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我特意检查了石板的边沿,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漏水,就似乎,这些湿气是从是板缝里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滴滴答答闹个不停。
水洼愈深,漫延到墙角的污水就愈甚,墙体酥松,一沾水就是一块霉斑,又于是,我这小陋室在这短短的几天功夫里变成了汇聚着梵高毕加索达芬奇等诸多名家巨作的画艺廊,一开门便是满屋子不休的霉斑,形形色色的,什么模样都有。
仰躺在墓石上,看着头顶火焰似的霉斑,一边是满地湿腻不勘的泥渍,一边是大石板滴嗒不息的伴唱,心有戚戚然。
因着山顶石窟出奇的干爽,这几天我几乎天天在夜半时分跑上金银山和石窟里的小野猫抢棉花褥子用。
小野猫每每瞪着他那双老虎似的眼珠子瞅着我,却又每每一声不吭的转身让出一小块鲜艳的棉褥边边,蛮狠却乖巧的模样实在惹人。
“今晚上又要借宿他宿了。”转头看向大雨不断的窗外,长叹不止。
滴嗒,滴嗒。
身下的青石板依旧吟唱甚欢,我有些担心潮气上侵,伸手往垫底的席子肚里摸去。
触手干燥,还有些不同寻常的粗糙。
有些奇怪,这地方一直光滑的——
翻身跃起,将棉襦混着草席慢慢卷起,露出了墓碑刻字的石面。
“悔不当初——然后是——邵寅!”
不对!这里根本就没有名讳,刚入住的时候明明看的仔仔细细,绝对不会错!可是为什么——
“邵寅,字——?”’文‘字下的别号刻痕浅薄,字体显得模糊而羸弱。
第12章:熏
秋雨,落水无厌。
石板渗水的滴嗒声乐此不疲的环绕在耳边,我却被眼下的几个小字摄去了心魂。
“邵寅——邵寅——”很有书生气的名字,却出现在了这样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是谁?在抹去了逝者名讳后依旧不甘寂寞,闹腾着,让这个“悔不当初”的故事重新萌芽。
“是谁?”
滴嗒——
滴嗒——
侧耳倾听,隐隐的滴水声竟是敲鼓似的清明,一下一下,愈击愈急。
恍若豆粒滚落的喧闹,还带着淡淡的豆腥味。
豆腥味?
我心尖一跳,来不及放下草席便支着左手向后摸去,床沿,石板,湿哒哒的板纹,以及——
滑腻粘稠的水珠。
举手至眼前,腥臭的气味愈发浓烈,我瞪大了双眸,看着指尖残留的锈红。
满手的鲜艳,是血的颜色。
耳边水滴声声,逐渐变作了细流脉脉不断的回响,似乎还有,血脉挣扎的嘲讽之音。
“为什么又是我?”我闭上眼,任由刺鼻的血腥徜徉身周,“是你找到我的。”
头一次这样莫来由的害怕,我看见了太多东西,或许,我就是第三个。
“你想要什么?”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原本湿气横溢的地面上定然是一片血海汪洋,还故意让我看见似的,铺天盖地。
不能看,不能想,这样似假幻真的戏码,我们从来不是赢的那一个。
我几乎用倒伏的姿势趴在床板上,听着枕边逐渐明晰的水流声。水渍腥臭的气味叫人作呕,似乎还差一点点,我就要被这血宴吞没。
“你要什么?”
“——”
“你要什么?”
冰冷刺骨,我只能蒙着口鼻大声的叫嚷,企图招来沉梦未醒的生产队员。
没有人听到。
“——”脚趾已经能够清楚的感受到水流的粘腻,恍若千万道将断难断的细丝,将人的四肢牢牢缠困。
还有没有办法?我微微昂头,尽力将下巴与床板分离。湿意已经浸没到了身下,为什么,明明有缝有隙的房屋会囤积这样深度的死水,为什么?
是他?
来找这第三个?
还是我?
原本就是这第三个?
“不——”我痛苦的坐起身子,将双脚划入无边的腥水中,“不能死——”
若是睁眼会看见怎样的光景?
“不能死——”身体微微的颤抖,我想将双眼闭的更紧,无奈,眼皮子却像被吊了钢丝似的渐渐上扬。
封闭如死牢的四壁,及腰的血水,还有——顺着水面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的殷红,映衬了满墙的霉斑,蛛网一样挂满了整个屋子。
心脏快要跳出了胸膛,我焦急的向墙角摸去,双手敲打本该是门面的土砖。
“不能死,”回头墓碑上正和喷泉一般向外冒着水花,渐渐的,只剩了个突起的泉眼。
脚底也有了些异样的触感,似乎是——
“不要——”小脚儿的死,沈叔的死,都是因了一个怪由——
火!
