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今儒闻声回头,失声笑道:“那有什么有趣?”
“确实没有什么有趣的。”
孟仟愈叹了口气,却暗暗握紧了涂昔的手。
回京城的路还有很长,但总会有走完的时候。
他有那么一种感觉,就是这么简单而又轻易的愿望,在走完这段路之后,便将要远去了。
而如此刻这般同行的一路,这辈子亦是再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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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九里皇城,天子脚下,相比安静秀丽的颐泉镇,这里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黄昏时分,城门本就气势恢弘,现在却又被镀上一层金辉,待马车过了城守,更是一番繁华街景,条条大道车水马龙,人流穿梭,偶然有大户人家的仪仗行过,哪怕是颐泉的夏祭,也比这里一条普普通通的长街要逊色许多。
几人本就是京城人士,早就见怪不怪,可涂昔就不一样了,他不仅醒了,而且还有了不少精神——印象中还从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心中很是好奇,却又有些陌生的不安,但纵使如此,仍旧忍不住地向窗外打量。
唐今儒的家宅居于城南,进了城门不久便是,于是那二人先行告辞,马车载着剩下的三人朝城西孟府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算是平安顺利,可等三人下了车,门口的家仆一眼看见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奇异的表情。
孟仟愈一眼便看出不妥,在心中暗叫棘手,表面却还是毫不避讳地拉住涂昔,走至门前。
守卫两人原本只是神色奇怪,可待到这二人走近,看清了涂昔的容貌,已然看得愣了,直到孟仟愈咳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双双慌乱道:
“少爷,你回来了?”
“回来了,”孟仟愈淡淡看他们一眼,见那两人还盯着涂昔不放,皱眉道,“不开门么?”
那两人想是已经听说了什么,也不敢多问,忙依着他的话开了门,可门开了,涂昔反而不安起来,停在原地道:“我真要进去么?”
孟仟愈瞪大眼睛:“都走到这里了,你不进去,还想去哪里?”
涂昔迟疑道:“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妙。”
孟仟愈笑道:“这里是我家,再不妙你也得进。”
涂昔只好硬着头皮被孟仟愈和环儿合力拖了进去。
孟府是御史府邸,比颐泉的老先生家大得多了,三人一路走来,其间也免不了遇上许多人,有仆人模样的人,也有亲戚模样的人,可这些人只要看见他们,反应都无一例外地与门前那两名守卫相同,即使会有人上来打声招呼,神色也颇不自然,眼睛都怯怯地在涂昔身上停留许久,孟仟愈轻哼一声,冷冷道:“就冲这架势,那几个有眼无珠的家伙看来是比我们早来了。”
果不其然,好不容易到了自己住那座的庭院,门前早有一名家仆候在那里,看见他们过来,远远地便道:“少爷,大人听说您回来了,急着要见你——”
“传得这么快?”孟仟愈想想自己这进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禁笑道,“我回来便就打算见他来着。”
那家仆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还说,让少爷带着那位同来的……公子……一起。”
“啊,我也打算带他一起去来着,”孟仟愈眯起眼笑笑,“我爹这几日可好?”
“……少爷这么说,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家仆苦笑一声道,“大人上午听洪家公子讲了些事情,气得中午饭都没吃下,就等着少爷呢!”
第24章:至亲至坎
父亲会生气,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孟仟愈早有准备,听到这话自然不会有什么震动,等那家仆走了之后,他从从容容地带着另外两人往孟御史所在的书房去,不过这一路走下来,涂昔的反应却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原以为他会紧张,可看他那双变得有些冷峻的眼睛,孟仟愈觉得,这不是紧张,而是警惕。
“我爹他……不是坏人,”总觉得他似乎误会了什么,孟仟愈忍不住提醒道,“你若是板着这么一张脸见他,他肯定不会喜欢你的。”
涂昔愣了愣,皱眉道:“要让他喜欢我?”
