫电”,此时与人动手,即有所不便,少了份倚仗。
做惯了取人性命的杀手,对燕儿羽来说,如此贴身的搏斗却还是头一遭,“玄天会”的训练并不会提倡杀手们与人赤手空拳地肉搏,这样子效率太低、成效太差,是极容易失手被擒的。
为扭转劣势,燕儿羽左小腿向斜后方一曲,出奇不意地反踢了出来,这一招干净利落,正是要以迅捷取胜,但那人既有能耐擒住燕儿羽的右臂,又怎会不防备着他腿脚的攻击?未等燕儿羽踢实,那人右膝往前一顶,正中燕儿羽曲泉、阴谷,这二处穴道被制,燕儿羽再是强悍,腿上也是一阵酸麻无力,左腿那一记反踢也就没甚力道,软绵绵如同骚痒一般。
便在此时,燕儿羽的跌势已尽,他与那人双双跌落在地,臂膀绕环,腿脚勾压,俱缠作一团。
燕儿羽心中已是十分泄气,他还从未被一个男人这般压制过,被人伏压在身上的陌生感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身上那人却低声笑道:“燕子,你来啦!”
那语调甚是自然,仿佛他早已与燕儿羽约好一般,燕子只是如期赴约。
这声音带着丝江南软绵绵的腔调,说话的那人,正是阿澜。
第十四章:摊牌
“谢晓澜,你给我松手!”燕儿羽气急败坏,低声嚷嚷起来。
谢晓澜却是气定神闲,手上足上非但没有松把劲儿,反而加了几分力道,缠绕得更紧,好好一套小擒拿手的功夫,倒教这武术高手使得多了些暧昧意味。
“我就不松手,你能奈我何?”谢晓澜脸上全是算计得逞的得意样儿,谁个也想不到,神剑山庄的三少爷、江湖公认的第一人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见言语威胁没有效果,燕儿羽索性自力更生,摆胯提臀,扭动着身躯就往前又挪又爬。他也并不认为这种方式当真能掀得翻压制住他的三少爷,只是学着谢晓澜耍无赖,专捡些不入流的招式使,省得三少爷一人太寂寞。
觉出身下人的不安份,谢晓澜在燕儿羽耳边骤吐了一口热气,低沉着声音道:“嗨,你不知道这种姿势乱动,很容易惹出火儿来吗?”
燕儿羽心头一凛,赶紧停了动作,他也是男人,当然明白谢晓澜所说的“惹出火儿”是什么意思。同时心中也在暗道,几个月不见,阿澜变得越发陌生,全不似他在妓院结识的那个沉默寡言的龟奴,也远非江湖中广为传颂的高贵而聪颖的三少爷谢晓澜。
一个人可以有多面,但终究只有一个面目才是切合其本性的,阿澜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燕儿羽没了把握。
其实他从来也未曾对这个男人有着把握。
当初相识时,那种淡淡哀愁下的迷惘令燕子看不透、摸不清,因而他陷了进去,只为着某种神秘的吸引,当他得知阿澜背负的那个了不起的大身份时,神秘感没有了,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却更甚。
可是,对龟奴的捉摸不透,只会令燕子心头凭添喜爱,对三少爷的捉摸不透,却犹如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甚至于还是一块浑身生满尖刺的巨石,时刻提醒着燕儿羽——危险!
杀手做的,从来都是高风险的行业,因此他们格外懂得趋利避害,见势不妙,便逃!
不过燕儿羽逃走的方式也太狠,太绝!
“谢晓澜,你还是威名远播的三少爷吗?我瞧你也忒贱了一些,上回杀不死你,这次还要赶着送上来?”燕儿羽恶狠狠道:“你就不怕我再杀你第二回!”
原来杀手不光出手狠辣,一张嘴更毒!
“你杀啊,有那能耐便杀,燕子你不用提前给我打招呼的。”谢晓澜的声音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起伏变化,但燕儿羽就是觉得他那腔调格外地招人嫌。
“你松开,松开手看我杀不杀你!”燕儿羽拿话套谢晓澜。
谢晓澜却“呵呵”一笑,哂道:“燕子,你真当我是傻的啊?一松开,你这只燕子可不就跑没影儿了?我可好容易才逮住你,放不得手的!”
说到最后,谢晓澜的声音已渐渐低了下去,细细柔柔,仿如情人间轻声呢喃的温存话语,燕儿羽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身体却是越发敏感,仿佛又回到了二人耳鬓厮磨的那段时光。
这时候,阿澜又问道:“燕子,你是不是从来就觉得我很蠢啊?”