而我脚底翻腾起的,正是火一样滚烫的炙烤,每走一步都是直达心房的疼痛。
血水上开始漂浮起淡淡的烟气,迫不及待的,将水中仅余的冰凉统统带走。越来越热了,没到了小腹的全是逐渐滚烫的热流,头顶妖异的红文,每一丝每一缕都像及了燃烧的火焰——流动着的火焰。
“真该死。”我用尽气力捶出一拳,重重的砸在土墙上,忽而,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混合着墙体熊熊不息的烈火。
就这样死吗,我苦笑一声,抬头看着火雾迷离的天顶。
“我死可以,但是我想知道你是谁。”我喊到。
光耀灼眼,我有些喘不上气来,水温几乎升高到了我所能忍受的极限,也许,不久以后生产队的人就可以看到一句烧熟了的尸体。
尸体上是我的嘴脸。
那么,我死了,会有哪些人伤心呢?
母亲?父亲?师哥?还有谁——
还有谁是我放不下,没有办法离开的?
人之将死,果然看重起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杀死了小脚儿,杀死了沈叔,或者,杀死我,接下来又会是谁?”我喊,“你是谁,该死的又是谁?”
“都该死!”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怒吼,不堪,仿佛一片破碎的瓦器,尖利而沙哑。
“你是谁?”我回头,看着墙体霉锈中隐隐凸起的人形。
焦灼,腐烂,面目全非。
“你是谁?”
“都该死!”墙的另一边,一个同样的人形慢慢显影,语出劲怒,亦是不勘沙哑的嗓音。
是同一个!同样焦黑的身体,同样可怕的尖吟,同样扭曲痛苦的姿态——似乎在苦苦挣扎,却因为被缚手脚而不得已蜷缩成一团。
“都该死!”天顶又是一个,同样的一个。
“都该死!”
“都该死!”
分不清是哪里冒出来的焦尸,恶臭,腐烂,连绵不断。
诅咒的话语环绕在耳边,叫我不禁想起了小脚儿下葬那天和尚们诵读的绕经,一遍遍,一声声,撞击在心口——魂魄的离散口。
“都该死!”
“不要说了!”我捧住脑袋,将身体靠在门扉上,痛苦不跌,“够了!别说了!”
“都该死!”
“够了!”
忍耐——差不多了,我也,快要死了吧。
认命的滑下身子,将自己浸没在滚烫的水浴中。
“没法子给你送新衣裳了。”
没法子,再看见——
轰隆,没顶的热度突然如潮水退去,渐渐的,只剩了冰凉。
死了吗?
“根头!”
好冷——
“根头!”
“好冷——”慢慢的睁开眼睛,“师,师哥?”
“你怎么了,大吵大嚷的。”
“我,没死?”
天光正亮,屋外难得的一片艳阳天。
难道——做梦?
我下意识的左右望,发现自己正衣衫不整浑身大汗的倒伏在门槛上,哪是一副安然出梦的样子,而且——脚底灼人的疼痛,怎么可能凭空而来。
“你没死,放心。”
“师哥你的脸色不对。”
“是吗,”师哥抽抽身子,“看到恶心东西了。”
“什么东西。”
“今早桥不过水急,给冲了个东西上来。”
“是什么?”
师哥皱着眉,脸色更显阴郁,“一堆熏肉——”
“熏肉?”
“呕,”师哥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人形的熏肉。”
人形的熏肉?
一个想法自脑海中形成,我强撑着双腿站起身来,“师哥,我想去看看。”
“别去,太恶心了,一开始好多人都去了,然后都吐着回来了。”
“我要去确定一些事情。”我抬腿,“在桥不过的哪里?”
“根头,”师哥迟疑着拉住我的手,“你先等等,你这些天没事吧。”
“怎么了?”
“你有些怪怪的,这些事情本不该你管的,而且刚才——”
我推开师哥的手,“刚才——如果我说我刚才在鬼门关溜了一圈你信不信?”
“信!”师哥的爽快让我有些惊奇,不怀疑,甚至不迟疑,师哥凭什么相信我。
“为什么相信我?”
“你刚才的模样不像闹着玩的。”
“我总觉得有些事和我脱不了关系,只是我一时三刻的还没办法说清楚。”我摇摇头,“师哥,我从小就爱管闲事,你知道的。”
“知道,你就是一劫富济贫的麻烦人。”
“呵呵。”我笑道,“这次我也逃不了了。”
师哥叹了口气,有些愤愤然,“就在村子口的那段,你自己小心些。”
第13章:尸
艳阳高照,天色湛蓝清澈,完全没了我记忆里忧郁的灰暗。雨滴不再,除却地面上半干的水迹,天地间便再没了初醒时晨雨蒙蒙的印记。
梦也,非也。
连我自己都开始混沌起来。
只是——脚底那阵阵不休的疼痛却又如此清晰的传达着自己心中的恐惧——那第三个该死的,不是我,又会是谁呢?
