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实在是不小心,”延希心底无奈,捻起果酥,抬头报以一记讪笑,笑者,笑那失了心魂的傻子。
只是一记回眸。
“哐当”刚捧上了手的茶盘子又成了落地开花。
“延希,别闹了。”邵寅自知无颜,垂下头喏喏低语,只为收起那点蠢蠢欲动的心猿意马。
如何,见了这人竟会失态至此。
莫不是——
“公子,奴婢在做分内事。”
摇着头移开脚步,说不上是赌气还是小孩子的闹腾别扭,延希小小的心眼里,却是破天荒的一阵欢畅。
“那边的,过来倒酒!”
邵寅有些坐立难安,好不容易压在心底那点烦躁又次上涌,来势之汹涌,撞击之强烈,实在叫人难以克制。
眼看着那人穿梭在众人如同虎狼的目光中,笑语盈盈。
眼看着那人被捉了手指调笑嬉闹依旧不怒的顺服。
眼看着那人偎在他人身侧,连侧目都不愿留给自己的决然。
眼看着那人——
眼看着——
“姑娘真是好看,就是嗓音粗了一些,胸,呵呵,不圆了一些,来,给哥哥喂一口酒。”
喂酒,居然是喂酒!
眼眶快烧成了炭灰,脸色是炉底的黑,邵寅掐紧了手心,不语。
一旁,陈三快给吓的断了气。
“来嘛,就喂一口!”
酒壶,已经落入那葱白的指间,红唇对了壶口,尝一口,满嘴余香。
喂酒,嘴对嘴,差一点,还差一点。
“跟我回去!”
差一点就一亲芳泽的男子,此时却被喷了满头满脸。
方才回神,那美人却已被人拖离了筵席,之留下满目空切的伤痛。
这一头,陈三却足足喘了一刻钟的大气,总算回魂。
“你放开我!”挣扎。
“——”锅底脸。
“放开!”执拗。
“——”锅底脸。
“少爷,我痛。”求饶。
“——”锅底脸。
一路连拖带跑,一路紧绷无颜的煞神面孔。
回了南厢,丫头们却不知少爷带回了什么地方的女子,团团转转的围在窗口,一片黑乎乎的影子摇晃在窗纸上,晃得邵寅又是一阵心烦。
“去,拿酒来。”
语气不善,直把那些平日里享受惯大少爷温和的少女们吓的不轻,哒哒的脚步声散去,不一会便拎来了一坛香糯花雕。
“都散了,切不可张扬。”
关了门,上了锁,紫檀木的八仙桌前,纳兰延希瞪着眼珠子,满脸不甘与懊恼。
“看着我干什么?”
一把掀了酒封,醇厚的就香四溢,熏熟了一屋子不善的风息。
“你很喜欢伺候人啊。”
“——”延希苦笑一声,“我到底是下人,伺候人是应该的,难道不对么?少爷”
邵寅俯下身子,“对,没错,但是你的主子是我,谁准许你去伺候那些人了。”
“这话说出口,你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是,没有区别,我也不过是个少爷,我看着我的下人去伺候别人,我不痛快!”
“呵!”一声冷笑,延希侧头,心尖微微刺痛,“你要怎么样才痛快。”
“伺候我啊,像伺候他们那样,伺候我。”
“你!”
“怎么了?不可以么?”
“你想要的,我就给。”
仰头,将陈黄的酒液纳入口中。
心如火烧般灼热,不是沉溺,是浓厚的悲哀,纠缠不清。
哺喂的姿态,沾落了满襟的枯黄酒色,唇齿间不贴和的相撞,没有半点迷人。
邵寅瞪大了眸子,眼前却是一片神色的眼目阴影。
“延希,别——”惊呼着推开来人,却不见那人面上层层冰凉的湿痕。
“满意么,少爷?”泪珠儿,从左眼滴落,右眼却成了空茫的无觉。
细白的脂粉,花了整张面孔。
眼角过分的红,唇上却无半点血色。
“还满意么,少爷?”
他低下头,用及其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字的问,一字一字的自我中伤。
“不满意。”
延希惊诧的抬头,直一瞬,下颚便被人捏在了手心。
逼近的暗影,是什么,也什么都不是。
那人的唇间还有着花雕醇厚的香气,自己亲口哺喂得酒香,而今又一寸寸的传回口中。
乱了套,吮吻的时候什么都乱了套。
咬不是咬,舐不成舐。
闭了眼眸迷乱的相互依偎,恍若得偿所愿的狂喜,是退亦是进,片刻不休。
沉迷了许久,再回神时,延希喘着气,看着自己跪叠在男子腿间的椅面之上的双膝,面色熏红。
“文庚——文庚——”
男子从延希散落了满颈项的黑发中露出脸孔来,同样的红晕。
“嗯?”他低低的答应,将鼻端埋入延希的颈窝中,“怎么了?”