燕儿羽低声应道:“谁会觉得你蠢?论耍心计,三少爷不也是很在行么?”
谢晓澜从房中扑出的那一刻,燕儿羽便想通了许多事情,什么放荡不羁招小倌儿同行?分明就是给自己设的圈套,那幕后黑手早等着蠢燕儿往里钻呐!
阿澜却不太满意燕儿羽的答案,喃喃自语道:“既然我不蠢,你怎会认为当初玩的手段便可瞒过聪明的阿澜?”
燕儿羽闻听此言,四肢僵麻,心里一阵发苦,涩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澜将头埋在燕儿羽的颈窝间,找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这才闷声道:“燕子你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这时候还想着能逃得开?”
燕儿羽苦笑道:“我若不逃,待三少爷想起你我之间的大仇来,挟势报复,我又打不过你,岂不是任你宰割?”
在江南一处不知名的小镇上,燕儿羽曾杀过谢晓澜一回,那次并非是小情人间的打情骂俏,而是两个顶尖高手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对决!
谢晓澜被燕儿羽一剑刺入左胸,幸未殒命,又从那一堆黄土底下爬了出来。
那一战,倒下的虽是谢晓澜,败的却是杀手玄燕。
燕儿羽的剑并不比谢晓澜的更快、更准,而谢晓澜所具备的那种近乎天然生成的神妙韵致,燕儿羽此刻更是无法办到。
大师与匠人的差别便在于此,一个已是在追求无法用耳目感知的气韵,一个却仍执着于搏击技术上的提升。
武道之上,燕儿羽确实尚逊谢晓澜数筹。
“你说是仇那便是吧!”阿澜摇了摇头,轻声喟叹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做了错事还反复提醒,生怕被人忘记。”
他是害怕旧事被湮没,还是担心故人遭遗忘?
燕儿羽饶是“玄天会”里出了名的厚脸皮,这会儿面皮也是一紧,险些便要绷不住泛出红来。他其实早憋了一肚皮的邪火,偏又不知该往哪儿喷,左思右想,硬是没个主意,只得又生生吞回自己肚里。
阿澜又道:“嗨,燕子,当初你为何要埋我?埋了也就罢了,却不踏得严实些,害我半夜里又爬了出来,不得不回这阳间受苦。”
燕儿羽没好气道:“第一回挖坑,手生!三少爷还得海涵!”
阿澜惑道:“第一回?咱们初识的时候你不也替那聂无迹挖过?”
燕儿羽眉头一皱,道:“你怎知道那人叫作聂无迹?”
聂无迹也是“玄天会”的一名顶尖杀手,与燕儿羽一样,他们的身份资料都是会里重要机密,绝不容外传,连聂无迹这名字,在江湖上也是并无声名的。谢晓澜此刻提到聂无迹,不能不令燕儿羽警觉,进而追问起原委来。
阿澜却故作神秘道:“你不知谢家势力庞大么?我若想要查一件事情,那是鲜少有不能办到的。”
燕儿羽沉默不语,他知道谢晓澜说的是事实,但若谢晓澜都已查探出聂无迹的身份,对其他的事情是否也了解得更多?譬如说他将要来刺杀百花山庄孟少卿之事。
“你早便知道我要来杀那孟少卿?”燕儿羽开口问道。
他需要知道谢晓澜的态度,这将会影响到这趟买卖能否做成。
谢晓澜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早一点。”
燕儿羽自嘲地笑了笑,道:“有多早?”
燕儿羽心里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但他又极不愿意将这想法与阿澜牵扯起来。燕儿羽虽并不认为自己能够与阿澜有个好结果,心里对这男人却依然是有些惦记的。每个人对自己倾慕的对象总愿意将他想得好一些,仿佛所有美好的词汇都是为那人而打造,哪怕二者不太匹配,亦是无可抑制地迷恋着这种臆想的感觉。
燕儿羽的心思虽称不上细腻多愁,却也愿意将他的阿澜想得十分美好,甚至于总觉得所有的阴谋诡计都该是与这人隔绝开来。
燕儿羽又道:“孟少卿是你的妹夫,你明知有人要杀他,却任由事情发生?若今天你未能来得及出手阻止,你那妹子岂不是未过门便成了寡妇?”
谢晓澜失笑道:“既未过门,哪来寡妇之说?燕子,你该好好念书了的!”
燕儿羽怒道:“少废话,你这趟来,究竟揣着什么目的?早些讲个明白,也省得我糊里糊涂被人当刀剑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