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的,萧坎转头看向立于门前的整装镜,可是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大跳,平日里俊美光泽的双颊上如今布满了红色的小斑,用手一抹,殷红一片。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视线慢慢调回到林却身上,一番游走,最后锁定了林却的右手,被握在那只手中的是一支……红色水笔?!
难怪……难怪刚才觉得脸上凉凉的!
林却还没有察觉到萧坎的察觉,支撑点由桌角转移至墙壁,正一步一顿的努力攀前。“看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只新的拐杖了。”
刚刚说完,就发觉了气愤的不对劲可,门边处反常的死寂令他小心的抬头望向萧坎,正还碰上了萧坎阴狠毒辣气急败坏的深情。林却终于知道大事不妙,微微退了半步,可是已经晚了,萧坎凶神恶煞的走过去,一把断掉了他的支撑,然后将失去了重心的林却——
温柔的接在怀里。
“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什么拐杖!是……我。”
没错,即使再遥远,再渺茫,有些东西还是必须要争取。必须要。
据说,因与果总是循环出现的。此前萧坎从不相信。
可是,当林却的病履表摊开在他的面前时,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从记忆中的某一个阴影里走出来,带着时光酸涩的沉淀,围住他,对他低喃耳语。萧坎没有挣扎的落入漆黑的沼泽,不能自拔。
“别跟我胡说八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说叫你别胡说你听不懂吗?!”萧坎“嚯”一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翻倒在地,他提起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的衣领,低沉的音符一个一个的从嘴边吐出:“我不想再听见你这么说。”
金丝边眼镜后面是一张仁慈却不失严肃的面孔,看似淡然的眼神里混着愧疚与悔意。萧坎曾经以为自己将再也不会看见这张脸了,可是哪里知道他的命运竟如此不堪愚弄,只是经过了一个秋冬而已,再次在同一个地方面对同一个人说着同一件事情的时候,心却已经完全走到了对面。
“你可以揭发我,或者报复,但是……这是事实。国内确实已经已经不会有办法了。”
一阵风窜了进来,很凉。萧坎睁圆了眼睛,狠狠的摔开了有名的骨科院医师,眼看就要掀桌子闹一场,忽然,不知何时溜进来的林却拦在了他的身前,一边艰难的拉扯着失去冷静的萧坎一边笑眯眯的向医生道歉,直到把萧坎完全赶到了外面,又轻轻帮那摔在了地上的医生关上门。
萧坎将整个脊背都贴在墙壁上,让瓷砖的冰冷深刻的刺入骨髓,他笑了,没有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落下来,然后伸过手抚摸林却柔软的头发。
“你是个傻瓜你知道吗?你干吗不骂我?干吗不打我?干吗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永远也不能跑了,也别想正常走路了,你将是一个靠拐杖支撑一生的残废!”
触摸着林却发梢的手无力的垂下,萧坎仰着头,第一次觉得人世间是这么有趣。刚刚还下定决心要争取,才过了几个小时,现实就让他知道他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和无能,他那所谓沉重的决心甚至连一片鹅毛都及不上。
只是,命运可以嘲笑他侮辱他,却为什么要连同林却一起折磨而不给他一丝光明?!