“我们做了什么?”
“你强暴了我。”
“什么?明明是——”延希捂着嘴,指间轻轻骚动,唇上酸麻依旧,“明明就是——”
“澈儿澈儿澈儿,我是傻瓜是不是?”
“哎?”
“我才发现,”他埋头轻触发根,细细的研磨,“你真好。”
“你——”
“我不娶别人,你也不要好不好?”
“文,文庚?”惊呼着收起指头,掐的手心火热的痛,“你说什么?”
“低下头,我说给你听——”
“什——唔——”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文庚找得很准。
纠缠,难舍,恨不能将满心的思慕点燃烧尽,留作淡淡的烟灰,融入彼此。
秋宴一场,赌约一局,到底谁输谁赢。
邵寅不说,延希也不说。
零落一片红叶落在半山腰。
十一月,新的书堂在半山长街揭幕,门庭若市,邵寅赶上了十八最后的秋色,身边又多了一抹嫣红的影子。
比春光更明艳的影子。
红与二月花。
第8章:三生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鳞鳞。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瞅着白卷纸上歪歪扭扭的几行大字,男子无奈的皱起眉头,勾指一抬手,松开了按著名讳的指腹。
松香依旧,且不若其他学生中规中矩。
两个字——澈儿,一边还有一个吐着舌头小人模样。
苦笑着摇头,用食指轻揉额角。
“怎么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雪白的指根,酥红的心,来人一双捻了茱萸的葱白,小声的,夺了那骨节饱满的五指墨香,换作自己的,留恋在额头遗留的深色斑点之上,细细研磨。
男人笑了笑,屈起手指在那人的掌心稍稍刮弄,“我苦我的师资无能,竟然教出这般不争气的学生。”
“哦?我看看。”一眼瞅到自己的名字,呵呵直笑。
“喏,”摊开了纸卷送至眼前,卷上字迹缭乱,笔画模糊宛若狗爬,“我出的什么题目?”
“辩气节。”
“这又是什么?”
“一月:孟春、正月、端月、元春
二月:仲春、杏月、花月
三月:季春、桃月、桐月
有雨又水有花有风,可不是春之气节?”红衣的男子呵呵笑,好整以暇的看着身前严师,“此气节亦是气节,也可作,节气。”
“这不作数。”
“如何不作数了,又不是人的气节才算作气节,这山这水这天这地,难道就没有那玩意了?”
微微皱眉,为那强辩之人气恼,“澈儿,你三番五次的曲解文意,可是为了叫我生气?”
“你说呢?”
三个字,犹如软钉嵌在心口,抬头却见红衣人儿一脸柔和,若长的发,鲜红的衣,骄傲迷人的笑意。
手心抓着的纸卷,一层汗湿。
如何,这一面,恍若隔绝了千年。
“澈儿——”
“嗯?”
“我总在想,或许早在你没有来到罣楚之前,我们就已经是旧识,旧的超出年岁所想,远到亘古。”
“我倒觉得,不是亘古,是无亘。”
“无亘?”
“是,无亘。”
“无亘——有点,有点——”侧头,闭目,一晃而逝的念头,如烟消散。
“有点像人的名字,是吗?”
“恩——不过,哪有人会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是啊,呵呵呵。”
俯仰笑谈,豆点似的烛火如落珠跳跃,照着红白身影如烛泪纠缠。
借一寸还一寸的时光,流去,忘却了前尘往事。
“文庚,这小测,其实我没有写完。”
“是没有默写完。”谁人不知,这隐隐鳞鳞滚滚醺醺阵阵纷纷的词句乃是黄公度黄判所提,此番生搬硬套,倒将原本好端端的词句懒腰斩断,成了对自然气节的吟诵。
延希撇撇嘴,“能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错了。”
“那你说说,少了什么。”
“听好了。”
卸了窗上横椽,月光光。银钩一把,变作勾去魂儿的铁镰,削,削不去满腹心绪如麻。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无声的月,渺远,却足够将一个人的颜面照的透亮。
骄傲的脸,落寞的颜色。
“澈儿?”
心头突然失了一角,绵绵思意却又锁在破口内,欲出无门。
“我们,到底值不值得?”
微风,吹鼓了窗纸,白油面噗噗的摇晃着,和鸣似的,将那出口的话语抛上夜穹。
“你说什么?”
“我们,算作什么?”
“澈儿?”
急急的抬步,只为将那浸透了月色的身影紧紧扣在胸怀中,仿若一记不小心的失手,那人便会羽展登仙,随着月勾飘然而去。
莫名的恐慌,不着边际的忧虑。
谁在害怕?
