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青荃没做声,径自朝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看见黄建明站在原地,就有些不解地问:“你怎么不走啊?”黄建明这才明白过来,严青荃的意思是答应了。他几步赶上严青荃,看着严青荃的侧脸,心里想这终于有几分回到刚开始那做什么都不管别人,自顾自的大少爷的样子了。
到美心酒家后,黄建明选了个安静的房间。菜还没上全,他看严青荃明显不太想说话,低着头看着桌面,觉得这话还是得问一下。就说:“你有什么打算?”
严青荃抬起头看着黄建明,好像没明白黄建明的意思。他过了会儿,才皱起眉,像是明白过来了:“能有什么打算……张伯伯死了,”他说:“本来我在上海这段时间,爸爸是让他关照我的,现在我不知道找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说到这儿,他露出了有些茫然的神色,说:“我想要不要回马来西亚算了。”
黄建明叹了口气,说:“上海滩就是这么一回事,是死是活,有时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这时紫萝金针菇上上来,他止住话,先夹了一筷子菜给严青荃,说:“你尝尝,上海很多大明星都很喜欢这道菜。”
严青荃尝了一口,“嗯”了一声。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黄建明又往严青荃的碗里夹了些菜,然后才说:“不过你来上海,如果是为着做生意,只是求发财,说句实在话,那倒没什么关系。银元钞票上又没写着张老板王老板,认准了人才能拿的道理。张老板的死,我也很难过,但上海滩这么多人,也不定只有你张伯伯才能帮你的。”
严青荃又微微皱起眉:“可是我刚来上海没多久,不认识别的人。”
黄建明本来正好夹着一个水晶虾仁,他闻言后就停住了筷子,看了眼严青荃,然后才说:“你来上海也好几天了,张老板没带你去拜访拜访别人么?”
严青荃说:“说起来是我的错,这几天我一直在四处瞎玩,张伯伯说了我好几次,都被我推托过去了。我总想着,日子长得很呢,生意又是做不完的,急在这一时做什么……”说到这儿,他没说下去。严青荃原本拿着筷子,因为那句话心情不大好的缘故,便放下筷子,手就这么搭在桌子边。黄建明本来想拍拍他的手表示安慰,但是在心中一转念,怎么都觉得这个举动尴尬,想想也就算了。
然而他又想到两天前自己抱住严青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自然地走上前抱住了他,磊落地好像自己对他一点龌龊的心思都没有。其实那天一路上他在车子里也不是没想过乘虚而入之类的念头,但是真当看到严青荃掉的眼泪,他心中突然也非常难过起来。
“你那几天都去哪儿玩了啊?”黄建明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虾仁夹给严青荃,然后转换了话题。
“百乐门。”严青荃抬起头,有些孩子气地笑了笑。
“百乐门啊,我也喜欢的。”黄建明也笑了,说:“以前经常去,现在一忙,就不怎么去了。我记得里面跳舞的姑娘们都很漂亮。现在的姑娘有以前好看么?”
“黄主任也经常去吗?”严青荃说。他想到黄建明后面的话,微微抿起嘴,像是克制要浮上的笑意,说:“姑娘们有没有以前漂亮我就不知道了,我以前又没去过百乐门。黄主任这不是问错人了吗。”
“叫我建明吧,别黄主任黄主任的,觉得都被你叫老了。”黄建明笑着说:“马来西亚有百乐门这样的地方吗?”
严青荃没有叫建明,也没继续叫黄主任。他摇摇头,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就算有,爸爸管的很严,也不会让我去。”
“你在上海呆了这么一阵子,再回马来西亚,怕是会觉得闷。”黄建明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接着他就不提这件事了,只是一个劲给严青荃劝菜。
两人吃完出来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下午时分。严青荃想起一件事情,便叫住黄建明,说:“黄……黄先生。”
黄建明当时正要打开车门,结果被逗笑了,说:“青荃,叫我的名字有那么困难吗?”