他这么问着,可眉目间依旧保持着警觉,孟仟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就按平常那样就好。”
涂昔了点头,身上散发出的戒备感少了一些,却还是远胜平日。
难道是动物临敌前的本能?孟仟愈不禁想。
等到了书房门口,孟仟愈让环儿在原地等着,自己领着涂昔上前几步,敲响了房门。
“——进来。”
屋中传出冷冷的一声,一听就没有什么好脾气。
孟仟愈叹了口气,推门而入,身边拉着的人明显绷紧了手掌,孟仟愈不用看就能猜到他的表情。
进门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孟御史负手而立,一脸铁青地看着两人进来。
他的相貌与孟仟愈没有一分相似,一张国字脸端正威严,眉间皱起的额纹清晰可辨,这样的面孔,若是笑起来,天生比别人少几分亲和,板起脸来却会多几分严厉。
“把门关上。”
孟仟愈乖乖照做,顺便给门外一脸紧张的环儿做了个鬼脸。
屋中寂静无声,窗外夕照透进些微的光线,显得有些压抑,待二人重新站定,孟御史一言不发地将二人打量一番,涂昔也一时不停地保持着身上那股警觉的气场。
三人就这么沉默了许久,孟御史终于开了口,可这第一句话便是:
“跪下。”
涂昔眉间登时一紧,脚步一错就要踏前,孟仟愈见状不妙,忙挡住他的去势,朝父亲应道:“是。”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骂,对方又是父亲,孟仟愈并没觉得什么,乖乖照做,可涂昔见他跪下却很是气愤,不解道:
“为什么要跪?”
孟御史看他一眼,道:“孟家家法,听训时须跪。”
他说罢,把目光投向涂昔,涂昔不甘示弱地瞪回来,却是站得笔直。
涂昔若是跪了,那还不够孟御史折寿的,孟仟愈抿嘴道:“爹,你若是让他跪,那就承认他是孟家人了?”
孟御史脸色铁青,冷哼一声道:“轮不到你说话,你只要听训便是!”
他嘴上这么说,但确实不再盯着涂昔了,转而对孟仟愈道:“看你这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应该也有个数了?”
孟仟愈点头道:“是。”
孟御史道:“那我问你,你在颐泉镇上对洪家兄弟做了什么?”
孟仟愈淡淡道:“孩儿什么都没有做,倒是想追究他们出口伤人。”
孟御史冷声道:“他们今早来孟家,腕间颈间道道血痕,难道还是他们自己弄出来陷害你的?”
涂昔皱眉道:“那是我做的,不过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这点我信,量你也没有这个本事,”孟御史低头看了儿子一眼,继续道,“不过,你今日带这位不知是妖是怪的公子回来,难道还是想让我成全你们的么?”
孟仟愈脸色一变,还没来及说话,只听涂昔已然怒道:“你敢再说一遍?!”
堂堂千年狐仙,被说成是“不知是妖是怪”那还了得?涂昔一直还没把“孟仟愈的父亲”当成什么重要的人,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了。
他这么一喊,孟御史心中顿时又惊又怒——儿子带来的人自然是后辈,可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后辈敢跟自己这样顶嘴!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人?!”孟御史愤然道,“你现在还要求我成全你们?”
孟仟愈皱了皱眉,抬头道:“狐狸,你不要说话。”
涂昔愣了一愣,目光顿时一黯,似是有些委屈,但既然这是孟仟愈说的话,他也只好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孟仟愈看他听话,放下心来道:“父亲息怒,且不要怪他,只怪我还没有跟他说明。”
听闻涂昔那一声顶撞,孟御史已是火冒三丈,血气上涌,可看自己的儿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刚才还一脸冷冽的白衣少年竟乖乖地低下头去,眉目间也忽然变得驯服起来,心中不由暗暗称奇,火也熄了一些,但仍旧气道:“好,就算这一点我也不追究,我问你,你带来的这位,是男是女?”
孟仟愈只好道:“男的。”
“你好意思让我成全你和一个男人?”
孟仟愈吐了吐舌头,道:“反正家里也有小弟在,就算我不负责传宗接代,也没什么——”
“作孽!”孟御史厉声打断他,气咻咻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灌了口水才总算喘过气来,怒道,“那我再问你,这公子到底是不是人?”
“不是,”为了不被再次打断,孟仟愈急忙又道,“但是也不是妖怪,是狐仙。”
他这话一出,孟御史那张铁青的脸瞬间闪过了五颜六色:
“狐仙?”
焦点重又转回涂昔身上,对方抬起头来,温和的神情只要一放到孟御史脸上,立刻又变回了冷冷的全神戒备。
孟御史只要一看到涂昔那样的神情,无论如何都心火难平:
“你有了天大的本事,能幸得‘狐仙’垂青?!”
孟仟愈苦笑道:“孩儿句句属实,但爹若是执意不信……那也没有办法。”
孟御史怒道:“你若是能让全京城的人都相信你与
一名狐仙百年好合去了,我保证再不过问此事!”
孟仟愈笑道:“爹,您是不是忘了,您确实答应过我,说我无论做什么您都不会插手。”
孟御史愣了愣,恨恨道:“你当初求我此事,说不愿沾我这官位的名利,宁肯凭个人之力成就功名,这我自然是答应的,可我应下此事,却不是让你用在这种时候的!”
