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响动,伍霆宇回头。
子瑜的第一个感觉是,白眼狼瘦了。
原本就尖的下巴,现在更成了一线,一个倒三角,身着宽敞的袍子,还可以明显的看见锁骨凸起,那袍子,也像是套上去的一般。相貌依旧可称“美人”二字,却多了一些世俗的沧桑,少了一丝风情。
韶美的凤眸原是无神,却在看见这六年未见的人儿时突然一亮。
伍霆宇有些恍然,声音低得更似喃喃:“子……子瑜。”
吴子瑜戏虐一笑,嘴角一勾,擒起一个儿童时常有的笑:“小美人,本公子来看你了。”然后眸色一黯,有些心痛的说:“看,你都瘦了好多……”
一旁的云裴早已一脸黑线。
还有人在呢……小皇上威严受损,瞪了子瑜一眼,一脸正经的说:“还才子呢,不懂得看场合说话,这个称呼,我当年不承认,现在还是不承认。”
不是“朕”,是“我”。
子瑜眸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转而一脸不屑道:“切,当了几年皇帝,也学会小屁孩的死要面子了?”
伍霆宇一副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这么看王爷哥哥的……”
说完,两人皆笑了。
这样的场面,云裴是见过的……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在这个人还被唤作“四皇子”的时候。
说实话,这几年来云裴天天陪伴君侧,他却不知道这个小皇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原本,他觉得他野心很大,事实上他也看见了这个人一点一步的登上那个众人俯视耽耽的位置。
他觉得,那个位置是有魔力的,让人堕落,让人在他的的脚下狰狞扭曲,显尽丑态。
只是那个人不一样,自小贵为皇储,一人之下。那人或许是霸道的,却丝毫不似那些被权利熏黑了的丑陋。
他是那个自己发誓要效忠的帝王的儿子。
那时候,云裴觉得,他们很像。
只是很久以后,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那年,伍霆宇登基,新主子含笑问他:“你想保的是王爷哥哥,朕知道。在你的心目中,他才是真正的帝王。只是,你真的觉得,那个人可以在这样的位置上坐多久,依然,如此?”
当时,他愣住了。
仔细想想,像伍霆琳那样的人,若是一直被束缚在这权力之上,又是什么样子?
而这个人呢……明明有野心,有手段,在这权力的漩涡之中运筹帷幄,登上顶峰。只是这么些年,他却只在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这个人是开心了。而原因,不过是见到了一个幼时的玩伴……
他知道伍霆宇的很多,包括伍霆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既然如此,既然看得那么透彻,他又为何要坐上这个位置?这个注定了要成为孤家寡人的位置?
其实,他不懂的还有自己……比如,都到了这一刻,自己为何还要帮他……?
“云将军,失神了。”
耳边传来的声音倒是很温柔,如同轻风拂面。原本,那个人的声音就是这般如水平静。
云裴假怒道:“又被你们无视了半天,走走神都不行啊。”
此话从一向正直的云将军口中一出,两人又笑个不停。
也许有些时候,笑声是最好的遮蔽。
遮盖住阴霾,遮挡住风雪……也许只是自欺欺人,也许只是瞬间而逝……只是很多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心乱了,五味杂陈。
梦惑了,却不见醒。
人生为何往事扰?
一笑往念具休矣……
“你呢?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我当然是希望你和哥哥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子瑜猛然坐起。
自从皖紫发生那件事以后,他很多年都未梦到其他……
伍霆琳啊伍霆琳,你来告诉我。为何到了今时今日。这所有的一切倒演变成了兄友弟恭,友谊情深?
而且,为何自己知道了结局和悲剧,还要一步步看他成为现实……无能为力……
子瑜伸出手,一瞬间竟看到上面红成一片。
鲜红的,残忍的,触目惊心,伴随着刺耳的马蹄嘶鸣,还有吹角连营,风吹鼓旗……
第十九章
凌威九年,“定都王”伍霆琳在整顿半月后,终于宣告进攻京都。
一时间,血染半边江土。
呐喊声如同山呼海啸、猛兽咆哮,战火燎原,箭雨如蝗,伏尸断臂。
王朝一夜之间风云变色,仿佛成了修罗场。
战初,伍霆宇这边连翻大败,却顽固抵抗。
六日后,叛军攻破京都外围,围攻内城,伍霆宇已成困兽。
一日后,伍霆琳下令进攻内城。伍霆宇临危授任吴子瑜为军师。这一战便让伍霆琳措手不及,算是小胜。
此后,伍霆琳改变战略,围而不攻。
子瑜还是亲口问了那个人,就如同很久以前,那个人问自己:“你现在,想要的又是什么?”