严青荃也笑了起来,说:“但是张伯伯他们都叫你黄主任的……”
黄建明也不坚持,就站在车子旁,微笑着看严青荃,等他把话说完。
严青荃接着之前的话说:“我知道你这几天都有叫手下过来,在楼下帮我留意四周,我很感激黄先生的。但是这件事情过去了,老劳烦他们也是不好。”
黄建明“哦”了一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这对他们来说又不是辛苦活儿,比起跟着我胡同巷子地抓人要轻松多了。”
严青荃坚持说:“但我总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黄建明像是因为严青荃的话想到什么事情,他沉吟着说:“青荃,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别的事情来了。你一直住旅馆,倒也不是长远之计。一来没必要花费这些钞票,二来旅馆人来人往的到底不安全,你又是来谈生意的,带着钱财在身,怎么说也不妥当。”
严青荃点了点头,说:“本来张伯伯是要我搬去他家的,我当时怕搬进去后张伯伯管我的多,又麻烦。就口头答应着,但一直拖着,结果拖到现在。”
黄建明说:“你张伯伯考虑的确周到。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又带着钱钞,现在时局又这么乱,哪里叫人放下心。”说到这儿,他想了想,然后说:“要不你就搬去我那儿吧。不管你是不是要马上回马来西亚,都还是先住在我那儿安全一些。我那空房倒是有,只是地方没你张伯伯家大,怕你住的憋屈。”
严青荃连忙摇头,说:“黄先生这话太客气啦。”他停住脚步,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但我不知道会不会打搅到黄先生。”
“光棍一条,有什么打搅的。”黄建明打开车门,示意严青荃坐上来:“你到上海没多久,也就认得我们这几个人。要不是当天大家一起看戏,说不定还不认识,说起来就是缘分。要是不帮张老板照看你,倒真成了人在人情在了。”说完他又补充了句,说:“要不明天我叫几个人帮你搬行李?”他看到严青荃点了点头,就没再说话。至于严青荃会不会回马来西亚的事情,他就没有再问——也不需要再问了。严青荃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青年,平常在家里被管得紧,现在好不容易出来,没人管不说,手头又有支配的钱,在上海花花世界的这几天玩的乐不思蜀。要他回到马来西亚?他哪里舍得。
严青荃搬过来第二天,黄建明接到了袁文会的电话。电话那端他有些气急败坏:“黄主任,你这是怎么回事?”
黄建明心里好笑,但嘴上还是跟他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青荃是不是搬你那儿去了。”袁文会在那边有些着恼。
黄建明说:“是啊。他来上海谈生意,住旅馆怎么说都不安全。我让他先住我那儿,也好帮张老板照看一些,对得起和张老板的一点交情。袁老板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袁文会一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说:“有黄治安主任帮忙照看,我也是心安的。”
黄建明说:“哪里哪里。”就放下电话。他们三人说起来算不上朋友,况且他们这些人,一个戏霸,一个墙头草,还有一个汉奸,都是翻脸不认人的主儿,说朋友情义,就未免有些可笑。张老板的死,其实是受着自己的牵连,但是他一死,原本那层利害关系就变了。就算严青荃是马来西亚大老板的儿子,天高皇帝远,马来西亚大老板总不能管到上海来。袁文会也知道这一点,张老板一死,他大概是有点兔死狐悲的,但悲完之后,怕是要放声高歌了。
过几天袁文会果然就登门拜访,黄建明当时正在跟严青荃下象棋。他看见袁文会走进来,就笑着说:“袁老板,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才登门呢。”
袁文会知道黄建明话中讥讽,他老着脸拱手说:“应该早点来的,应该早点来的。”说罢就自顾自走到严青荃身边,说:“青荃,这几天有没有出去走走?”
严青荃先喊了声:“袁伯伯。”然后笑着说:“有的,黄先生搭线介绍我认识几个老板,这几天一直在应酬。”
袁文会自顾自挨着严青荃坐下,然后掏出水烟来,说:“那你是要做什么生意?橡胶生意么?”
严青荃皱了皱眉:“我也不清楚……前天认识的陈老板说橡胶生意不好做,能分的都分得差不多了,马来西亚这一边倒是不好挤进来。”
袁文会说:“生意是活的。这块不行,就换一块好了。”
黄建明正在叫人准备饭菜,听到这儿就问:“青荃,我这几天忙,也忘记问你了,你有没有想过大概要做什么生意,这样我给你介绍熟人的时候,也好有个底儿。免得你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四处应酬,白白花出钞票不说,认的人多,帮上忙的没几个。”
袁文会连声说:“袁伯伯也帮你留心。你想做什么生意?”
严青荃想了想,转过头,问黄建明:“上海滩做什么生意最赚钱?”
黄建明和袁文会都笑起来了。两个人互相看一眼,觉得果然是个不通世事的大少爷。黄建明收住嘴边明显的笑,但是眼睛里还是有着笑意:“上海滩嘛,最赚钱的就是烟土和军火。但现在军火不好做。”
严青荃好奇地问:“为什么?”
黄建明说:“现在打仗,军火是明买明卖,变成了国家的生意。你在国家的地盘上抢生意,怎么抢得过呢。而且倒卖军火,卖给谁?卖给打你的人,要被自己人怀疑。卖给自己人,你抢了饭碗,国家也不会放过你,结果两边不是人。”
严青荃说:“那就剩下卖烟土了?”
袁文会吸了口水烟,然后摇了摇头,说:“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还没等严青荃出声询问,黄建明笑着说:“青荃,你想想,上海滩人人都知道卖大烟赚钱,而且赚的是大钱,他们干嘛不去做?”
袁文会嘿嘿一笑,指了指上头:“黄浦江上,还有个姓黄的老板啊。”
严青荃明白过来,但是他有些不服气,说:“黄老板不是七十多岁了吗。杜老板也去了香港,难道没人打主意么?”
