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钱托人带到了,一同寄来的还有一樽蹦蹦的泥塑,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妮娜托伊戈尔转交佩佩的。看着钱的数目伊戈尔惊得一头冷汗,想自己前一阵儿还琢磨着自己出资赞助佩佩的演出,好以此将佩佩“买”下来,现在看来自己离目标还有一段距离。伊戈尔将蹦蹦的泥塑带去了咖啡店,进去时蹦蹦正看着所诺斯同小猪打架,卡尔罗斯和店里其他人都买所诺斯赢,只有波利斯一人坚持说小猪会取胜。一拨人清洁也不做了,围成一圈赌博,佩佩站在吧台后面独自擦酒杯,一抬头见着了面前的伊戈尔,眼睛里面露出了笑意。伊戈尔笑眯眯看他,直勾勾地硬是把佩佩给盯得不好意思埋下了头,佩佩最终投降了,求饶道:“莱尔琴科先生。”
“我把你的钱偷了,”伊戈尔抱着双臂撑在吧台上同佩佩套近乎:“说说,你本来是想演什么?”
佩佩抿抿嘴:“王子写了一部戏剧,共三幕,本来想一起排练。”
“他那部分我来顶。”
“王子那部分已经完成了。”
伊戈尔吃了闭门羹,不死心道:“他不在了,你也不想演出了?”
佩佩不做声,看来就是这个意思。伊戈尔鼓励他:“我妈以前对我说,有才华的人,就算不想理会他的才华都不行,他迟早要屈服在自己的才华面前。这个时候他就不是为自己而活了,而是为上帝指派的一个任务而活。他从此没有了个人生活,只为命运而活。”
佩佩忧伤地说:“我现在很好。”
“你相信命运么?”
佩佩点点头。
“你接受它?”
佩佩点点头。
“我知道我的才华是什么,可是我不敢面对我的才华。艺术这条路太孤独也,很多人说艺术之路很苦,其实如果有人陪着一起走也就不算苦了。一个人走时才是苦,可是走到某个地方,由这里起,你又注定是一个人。”
“王子也说过一样的话。”
伊戈尔微笑:“是么?”
“他说他自己不敢在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面前驻足过久,深陷任何一类艺术形式都会走入孤独,这不是他的生活方式。”佩佩说话特别慢,嗓子低哑胸音沉闷:“可是他走之前又说如果我和他一起,他其实应该尝试窥探艺术的深度。”
“如果我和你一起,我也敢。”
“莱尔琴科先生。”
“真的。”伊戈尔脸带倦色,慢慢将额头抵在自己小臂处埋下了头:“我哥说得没错。”他再利索地抬起头:“那谁又陪你呢?”
佩佩露出了感动的眼神:“我也不想演出了。我现在很好。”
伊戈尔扣扣头,拿过吧台后的电话:“我可以用一下?”
佩佩点头。伊戈尔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对着里面人说:“爸,我是伊戈尔。我有事找你。”
对方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伊戈尔又说:“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你不管这个,蒂莫西他们总要管,让他们来也可以。”
对方似乎答应了,伊戈尔报了咖啡店的地址,转头对佩佩说:“安排一下角落的位置。”佩佩再次点点头。
八点左右,波利斯耶维奇家两兄弟真的来了,推门进来,他们被咖啡店里热火朝天的生意吓得一愣,哥哥转头对弟弟说:“居然还有生意这么好的地方。”弟弟对哥哥说:“你不要大意,这一切都有可能是幌子。我调查过了,加加林府的几名军官和家仆好几次来这里和其他人碰头,黑市的幕后主管们每个月开会也是在这里,这里可能是什么组织的碰头地点。”
“你是说加加林和黑市的人有联系?”
“我不知道。这点我还没查出来,加加林足不出户,他的士官出入都坐车。不过我这次一定要采访他,他是当局少数几位人格高贵地人,我一定要让他开口。”
波利斯上前将两位兄弟带入了最里面的厅,兄弟两人都是金头发,哥哥像安一些,弟弟像法蒂玛一点。弟弟连身材都像法蒂玛,又瘦又小酷似鹌鹑,伊戈尔站立时只看见哥哥,还以为弟弟没有来。波利斯耶维奇家兄弟脸色都不好,毕竟伊戈尔丢下自家妹妹跟男人私奔了,妹妹自身感受不是问题,但是跟男人私奔这件事很让他们家族丢脸。弟弟面对着伊戈尔不吭声,哥哥问:“找我们什么事?”
“我想联系文化部举办一次小提琴比赛,如果让你们宣传报道,你们怎么做这件事?”
“什么局势了,谁有空参加小提琴比赛?”