白色的袖口替萧坎拭去泪迹,迎接着他的依然是初阳般的笑容,明亮而静谧,拥懒而随意,林却笑眯眯的看着哭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的萧坎:“呐,萧坎你知道吗,你刚才说话时真是像极了黑狗熊,马戏团里的那种。吼吼吼——”
林却伸到萧坎面前的两只“熊掌”被轻轻拨开,萧坎反手抓住了他的双肩,然后把脸埋在他的颈侧。林却的笑容渐渐敛起,变成淡淡的微笑,他抱住萧坎,并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清澈透明的声音涌入萧坎的脑中。
林却说:“这没有什么。别伤心。”
(二)之2
暇淡的日月经不起思索,略一踌伫,便过去了。五月,春末,过往匆匆,嫩芽变成绿柳,郁金香开的正艳,除去正常上课的时间,学校里一多半的学生都不约的聚集在图书馆里,要么哈欠连天的,要么废寝忘食的,或满志或倦怠的准备毕业考试、投身名校。各人心底残存的屑碎情感,同窗三年,又被竞争、抉择等诸多因素造成的心理负担所拂散,落身于人与人之间的狭隙里,无所问津。
的确沉闷,萧坎独自一人置身图书馆的自修室里,阴着脸瞪着摆在眼前的习题集,旁边的空位子前堆满了书,背包也挂在椅子上,小半杯未凉透的咖啡可以说明主人是刚刚离开不久。现实总是很残酷的,萧坎无力的闭上眼睛,掩住脸摇了摇头,纵使他可以答对这本习题集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题目,纵使他可以不必参照答案的流利讲解,眼前这秀丽自然正确率却可约为零的字迹依旧让他深刻的感觉他的人生受到了极大的挫败。
“这个家伙!难怪你交了习题集就借口开溜了!”
萧坎咬牙切齿的寻思了片刻,双手一按桌子站起了身,也管不了一路上他那张几乎扭曲脸的连吸引了多少双好奇的眼睛,急匆匆奔进洗手间。好啊,好啊,果然是不在!将洗手间彻底搜了一遍后的萧坎对着出口不住的冷笑,心下掂了掂,然后疾步走出自修室范围,穿过资料间出了图书馆大楼。外面是宽阔的绿地,因刚刚浇灌过,每一株翠嫩都捧挂着晶剔透的水珠,明晃晃的光明之下它们显然就是自然界里最招摇精致的宝石。春风是乐师,拂过杨柳,奏出和谐的音色,萧坎踏着卵石铺就的小路,坚定不移的绕过中央的莲花鱼塘,拐出办公室楼前的雕栏碧湖,穿过壮丽的玻璃健身馆,一直转到一块小篮球场地的坐席后面,终于顺利的捕捉到了那个在他眼皮底下逃之夭夭的家伙的身影。
白色运动鞋,米黄色的休闲长裤,淡黄的细绒无袖衫内衬着雪白的翻领长袖T恤,柔软的栗色发丝随着时而流转的清风徐徐摇动,明丽而安逸。日光抚射,白皙的侧颈上面细软的绒毛被蘸染成了金色,林却坐靠在木背长椅上,虽然此刻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那一种独有的慵懒与静谧却无形的环绕在他的周身,如同阳光在他身上落下的一圈一圈金色的螺纹,同他一起细细数着时间流淌的步伐。
林却正悠然的享受着温暖闲静的午后,忽然从后面投来一片阴影,人形,不偏不正刚好将他遮住。他对着阴影笑了笑,从容的回过头,笑眯眯的冲着同样面带和蔼笑容却双手叉腰的萧看挥了挥手:“嗨,萧坎。”
“嗨,林却同学,可否借个地方说话?”
萧坎觉得他今天的教养真的是好极了,神情如浴春风,语气可亲可敬,可是太多的礼节反而会显得比较见外,所以他就没有再客气下去,上手抓住了林却的胳膊,准备将他一把捞起来。
“等一下萧坎,呃……能不能让我先回教室一趟?我好像是把外语课本忘在桌膛里了。”
“行啊。”萧坎做出十分理解的表情,“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看着林却有些无可奈何的轻叹了口气,萧坎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点畅快,他十分绅士的扶起林却,并将一旁使用了不久的新拐杖递给他,两个人逐步走向教学楼。
林却走的慢,进楼半天才走过大厅拐到楼梯前,萧坎也不多说,只是跟着,以双手插入口袋加上好脾气似的温和微笑来告诉林却他有的是耐心。勉勉强强上了一层,林却终于停步了,转过身笑着对萧坎说他上下楼梯比较困难也比较费时,麻烦萧坎再上两层替他把课本取来,他就站在这里等着他不见不散如此等等,萧坎也笑,跨上两层台阶靠近林却,无不怜爱的抚了抚他柔软的栗子色头发,“却,我可以抱你上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萧坎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善解人意的无懈可击了。
“这个疯女人!干嘛冲我发那么大神经!”
