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容抠着车门,那上面已经被划出了二十七条刻痕。越往北走,所见景象就越荒凉,晚间能遇上的投宿之所也就越少。像现在这般晚间席天幕地已经好几次了。小月说,睿王爷已经先行,会在自己这一行人达到之前事先打点好一切。到时,可以直接回到胡番,跟苏昕昱里应外合。自己要做的,就是让胡番信任自己,最好能兵不血刃地换掉现在的胡番统治层。
赵印低头跟小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向自己走来。“容妃娘娘,您先到火边暖一下身子,属下来准备暖炉。”展容点点头,冲着这位这位武艺高强的赵侍卫笑了一下:“劳烦了。”
“娘娘言重了,此乃属下本分。”赵印说不清对眼前这位娘娘的感觉。之前因为得传言,加上他胡番出身,说不厌恶那是假的。经过这近一个月来的相处,不管是他,还是他那个貌似温顺实则古灵精怪的婢女,都让人难以狠心冷眼相向。他对所有的事物都有一种单纯的赞美和热爱,但是却不是已把它据为己有为目的。与他相处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简简单单清清浅浅,让人打心底里感觉到一种被重视被尊重的温暖。不是因为你是谁,或者你有什么,就是因为你本身儿关注你而欣赏你。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一种温暖,才会对自小生长在宫里的陛下大人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好像所有人都忘了,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人,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九五之尊。
展容拉着小月在火边跳着乱七八糟的舞,纯粹是为了动一动更暖和。走的那一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深冬的颜色。苏昕昱说今年没办法一起过年,没关系,以后每一年都在一起过。还有元宵,还有端午,还有七夕,还有中秋。然后老了一起过重阳。每一年每一天都在一起。
“娘娘,您的灯。”赵印提着一只八角宫灯走过来。前些天在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见识了一把元宵佳节的盛况。那么多那么多的灯,男女之防在这样的热闹之下变得无足轻重,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佳偶。那么多那么多的灯,展容一盏盏看过去,最后手里捏着的是一盏宫灯。长得有点像苏昕昱那天夜里带着他去看御花园的腊梅时,手里提着的那一盏。一直带着,展容心说,不知道元宵节的时候你有没有出宫看灯。不知道你想起丽妃娘娘的时候会不会一个人板着脸坐在御书房里,冷冷清清,连饭都不吃。怎么办啊,离开你,我发现最热闹的场景都是冷冰冰的。
小月见赵侍卫走过来,有些扭捏地停止称不上淑雅的举动。展容接过灯,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哎呀,咱们成了电灯泡了。小孩子们就是抹不开,啧啧。咱还是消失吧,打扰到别人可是要遭天谴啊。”一边说,一边背对着赵印朝着小月挤眉弄眼。小月因着边上立着赵侍卫,恨得牙痒痒也没辙。展容见好就收,捏着灯远远儿爬上车去了:“我休息去了,你们也别玩儿太晚哦~”