村口桥不过的水声已经哗哗入耳,我有些紧张,慢下脚步来开始用挪的行进。
“哎呦,都看不清楚是哪家的。”迎面走来一对农妇,颜色恹恹的交换着眼神,“都成这样了。”
“啧啧,隔夜饭都给吐出来了。”
“大婶,”我朝她们微微扬起嘴角,当做照面的礼节,“前面是?——”
先开口的妇人眼角微挂,唇边下撇,“走走走,不干不净的。”
“哎?”怎么说我不干不净的呢?
另一个稍显谨慎,瞅了我一眼后便急急忙忙的拉着妇人离开,“秦婶,嘘——”
远去,却依旧有不甘的埋怨声飘忽而来——
“也不知道造什么孽了,好端端的来一个又来一个,这些人没来之前我们这可太平着呢。”
“好了好了,你就不会小声点,被人听见了多不好。”
“就你良心好!”
“成罪魁祸首了。”我摇摇头,向岸边扎堆的人群走去。
河岸低浅,时不时的有河水跟着浪头涌上石滩,沾湿人腿。怕被浪头打着似的,偌大的人堆沿着河岸外围圈成了一个半圆,独独的,留出了靠河的一块空地。
靠近,便可以很清楚的看见空地里残破的光景。
焦土色偏黑的一个人身平躺在石堆上,面目已经分辨不清。身上干瘪的皮肉被好好的裹在衣物当中,只露出了泡化了的手臂和头颅。
有一些细白的小虫在空洞坍缩的五官中进进出出,衬托着黑绿的霉斑愈加显眼。
的确是一副叫人欲呕的画面,我咽了两口唾沫,强压下了肚里翻腾的胃液。
起早到现在颗粒未进,似乎变成了一件好事。
是怎么死的?慢慢向尸体靠近,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大兄弟!”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我回头,只见明天正满脸焦色的朝我摇手。
“明天!”
“别过去,大兄弟。”明天拖着壮硕的身子朝我挪来,一双眸子却抗拒不定。
见他如此卖力行进,想了想,我干脆调转了步子,“你别动了,我过来。”
“哎,好,怪恶心的。”
“你怎么在这儿?”
终于揪到了我的衣摆,明天大喘粗气着抚弄胸口,“俺还想问你嘞,你咋在这儿嘞?”
“我来瞅瞅,这人是谁啊?”
明天欲言又止,看看我,又看看人群,皱起了眉头。
“是谁啊?”我靠近他的耳边,问的更加小声。
“啧,现在还不好说。”他压低了嗓音,“脸都没了,就看到那衣裳好像是钱大叔的,去叫人了已经。”
“钱大叔,我见没见过?”
明天咂咂嘴,“你怎么没见过,就是那天和你一块给小脚儿那个的那个瘦子。”
小脚儿那天?除了明天,梁二姑,邓医师,就剩那个干瘦的男人。
那么这个尸体有可能就是他?
“哎,明天,”我捅捅明天厚实的肩膀,“怎么不见人来检查尸体?”
“刚才叫了,你也知道咱们这里的野郎中都不行的。”
“那找邓医师啊。”
“找了,”明天一脸的痛苦不堪,“邓医师看见这个以后打死都不肯弄嘞,脸孔白花花的回去了,也难了他了,这个样子谁高兴去弄,就等他家里人过来看嘞。”
正嘀咕着,人群里突然冲出了一个女人,脸色苍白,发髻亦乱成了一团,似乎是因了快跑的缘故。
“裕山——”那女人冲到尸体跟前,待看清楚了尸体的脸面后突然往后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钱婶,是不?”
“俺不晓得,俺不晓得。”女人扭过头去不敢再看腐尸,一双下瘫的眉眼顿时红成了枣色。
人堆里有人不耐烦起来,“是你老公你会看不出来?”
女人用双手捂住面孔,任由成串的泪珠子打手指缝里流泻而出,“俺不晓得,这衣裳是俺去年过年的时候给俺们家裕山做的,怎么会跑到这个人身上?”
“那就是了嘛!”
“呜——”凄厉的呜咽声由手掌中窜出,闷闷的,显得愈加骇人,“俺们家裕山怎么会便成这样?呜——呜——”
“你别哭了,哭有啥用,赶紧去办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自人堆中响起,立马博得了一片赞同声,“是啊,先把他弄走,放这多吓人。”
“赶紧弄了。”
“弄了弄了,放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吓坏小娃儿。”
我心有不忍,侧头看了一眼明天,“钱婶这样子不会有事吧。”
明天不做声,朝钱婶那便努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