孟仟愈无辜道:“孩儿当初也没想要用在这种时候。”
孟御史怒道:“就算你要用在这种时候,我也决不允许!好好的一个人,怎可因为这等邪事坏了前途?”
孟仟愈叹了口气道:“那我若说不做官了,要改行修仙,您肯定觉得我是疯了。”
孟御史的脸变得煞白:“你若是这么说,我立马去宫里给你请个大夫,关你三个月治你的疯病!”
“若是治不好呢?”
“若是治不好,你便再也不要踏进家门了!”
孟仟愈黯下眼来:“可容我时间考虑?”
“考虑?”孟御史冷着脸略一思忖,严声道,“好,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若是还考虑不好,你就真的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孟仟愈心下稍安:缓兵之计,他早就用过不止一次——每次父亲都说三天时间,可每次都能在这三天里扭转胜局。
“谢父亲开恩,”孟仟愈故作一脸凝重,起身拱手,“那孩儿就告辞了。”
孟御史忿忿地叹了一声,转身道:“走吧!”
孟仟愈松了口气,轻松地拉住涂昔要走,可刚迈出一步,孟御史忽然又道:“慢着!”
孟仟愈背后一凉,转身道:“爹还有什么事?”
孟御史指着涂昔道:“你要留他在府里住?”
孟仟愈道:“那是自然,他又没有别的地方住——”
“不行!”孟御史道,“让他去别处,总之绝不能住在府里!”
“爹……”
“没得商量!”
涂昔冷着面孔,眉间怒意已然可见。
孟仟愈为难道:“就三天而已,有什么不行——”
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让他和涂昔分开,那是万不可能的。
“这里是御史府,外人不是想来就来想住就住的,他若执意不肯走——”孟御史面无表情,长袖一甩道,“来人!”
这么一声喊可不得了,府上的守卫向来训练有素,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便已经破门而入,孟仟愈愣愣道:“这是要做什么?”
孟御史道:“他若是不肯走,只能他赶出去了!”
只可惜,这边虽然强硬,那边却是更不示弱:
“——有谁敢动?!”
察觉到几名守卫欲上前拿人,涂昔的脸色霎时变了,他将右手向剑柄上一搭,肃杀的寒意汹涌而出。
漆黑的双目中涌起无数风雪,更像是隐藏了千根利剑,竟慑得几名守卫再难动一步。
孟仟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拽住他道:“不许胡闹!”
以他的身手,砍这几个人还不是一抬手的功夫?可要真是那样,那就真的永远别在这儿呆了。
被孟仟愈一拦,涂昔身上的寒气立刻消失了,他收回手,皱着眉头看他,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不甘。
——此地不宜久留,一不留神就要出事。孟仟愈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父亲的决定是个明智之举:“好好好,不在这里住,我送他到别处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慌慌张张地拉涂昔出门,只听身后孟御史仍旧道:“你别想耍花招!”
“不敢不敢!”
另一手拖过在院中吓傻了的环儿,孟仟愈加快脚步出了庭院,一口气走出了老远,才终于停了下来。
回头看看那群守卫并没有跟上来,算是安心了。
“……你也不让我住在这里么?”远离了那群人,涂昔的气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小声问道,“你要……把我送到哪儿去?”
孟仟愈回过头,看他一脸的伤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傻瓜,若是送你走了,我岂不是会寂寞死?”
涂昔一愣,双眼微微发亮:“你不送我走?”
孟仟愈摇头道:“反抗我爹的功夫我还没练成,住暂时是要找别处住了,不过嘛——”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不管你住哪儿,我都肯定跟你一起的。”
——至于住所,他已经想到一处了。
第25章:唐宅一宿
“……所以你就被赶出来了?”
“不是我被赶出来了,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孟仟愈纠正道。
“……为什么每次你被赶出来都要到我这里来?”
石廊水榭清风阵阵,塘中莲叶荷花,幽香浮动,夜色染墨,几点萤火翩跹飞舞,可对面的好友却无心享受,他手指点着额头,正摆着一副头痛的模样。
“怎么?”孟仟愈呷了口茶,无动于衷道,“堂堂京城第一商户的唐家,难道连收留三个无家可归的人的气量都没有?”
唐今儒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你若说服不了孟大人,岂不是一辈子都要住在我这里?”
孟仟愈云淡风轻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唐今儒瞪大了眼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道:“罢了罢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花三天时间来说服你爹吧。”
孟仟愈眯眼道:“这个我自然会想,你不必操心。”
唐今儒无奈地抿嘴,独自出了一会儿神,又迟疑道:“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