把灯别在车门上,一阵微风吹来,昏黄的光晃了几晃。展容搓搓手,把脚埋在被褥里,冲着胸口的本薄薄的书小声说:“苏昕昱,晚安。”这是苏昕昱亲手抄的一本《京都志》,笔迹淡淡的,是展容熟悉到离不开的温柔。
27.使至塞上
年刚过去,炮竹炸开后留下的红色碎屑跟门口的旧雪混在一块儿,沉淀下一股热闹的年味儿。老六一早开了店门,端着一碗饺子蹲在门口吃,来来往往的没几个人。明显都还沉浸在新年慵懒的气氛里,脸上是将醒未醒的朦胧,看到蹲着的店小二咧咧嘴露出一个没睡醒的笑容。喝尽碗里最后一点汤,老六嘴里念叨着原汤化原食之类,开始打点开门。搓搓手,卸下一块块门板,摆好桌椅,看着这陪了自己一辈子的物什,老六心里有一种对待情人的温柔。皇上吩咐对那位主子要尽心尽力,看来,这一位应该就是皇上最终选中的人了吧。抹完桌椅,老六把抹布收好,为客人,或者说,主子,准备早餐。
小月推开房门,赵印躺在外间的矮榻上,睡着的侍卫有着清醒时决不会有的柔软感觉。走近一点,手指搭上猛然触及颈部皮肤的长剑:“赵侍卫早,奴婢来叫娘娘起床。”赵印就那样躺着,看着站在跟前微微笑着的女孩。逆着门口射进来的光线,她卷曲的长发有着模模糊糊的剪影,像是长在湿润空气里的水草。
“啊,早啊。咦,一大清早就在这里摆pose?嗯嗯,这个角度看过去相当不错,很好很好。哎,赵侍卫你别把剑收回来啊……哎,小月你别动啊……”展容转过屏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向外走,被眼前这相杀相爱的凄美场景感动了。小月无奈地挑挑眉,走过去对着自己耍宝的主子行了个礼:“娘娘早。奴婢伺候您洗漱吧。”赵印对于这位娘娘的认识也已经达到了处变不惊的程度,见状只是躬身行礼:“娘娘,臣先告退。”
展容耸耸肩,乖乖地被小月按坐在镜子前。昏黄的铜镜里,主仆俩都没说话。小月动作轻柔地梳开手里柔软的头发,慢慢开口道:“主子,过了这个镇,就是关口了。”展容没有说话,看着从小月嘴巴里飘出来的白色雾气,有些恍惚。要回到“故乡”了么?还是,终于到了“龙潭虎穴”了?苏昕昱没说,可是自己是知道的,绝对不止是赵印一个人跟着自己。如果去了苏昕昱鞭长莫及的胡番,要怎么样才能护着自己周全呢?展容看看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该怎样才能保护好自己呢。
苏昕昱手指掠过铺在书桌上的地图。按照既定的路线,算到今天,容容应该要到皇叔驻地了吧。安排在胡番的旧部基本上已经联络妥当,本以为永远不会启用这样一股势力的,可是,容容,你让我不敢冒一点风险。你就在皇叔驻地等候一下,让朕帮你把胡番那些险恶一一清除。
掏出荷包,才发现只剩五粒晕车的药丸了。展容捏起一颗来,屏住呼吸咬了一半下来,来不及咽下就尝到了那滋味:有一点点辛辣,一点点酸甜,还有淡淡的陈皮清香。甚至是展容曾经在苏昕昱的吻里尝到过的味道。搞什么,在把这黑乎乎的面目可憎的晕车药囫囵吞枣地吃掉大半之后,才发现这东西根本就是毫无威胁的好吃的糖丸!展容有些郁闷,把剩下的四颗半小心地收到荷包里。苏昕昱,你个笨蛋,你究竟背着我试吃了多少次。小小的药丸而已,难吃一点儿有什么了不起,用得着你费尽心机地……
“主子,前面就是睿王爷驻地。”小月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展容收起荷包,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小月有些奇怪,之前每行至一个新的城镇,展容都会吵着要下车观光,虽说大部分情形下会被自己以安全为由阻止,可他还是会乐此不疲。今天怎么了?难道因为要见睿王爷心中忐忑?