伍霆宇漂亮的凤眼却是一黯,半晌幽幽道:“如今……朕也不知道了。我不明白我做的是对是错。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而自己的本就不是圣人……”
“圣人都有错……别想这么多,无论如何,最后,子瑜会陪着你的!”
他没有问他,为何当初不告诉他和伍霆琳,他的想法……因为这一切已经没有必要……
就是现在说了又怎样?难不成他伍霆琳就会因为这种的话退兵不成?
事到如今,自己都有了自己的立场,要考虑的,又何止“感情”二字?
既然什么也挽回不了……说了,不过是徒增伤悲,烦人伤己……
小屁孩要恨,就让他有个可恨的,不管是伍霆宇还是他吴子瑜……
子瑜蓦然叹气,也许自己真的累了。
只是身心俱备后的他,反而能感到一瞬间的平静。只是不知道,这份平静,又能维持几时?
魂牵梦萦胭脂露,
珠歌翠舞与君许。
琼貌降唇终有老,
不如一曲逝君怀。
不曾言,天长地久。
不与祈,海枯石烂。
余香袅袅熏熏然,
一舞曲罢入君怀。
再回首,春光依旧。
挑灯轻吟,美酒下肚,便是几分醉意。
抬起微微泛红的脸颊,接过美人手中的酒。
“我记得子瑜说过,自己不喜欢喝酒。今夜,又是何来的雅兴?”
是不喜欢,因为每一次喝酒,都没有好事……
第一次,是在酒泉,抛下了皖紫,让他发生了那样的事,悔恨终生;第二次,小屁孩心情不好,说什么一醉解千愁,非拉着自己喝上一杯,结果第二天便被废除,三人也随之决裂;第三次,初到凌州,喝醉酒,调戏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小王爷,让他对自己心生欲念;第四次,就是被那人……
而这一次不一样了。
要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明日,那人就该进攻京都城了。
明日,他们将会再见,六年后,却是兵戎相相见。
明日,他执着了那么多年的梦境,也该彻彻底底的碎了……
子瑜苦涩一笑,又有什么结果,比这还坏呢?
伍霆宇能感觉得到,那个人今日的反常。他怔迟片刻,也就着他手中的酒杯给自己倒上那么一杯。然后又为那人满上……
又是几盏下肚。
伍霆宇轻唤道:“子瑜。”却只听到那个人的低喃。
莫非,这样就醉了?对吴子瑜的酒量,伍霆宇哭笑不得。
只是也只有等到那人醉了,很多话,才能说得出口……
“子瑜,你醉了吗?”
“子瑜,能听见我说话嘛?”
两人背对着靠卧在石凳上,伍霆宇伸手玩弄他垂下的头发。那纤手细腻光滑,柔若无骨,不似皖紫手上厚厚的茧。
因为是背对着的,他也没有刻意的回头去看他。
柔柔如醉的月光下,那人定是俊美得紧儿。不用去看,他也知道。
因为那个人,是吴子瑜!
叹了口气,那人仰着头,望着皎洁的月色:“子瑜,子瑜……你知道吗?这些年,朕真的很苦。”
“朕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从小,朕就没了娘亲,在皇宫里,处处遭人欺辱。那么多年,甚至连个交心的人都没有……你知道我的母亲是被谁害死的吗?”
伍霆宇又灌下一杯酒,突然笑了起来,声音清朗,响彻院落:“那个人,就是那个人的母亲,那个高高在上,手握生死的皇后。我知道,在宫里那些年,你也没少受她暗害。那么你也应该知道那个女人的手段……他怎么能容忍我的母亲存在。那时候,母亲最得恩宠,却日日寡欢。我本以为那是因为她不爱那个男人,而我错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之所以这样,却是因为太爱他,爱到知他深入骨髓……知道他的每一个眼神,了解他的任何想法……而那个人,他不爱我母亲,却又给了她一切,只是,拿她作了一个挡箭牌或者替代品……”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想,她真的很不值……只是当我也开始牵挂一个人的时候,我什么都懂了。坐在这个位置我不怕再回到孤单,因为那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我就是害怕,就是苦,怕你们恨我入骨,苦你们忘了以前的一切,却只有我一个还记得……”
“人心那么善变,我真怕有一天,自己被这些压得喘不过气来,更怕自己也变了……所以,子瑜,我真的希望,一切都可以那么结束了……还有,子瑜……子瑜哥哥,谢谢你。”
……
京都被围困五日,伍霆琳终于下令再次进攻。
进入京都境内,伍霆琳便在周边农舍扎营。
连续的战火,这里的良田园林早已变成废墟。
残落的尸体残肢已被处理焚烧,掩埋在了地底深处。
到真真印证了那句——自古功成万骨枯……
“报!五王爷已到城郊,莫约半个时辰便到。”
伍霆琳淡淡问道:“林教主来了么?”