“谁让你那么口无遮拦,在我们班教室里乱说话的。”走廊的弯转处,隐没着两个私语的女生,午后十四点,穿行稀疏,大开着的窗户透了些风,将声音清晰的带到萧坎与林却的身边。“黄逸曼啊,在两个月之前就这样了,死死的护着林却,听见他的一个‘不’字就要翻脸,针锋相对的跟老母鸡似的。”
“哎?真的啊?难怪前阵子和三班的那个分了,这么回事啊……嘿嘿,可真有趣,若是成了她在学校里也能算半个名人了。对了,刚刚在教室里讲到关键被打断了,听说林却全身都是难看的伤疤,所以他再热的天也都穿着长衣长裤。”
“什么?!”
回答的声音被压的极低,萧坎的脸色也随之变的灰暗发青:“以前偷东西被人打的。”
“……林却怎么样我不管,可是他不该整日缠着萧坎!像萧坎那种层次的男生,全学校也不过一两个,现在好了,他把学生会的工作全扔给了副部长和我,每天都和林却混在一起……林却,他以为他自己是萧坎的什么人!”
萧坎一早就听不下去了,脸黑的可比煤灰,依他的性子,这种对话他又怎么能任她们接来接去这么久!可是他目前却没有空闲去理会她们,站在面前的林却脸色发白,眉心紧紧蹙着,唇齿相抵的忍耐使他的下唇失去了血色,萧坎亲眼看着他渐渐弯下身体,双手捂住残膝,拐杖“咣当”落地的声响如电击一般瞬间洞穿了自己变的冰凉的心。
“却!怎么了?!”
萧坎顾不上管那两个闻声即如惊弓之鸟般迅速避离的女生,立刻蹲下身扶住林却,一时间诸多念头杂乱的盘旋于脑中,额前顷刻就见了汗丝。轻呼得不到回应,又不敢妄动,萧坎焦急的乱了方寸,掏出电话就要拨急救中心的号码。
“别!”突然,萧坎握着行动电话的手被林却抓住,“……我没事……一会儿……就好……”
嗯?
虽然这温暖柔和的声音勉强顿挫的让人心疼,可是一种隐约的不对劲却使萧坎冷静了下来。这情形似乎有些熟悉呢,萧坎瞄了一眼仍然低头抱膝的林却,伸出食指慢慢挑起他的下颌,而后如阳光一般明丽温和的笑颜便落入眼底。
“那个啊,因为站立的太久了,膝盖酸麻的厉害,所以站不住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又被某个爱花如命的护花使者给耍了呢。”萧坎似笑非笑的斜眼看着装成一脸无辜的林却。
“那怎么可能,萧坎那么聪明绝顶足智多谋,哪有人敢……”
“行了!还不快起来!”忍无可忍的打断林却的同时,萧坎拉着林却的上臂把他拽起,另一只手顺势接住他的腰,令其完全陷在自己怀中。林却的手指抓着萧坎的肩头,一股深沉的力量仿佛顺着指尖流进了萧坎的身体,此刻的萧坎清楚的意识到,要保护林却绝不仅仅只是保护他身体的周全,而是保全他的一切。
所以苛政也还是要继续的。萧坎俯身拾起方才跌落在地的拐杖交给林却,然后朝他一摆手,意思让他别再耍花样老实跟他回去,连说话都省了。
可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们正欲离开之际,迎面撞上了教务主任。
精明的中年女子模样,架着貌似价格不匪的亮银边眼镜,职业套装,看见萧坎林却目光依然冷冷淡淡视若无物,随后缓缓开口:“萧坎,跟我到办公室一趟,我有话要对你说。”
萧坎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又不能不应着,他极不情愿的看了一眼已经步向教务处的女人的背影,转过头低声威吓林却:“不要让我回到图书馆时发现你不在那里!”然后便匆匆追了上去。
教务主任不紧不慢的一直走到教务办公室门外,却没有进去,转过身体正视随他前来的萧坎,打量了许久,神情逐渐变成了标准的严师慈母态:
“萧坎,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能力强,成绩优异,前途广阔。从你转籍过来以后,领导老师和同学都对你称赞有佳,仅仅几十日就荣升了学生会的责任干部,就我个人而言,也因为有你这样的学生而感到自豪,所以,你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行动都在牵系着大家对你的深切期望。”