“文庚,我害怕。”
轻轻颤抖,又因着笼罩自己的温暖而渐渐平息,一如既往的温暖,留恋这人胸膛中安宁的气息。
便是这样,只要这样,心,安宁了。
“文庚,你的抱负,我要怎样才可以学会?”
属于远际的男子,心里装着天下。想要用尽一生出那匹夫之力,即便是,微不足道的气力。
他学不会,罣楚的生活安逸,他逃不开。
恐慌,不过是因为害怕分离。
捧起低垂的脸孔,不出所料的在那惊鸿的眸子里看到一片晶莹,“不需要学,真的。”
“文庚,如果走不了,丢下我。”
月前两人商计好的奔走,因着大奶奶的顽疾无奈耽搁。
时日渐渐流走,文庚始终扮演着私塾先生的角色,而延希,眼睁睁的,在他的身侧,学堂中,帷帐中,慢慢丢失着沉着。
害怕哪一天他突然消失在眼前,被带走,被拘禁,被迫掀起不属他的红罗喜帕。
午夜梦回,这些镜头始终在脑海中徘徊,挥之不去。
通知灵犀的萨满,从来不是空口胡言的神棍,他看见的,他害怕。
混乱,哪怕是一刻不离的跟随,哪怕是,床第间抵死缠绵的那些片片刻刻,都是叫人心慌意乱的枷锁。
越害怕便越忧烦,越忧烦便笑的越欢畅,越欢畅,心里的破口便越来越大。
说好一起离开罣楚,说好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诺言,不怕他变卦。
怕就怕,变卦的是天。
“情愿的书信不知是否已寄至京城。”
抬头,微笑,将满腹的忧思压在心底,一层层的糜烂,一层层的抽痛。
是不是已经预见了,这即将到来的分离。
正因为如此,才想要不停欢笑,想惹他生气,想好好把握一起的每一个片段。
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文庚收紧手臂,将怀中人儿掉转的话语重又拾起,“这些都无妨,知道么?”
“嗯。”
“哪怕是做个山野农夫,那也无妨。种地的时候日头毒了,有你给我送水插汗。捕鱼的时候网沉了,你替我筛选。”他叹了口气,“世间万万物,没有我们做不来的,只是,少了你,我什么都不行。”
“嗯。”
穿了十指,紧紧相扣,“你看,只要他们还连在一起,我们就不会失却彼此。”
“嗯。”
“澈儿。”
“嗯?”
“如果不能走,我们就留在这里一生一世,如果要分开我们,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惊诧的抬头,收起了满眼灰暗的身影。
第一次,他说到了死。
像个小女子似的怨毒的话语,却足以叫人心眼都活络起来。
快乐是因为,他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念头。
那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诺言呵,长到多远?
只是——
“生或者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打算。”
生亦死亦,到最后能剩下些什么?
莫不是死去同穴便可以再轮回是长相厮守?
活着的,谁人知晓。
延希能察觉,但是他不知道。
不知道这恍然一梦的情,在生死中,究竟值得多少。
“好了,月亮都西了,睡吧。”
相拥着沉眠,魂梦的最后一圈,相连了。
月色如新,流云兜转了一圈,停驻南山。
都听说南山上有个神仙,平日里最喜欢用红绳束了友情人的手脚,长长久久的,让他们沉迷在情爱的迷梦中。
神仙啊神仙,却不知这两人的红线,束在了何处。
一场美梦的开始,注定了成了彼此最后宁静的时光。
最后一次,甜腻的,相拥。
变故来的飞快,谁都难以掌控的无奈。
衣衫不整的同榻而眠被大奶奶一众人抓了现成,书房里请愿书的底稿被搜查彻底,收纳好准备远行的包裹也同那些与外界往来的书信一般,成了两人的罪证。
堂前无休无止的审问,众人鄙夷的眼色,他们的骄傲,一幕一幕,便如洋片画影一般匆匆流走。
最后的暴动,是男子拉了一手明媚的艳红,冲着跑出祠堂的光景。
穿过走道,穿过观音殿,穿过大大小小抱手旁观的人面种种,穿过文汀湖初识的波光粼粼,穿过嬉闹缠绵时留恋的古树花木,穿过相恋的时光。
逃不了,这山,这水,这里的人,从楚时沉淀的灵韵,早就环满了山巅水路。
这里是罣楚,是罣楚的地,是罣楚的水,如何能逃?
“文庚,你走吧。”他低着头,听着远处愈见急躁的脚步声,鲜红的袍子浸了血水,染作一块一块难辨明暗的花纹。
他不语,只是执拗的拉着他的手,将面孔埋在鲜红的衣襟上。
“我的灵结很快就会松散,你不走,我们就只有一死,”他伸手在那系了云锦的发端轻轻按揉,抬头,眼中却是空茫的湿润,“回去,然后和大奶奶认个错,让他们先离开这里,这样我们才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