“回禀王爷,来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探子走后,屋舍内便只剩王爷一人。
孤灯一盏如豆。浅浅的火光,模糊照耀,浅浅如纱。
伍霆琳一垂头,睫下的阴影覆盖在了面颊。
“子瑜……你到底,还是帮了那个人……只是这个时候,你不会觉得太迟了吗?”
伍霆琳脸上带着似血染的笑,握住拳。
第二十章
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刻,伍霆宇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该做什么……
王爷哥哥依然是那般霸气凌人。即使自己高高的立于城上,在那人面前,依如俯地……
一身银白色的甲装披身。剑眉如削,薄唇冷淡。真真如同从天而降的神祗。
而伍霆宇注意到的,是那个人的眼睛……像是地狱中的红莲烈火,焚烧万物。那火,是愤怒的剑,一下下刺痛自己的心脏。
伍霆宇想,那人到底有多恨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恨自己?恨自己夺了他的王位,恨那个人最终帮了自己?那交织在一起,又等于什么?
其实很早以前,他便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下面的士兵一阵呐喊,伍霆琳提及内力,朗声道:“伍霆宇,胜败已分,你是乖乖下来投降,还是让本王屠城?”
到了最后了,伍霆宇不想在气势上就输给那人,微微一勾唇角:“王爷哥哥休要吓我,你,不会的。”
伍霆琳却面色不改,拉长调子“哦”了一声:“怎么?霆宇想试一试?”
也许伍霆琳和吴子瑜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伍霆宇是最先看出他们之间那牵挂的人……
那条无形的线,若隐若现,可是当他拼命想将他们牵连在一起的时候,又发现,它似乎是断开了。然后他才想起,天意不可测……
也许真像父王说的那样,伍家的人,中了一个诅咒,一个永远无法得到幸福的诅咒。无论是他,伍霆琳,或者子瑜……因为得到了一些,也注定了,将会失去一些。只是那个人,那么无辜。
伍霆宇扬起如画的柳眉,凤眼微微一眯:“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开城门,迎王爷哥哥入城。”
一时间,城外轰动,城内也是议论纷纷。
连云裴将军脸上也是不解之色:“皇上,这……”
伍霆琳怔迟半晌,正色道:“伍霆宇,你最好不要给本王耍花样。”突然想到什么,目色一凝:“吴子瑜呢?”
伍霆宇笑道:“便是子瑜,劝朕投降的,你入城以后,莫要怪罪于他。”
见众人还在震惊中尚未回神,伍霆宇叹了口气:“谢谢各位将军,士兵陪朕战到今时今日,你们永远是最好的士兵!只是朕……不是一个好帝王。王爷哥哥自小便胜过百倍,相信有他为帝,我国必然昌盛。”
伍霆宇在位期间,虽然有时手段有些狠毒,不过治理得还算不错。百姓富裕,边关稳定。要说大乱,也只有这一战,所以很多人都是真心服他的。
那大难之日,也真的有人回京都,说报君恩。
只是这苍生众人,却不知,自己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陷天下于大难……
伍霆宇想,自己死后,只怕也只能下那十八层地狱……
曾经,他其实也后悔过。就像他说的,自己不是圣人……他怕自己为了这两个人,为了一句皆已忘却话,付出一切,无人知,还背负被恨……所以到了最后一步,他决定战不退让!他要让他最爱的哥哥永远记住自己,那怕是如同嗜血修罗的自己……
只是,最后的这一刻,那个人回来了。他说,会陪自己到最后一刻。
伍霆宇笑了,身上的淡黄锦袍上还绣着腾龙,那一瞬间,仿佛就要腾空而起。风吹时,猎猎作响。
子瑜,我伍霆宇从来不是圣人,不会一味的付出,只是,你若给我一分,我还你十分……
樟诃低声道:“王爷,恐怕有诈,吴子瑜至今可都还没有出现。”
伍霆琳却是提携马缰,轻挑眉道:“本王就不信,区区一城之人,还能把我这二十万大军如何!”
正准备驾马进城,却听探子道:“报,王爷,五王爷和林教主到。”
伍霆宇蹙眉,不是昨日就该到的么?定是又贪欢忘了时间,心下鄙夷。嘴上却淡淡道:“让他们同我一起入城。”
伍霆禄却是和皖紫同骑一马而来的。
依然含笑温文尔雅,面色苍白如洗,一身淡蓝的锦衣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带着色彩搂在那人腰间。
而那个人,一脸风情荡漾。即使容颜被毁,面带青纱,还是勾魂镊魄,让看他的人都移不开眼睛。
对于这个人,伍霆琳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妖精。
那妖精看见城楼上的伍霆宇时,突然一笑。凤眼眯缝,青纱下的唇角微微一勾:“这皇上,到是个难得的美人儿……”然后若有所思抚摩着下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