说罢换了个姿势,略微正色的切入话题:“毕业考试将近,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或者与其说是相信倒不如说是我希望如此。你的前程何等辉煌,多么的触手可及,你比我更清楚,而劣性影响对它的伤害力我则有着深刻经验。实话对你说,林却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他在我们学校三年来的表现如何,学校领导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之所以没有将他开除,是出于学校的人性化政策。你可以去同学中了解一下,听听更多的声音,到时候你应该比现在找到一个更好的定位点。”
而后面色又缓和下来,语气也恢复为原先的语重心长:“说这些,不过也是为你好,听说这一段时间你和林却走的极近,甚至连学习和学生会的工作的延怠了,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知道你只是一时迷糊,很快就会恢复过来,像以前一样成为学生的楷模、学校的骄傲。”
听完教务主任洋洋洒洒一席话,萧坎一直低垂的眼帘抬了起来,沉默片刻,发觉她是在等着他表态,于是不咸不淡的开了口:“老师,有件事我想借这个机会告诉你,我已经决定辞去学生会体育部部长一职,也决定趁此一同踢开你们的那些什么楷模啊骄傲啊的垃圾头衔。”唇角一弯,露出迷人微笑:“很抱歉要辜负您的一番好意了。”
萧坎扔下惊愕的女人转身要走,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收住了脚。“对了老师……忘了提醒你,如果以后还想说这些关系到林却话,最好要找一个我听不见的地方,因为……”刹那间,萧坎的神情又阴又冷,深不见底的黑瞳反射着凌厉的光芒,“天灾人祸,可都是无常的!”
语毕,迈开大步,怎么走来的,又怎么走回去了。
萧坎走出教学楼,横着穿过偌大的运动场直向图书馆。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胀满的液化气罐,遇到半点火星就会爆炸。回到自修室,人已经走了过半,萧坎一眼便望见了安静的坐在位子上的林却,可是虽然是宁和,却明显是在发呆,眼睛不看着指臂下按压的书本,而是久久的眺望窗外。萧坎强压着怒气走到林却身边坐下,一言不出的打开一本本习题集为林却勾画练习题目,林却展开艳阳一般灿烂夺目的笑靥,也不担心他散发的温暖热度可能会点燃眼前的易燃易爆危险物。
“呐,萧坎,我想你陪我去个地方。”
“不!行!”萧坎放下笔,深吸了一口气,冷眼看着林却,然后他伸手抓过一本自己用来练习的疑难题册,翻开其中空白的一页,随手指着其中一道题:“想出去是吧,你若是能做出这道题,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林却望望沉着脸的萧坎,又看看关系他自由的难题:“盐桥的作用啊……消除或减弱液体的接界电势,沟通内电路的同时维持两边溶液的电中性。”
萧坎根本没想到林却真的会去解答,而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晴天里的一个大雷,炸的萧坎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低头仔细的翻看了一遍,题册上面确实没有任何的答案及相关提示,于是迷惘的目光又回到了林却身上。
“……那么,选择盐桥的原则呢?”
“首先,溶解度要足够大,再者正负离子的离子移动速率必须很相近,而且也不能和两边的溶液发生反应产生沉淀。”林却现出温暖宁静的微笑,从窗外射入的阳光落在他栗子色的发梢上,散开柔软漂亮的光泽,“常用的盐桥有饱和的氯化钾,还有硝酸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