黄建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严青荃的肩膀,说:“你别小瞧了黄老板和杜老板。他们纵横上海滩这么多年,收了那么多门生,可不是白收的。你张伯伯就是黄老板的门生之一。刚才那番话,要是你张伯伯还活着,他听到的话还不追着你打。一棵树长了七十多年,地上的看不出,地下的根可是交错盘缠的很哪。”
严青荃原本一直是凝神听他们说话,听到这儿,他就叹了口气。黄建明和袁文会以为他有些失望,正准备劝慰几句。严青荃突然说:“唉,那个黄老板,什么时候才死呢。”
黄建明和袁文会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严青荃这时抬起头,像往常那样嘴角微微翘起,笑的又艳又孩子气:“他那么大岁数,也应该死了吧。等他死了,树倒猢狲散,我想根再深也没用了。”
黄建明有些意外地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句话像一句孩子气的无心之言,严青荃的表情又那么活泼的漂亮,也没什么不妥。但他在心中模糊地想起一个念头:这个严青荃,虽然一直是个公子哥,但刚才那几句话,说树倒猢狲散,倒也不完全像一个绣花枕头。
但是严青荃是不是绣花枕头,倒也没什么关系。严青荃来上海是为了发财。他要是没本事,自己就提点他一二。他要是有本事,那自然更好了。
袁文会也觉得这是小孩子急于显示自己了不起,卖弄一番口舌,当时他留意的是另一件事情。袁文会吸了一口水烟,像是运足了气。然后就咳嗽几声,等严青荃扭过头看他,他笑着说:“青荃啊,你要等黄老板死,那可得等一段时间哪。”
严青荃不明白袁文会话的意思,就没做声,只是看着袁文会。
袁文会被严青荃那么盯着看,就有些脸热。他本来是为了吸引严青荃注意而咳嗽的,结果就真的喉咙有些痒,着实咳了好几声,然后才说:“青荃啊,那这段时间,你不如就留在上海好了。”
黄建明差点失笑出声,他想老袁转来转去还是转的这个念头,但是他也想看严青荃怎么回答,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严青荃想了想,低着头,微微皱着眉,好像真的很认真地在考虑袁文会的建议。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两个人都在看他,就笑了起来。说:“好啊,可是黄先生肯定不乐意让我借住这么久的。”
黄建明这时不好不做声,就微笑说:“我可是乐意得很。”他补充一句:“但是你爸爸大概不会答应的。”
袁文会以为黄建明拆他的台,故意给他使绊子,他有些着急,连水烟斗放下了,也顾不得拐弯抹角:“唉,青荃啊,不是袁伯伯自吹自擂。要发大财,怎么都得来上海啊。你看那些外国人,一个个跑来上海,为着什么,还不是因为这儿发财机会多。那些人穷的叮当来,结果捞的满口袋钱走。瘪三都可以发财,何况你是马来西亚大富豪的儿子。袁伯伯不是说你,你呀,真想发财,那得拿出一点豪气来。光守在马来西亚,发的只是小财。男孩子,怎么也得有大志气发大财,青荃你说对不对?”
严青荃点了点头,露出那又艳又孩子气的笑容,礼貌地说:“袁伯伯你说的是。”这时黄建明没有做声,他走到门边,点燃一根烟然后抽了起来。他借着烟雾悄悄打量着严青荃,心中有些微的疑惑。袁文会的意图那么明显,在张老板死后,他就毫不掩饰自己对严青荃的兴趣。刚才的那些话,怎么听都露骨,什么叫“你就留在上海好了”。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可是严青荃一点都没吃惊。
这时黄建明想到自己给他带去的云腿青鱼饺。他一直想让自己的举动显得自然,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作为一点点好心,是因为跟张老板一点点交情,对严青荃那么顺便的一点关心。现在他想起来,就算他做的再怎么自然,那行为本身就是暧昧,意味含糊不清的。就像他现在吐出的烟雾,透过烟雾看到的世界,再磊落都是不清不白。何况他本身就有这心思。现在看来,袁文会说的那么露骨,严青荃都没有吃惊,对于自己和袁文会打的什么主意,他好像心里早就有数了。
黄建明硬生生挪开自己的目光,又狠狠抽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他不清楚严青荃是习惯了同性或者异性的追求,所以一点都不吃惊,还是真的不明白他们的用意。在回答袁文会的时候他眼睛那么清亮,表情天真又礼貌,好像想到一些别的事情都是对他的冒犯。
这时手下送做好的饭菜进来,黄建明就顺便也走进屋里。他一边走一边想,也许严青荃刚到上海,认识的人不多,不便和他们撕破脸,所以跟他们这么敷衍着。但黄建明转念一想,他是马来西亚富豪的儿子,也犯不着勉强自己。他要做生意,多的人要奉承他,倒不一定要靠着他和袁文会。这么说起来,也许他是喜欢男人的。若是他本身喜欢男人,就不提黄建明了,袁文会那么明白的暗示,他又一副天真的样子,好像完全不懂袁文会的画外音,把袁文会的暗示给装糊涂含糊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