“主子,您不要想太多。年前您跟睿王爷已经把话说明白了,睿王爷不是答应了皇上好好待您么?睿王爷说到做到,不会再为难与您的。”
展容听着小月的声音,坏心顿起:“小月,你究竟是我的人,还是睿王爷的人呢?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已经头头是道地帮你家王爷开脱得一干二净了。啧啧,这可真是……”一边儿说,一边儿掀开车帘偷偷打量赵侍卫的神情。哼哼,这一路上我家小月都那般对你了,个死小子竟然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着实可恨。
一向淡然的小月听到这调侃难得急了起来:“主子,您可不要这样说。小月对您绝无二心,对,对睿王爷只是……是照实说而已。您不要……”
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赵印在听到小月一番含羞带怒的辩解之后,更加面无表情了。别人看不出来,看惯苏昕昱面瘫的展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马车骤停,小月和展容都不可避免地吓了一跳:“娘娘,到了。”
展容跳下马车,看到乔木儿站在对面,冲着自己微笑。就像很久以前的某天,自己从校车上跳下来,看到妈妈站在门口冲自己微笑一样。走上几步,躬身行了一个拜见长辈的礼:“见过婶婶……”乔木儿拉过他交叉摆在额头的双手捂在手心里:“好孩子,一路上受苦了。”展容眨眨眼睛,把这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的委屈憋回去,回道:“没有受苦,有小月和赵侍卫护着我呢。”
乔木儿看了一眼跪在边上的两人,微微点点头:“都起来吧,进屋去暖和暖和。”说着,携着展容走进门里去了。小月抬起头看了看高耸的大门,没有做声。赵印在前面走着,忽然回过头来,发现小月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跟上来。“进去吧,门口风大。”
小月看着那露出些许担忧神色的年轻侍卫,心下淡然,这些年来该知道的都差不多知道了,当初家破人亡的惨痛似乎也已慢慢淡去。在知晓了隐藏在背后的那些东西之后,已经没有办法再单纯地去责怪施与暴行的人了。真的应该放下了吧,就像主子那样,认真地活在当下。想着,嘴角止不住地慢慢上扬,冲着前面等着自己的那人说道:“嗯,进去。”当初拼了命想要进来、想要报复的地方,却在仇恨已然云淡风轻的时候对自己敞开了大门。命啊,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28.服装问题
苏昕昱搁下手里的朱笔,手指捏了捏鼻梁。微闭了一会儿眼睛,从书案里侧抽出了一只红木盒子。打开,里面是容容的书信。每到一个驿站,都会有一封信被发出。天太冷砚台磨不出墨,用开水烫才行,鹅毛竟然分叉;驿站养了一只半人高的狼狗,却是十分的温顺,最喜欢别人挠它脖子;赵印打赌输了,吃了一整张烙饼,撑得爬不起来;住进一间客栈,那老板做的饺子十分美味,竟然像是京都的味道……最近的一封里刻意夹了一粒葡萄干儿,说是胡番特产,好吃得不行。傻孩子,难道不知道那东西被挤压后会黏在纸上么?
“小日子,现在什么时辰了?”苏昕昱细心收起那一封封信,问道。
“回陛下,已是戌时。”
苏昕昱摩挲着手中的盒子,七个时辰之后,新的信件就能到了吧。容容,为什么从来不在信里说说自己呢?老六他们回报已经开始动作,这般行径就是皇叔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了吧。垂下眼帘,嘴角嘲讽似的慢慢勾起,真是不喜欢这个样子的自己,所以容容,你一定要代替我来喜欢才行。
展容在床铺上滚了几滚,哎呀真是太舒服了。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是终于睡上了比较宽阔的大床啊。原来这里是睿王爷的府邸呢,还真是相当朴素。但是再想到这里已是临近兵营,能腾出这样一块地方来建“王府”的确不能太过夸张。已经在这里住了数日,因为不宜声张的缘故,一切从简。现在,除了府内仆人,几乎没有人知道自己一行人的到来。
“主子,您睡下了?”
“还没呢。”展容使劲儿蹬了几下把揉成一团的被子给弹开,拉拉衣服抓抓头发,“进来吧。”
小月提着黑色瓦罐,臂弯搭着毛巾推门进来。见主子的头发又是一团糟,忍不住嗔怪:“主子,您的头发本来就比较细,若是绞到一块儿费大工夫才能梳开不说,您又该嚷嚷着头皮扯着疼了。”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梳子坐到床沿上力道轻柔地摆弄那一头绒毛。
展容对这姐姐般的关怀已经由最开始的尴尬无措变得逐渐习惯,以前老姐跟自己的相处模式与此虽毫无相似之处,却很神奇地从中感觉到了一样的亲密与感动。“今天看到有草芽冒出来了,估计快到春天了哦?”展容捏着手里的葡萄干儿。
“嗯。这里开春要晚一些,因为靠北嘛,不过这里也快了。”说着,拿下嘴角噙着的发绳,把编到最后的发梢缠住,“好了。看来王妃的法子的确有用,编成辫子就不会打结了。”
展容摆摆头,辫子甩起来的感觉,嗯,很奇妙。
清晨的空气还是凛冽的,吸入鼻腔有一点微微的刺感。目之所见,是橘红的阳光铺在黄色低矮平整的屋顶上,铺在黄色的土墙上,铺在院子里黄色土地上,铺在消失在天边的戈壁上。有缠着鲜艳彩色头巾的少女提着汲水的罐子走在路上,转个弯儿消失在一扇门后。展容伸伸胳膊蹬蹬腿儿,突出一口白气。昨天晚上梦见什么了呢?上早课要迟到了?苏昕昱拈着一粒葡萄干儿要喂到自己嘴巴里了?朦朦胧胧的不甚清晰,老早就起身了,没惊动谁就在这不大的王府乱窜。
“娘娘,您起得真早。”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展容打了个激灵,从神游里回过神来。“啊,赵侍卫你也早。”
“娘娘今日有何安排?”赵印不声不响跟着这位娘娘后面很久了,见他一直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消停下来了又一动不动站在墙根儿发呆,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嗯……没有……”展容挠挠脑袋,发现头发还是被变成一条辫子,于是又收回手来,“赵侍卫,咱们什么时候出关啊?”
“回娘娘,王妃吩咐待到睿王爷巡查回来即可。”赵印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娘娘既然没安排的话,臣斗胆请娘娘……”
“主子,您在这儿啊。”小月提着裙摆跑了过来。近了才发现原来主子对面还站着赵侍卫,脸不由得红了一红,“见过赵侍卫。”
赵印打量了一眼,发现她已换作胡女打扮。一头长发被编作数根小辫,彩色布巾从发根包下来,在边缘处露出发色稍浅的辫尾。耳朵上是叶子形状的闪闪发光的耳坠,跟袖子上的玳瑁片一个样式。身上则是湖蓝底缀黄花的长裙,整个看上去,就像一株开花的树。
见主子和赵印都盯着自己看,小月难得地说不出话来。“小月,你这一身儿真是好看。”展容摸摸那闪闪发光的亮片儿,“这是你以前的衣服?”
“嗯。在这里穿中原的衣服太扎眼,所以……”小月余光瞄见赵侍卫还是一动不动打量自己,脸不由更红了。
半晌,像是回过神来:“主子,该去给王妃请安,早膳摆上了吧。”
“嗯。走吧。”于是三人一起向堂屋走去,“赵侍卫,你刚才是要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问娘娘您今日有没有空闲,属下带您视察军营。”
“好呀好呀,小月也一起来。”
“娘娘,女眷不可进军营。”
“这样哦……那婶婶也不行么?”
“这……照理说是这样……”
用过早膳,听闻展容要去军营,乔木儿取了一套骑装给他。“这是照着我的尺寸做的,还没有穿过。容容你现在还没长开,应该穿得。”
展容囧,接过来回道:“谢谢婶婶。”
“不用担心,这是男式的。因为这是婶婶我当年穿着混进军营找那石头的时候穿的。”乔木儿看着猫咪吃瘪的样子,感觉好玩儿得不得了。
难怪赵侍卫支支吾吾不肯说,原来婶婶您当年是使了手段,混进军营去的啊。
29.尘埃不见咸阳桥
展容牵着骡子跟在赵印身后进了军营大门。说是大门,实际上也就只是几根极长的木桩子树立着,中间钉着一块木板,四周是稍短的木材围成的类似栅栏的样式。因为是操练时间,一阵阵的号子声或远或近,黄色尘土飘在半空。早有人等在门口,见赵印他们进来,迎上前来行了礼:“见过侍卫长大人。”
听见声音的展容从赵印身后伸出头来,和同样好奇地向后看的那人打了个照面。“黄校尉,这位是……”“我叫田东,见过黄校尉。”展容打断赵印的话头,走上前来向那位黄校尉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