“改朝换代,拉琴的人还要拉琴,你们觉得天翻地覆,贝多芬的谱子又不变。”
弟弟让伊戈尔顶了一下,看看哥哥,哥哥说:“你用意是什么?”
“我堂兄的基金今年有盈余,这个基金年年支持贫困学生上艺术院校,这次家里让我安排资金。上个月,那间刚成立不久的私人音乐学院‘古尔德’被人炸毁了,我朋友是参办人之一,事发之后我去看他,听他说了这里小孩读音乐的情况,我觉得钱花来这里不错。”
“你再修一个学校吧,音乐比赛有什么用?”
“我要选人,之后我会筹资建学校,但我想看看目前国内幼儿的音乐水平。这里的音乐学院考试制度不对,导师推荐为主,应该反过来,从海选开始,维也纳德国甚至美国现在都这么做。另外,有天分的学生不允许跳级,这一点也不对,有天分的学生早期教育被压抑了,影响以后发展。你们不是艺术家,不明白中间道理,我办比赛是有目的的。”
哥哥不置可否:“如果你只是本着美好心愿来帮助孩子的话,我们也会这么报道。”
“我父亲明年开始想来俄国演出,他的身体其实已经不能登台了,来俄国演出只是了一个心愿,如果再像这次这样,我也不敢安排他入境。这次比赛我主动来举办,先将当局一军,之后安排起来方便。”
哥哥和弟弟对看一眼,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弟弟警惕道:“就这些?”
“奖品我想用我手上现有的琴,琴运不出去,与其被海关查走,不如送人。”
哥哥冷笑一声:“这个才是目的,伊戈尔,你别想走私艺术品,我们有消息,这些艺术品查收之后直接交予文化部,由文化部亲自卖去国外。和政府抢生意,你还嫩了点儿。”
伊戈尔拍拍大腿两侧,举起酒瓶子喝酒。他三只手指捏着酒瓶子晃啊晃,再竖起三只中的一只手指说:“民间到处是人才,我到处收琴,谁也没我知道得清楚。政府禁止民众在家私自学习乐器,但这些人自有办法;最好的学生根本不在音乐学院,你们看着,这次比赛选的人以后将震惊世界。”
弟弟奇怪道:“你收了他们的琴,又反过来把琴发给他们?”
“收琴时我给了一笔不菲地价钱,一些家庭看见我开的价立刻将琴卖给了我,一些家庭无论我出价再高,卖的时候也不情愿。如果,”伊戈尔用手指敲敲桌子:“如果这些人家小孩有本事,琴你拿回去,钱,你也留着。但如果你自己都可以用琴换钱了,这琴当然不属于你。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哥哥肯定道:“是这样。”
“报道比赛积极的一面,”伊戈尔递给哥哥一瓶酒,刚才两人还一脸戒备,现在三人早是喝上头了;伊戈尔同哥哥碰杯,晕乎乎地说:“不要借了任何话题都说政府不好,至少我这一次你别说。艺术应该和政治分开,和其他任何东西分开,艺术是孤独的。懂么?我拉了四十年琴我最清楚,艺术比什么都孤独,你们不要把它和政治民情扯在一起,你们这是亵渎。你们就好好报道比赛,报道孩子们的才能,报道比赛氛围,报道一些鼓励人的东西,”他一把推去哥哥肩膀,哥哥被推得差点没下凳子,他摇摇脑袋:“别尽报道让人听着不舒服的事,什么医疗制度,什么就业率……听多了谁也不舒服。”他张臂抱着空气说:“你看这里的人,他们哪里不幸福了?他们比皇帝还幸福!你随便问一个人,他们可不知道政府的失职,国家的漏洞,只要今天有佩佩炖的汤,他们就是皇帝。”
“伊戈尔,”哥哥双颊通红:“对了上次和你一起被抓的丹尼尔 佩佩,你知道么,这只是他的艺名。这人你要小心。”
“是要小心。”伊戈尔大表赞同。
“我们的人前天来消息了,前文化部长本来要将你们流放回西伯利亚,审判之后再进行处决。但流放文件送到办公室,他看见即将押送的人中有这个人,突然更改命令:直接枪决。我查过了,丹尼尔 佩佩经常做世界巡演,苏联只是他其中一站;这人可能是国际间谍,借着演出机会交换消息。你和他保持距离……”
这句话刚说完,完全不知情的佩佩就端着盘子过来上菜了。哥哥弟弟都惊得跳了起来,无奈两人都喝醉了,结果是两人一起跌去了一旁。佩佩和另外一名侍应赶紧扶住他们,伊戈尔拍拍桌子让两人坐下来,笑道:“佩佩做的菜可是人间美味,不然我不会约你们来这里。他是不是地下党我不知道,真是,那我们更要趁着他还没被抓之前多喝几次汤啦。”
佩佩奇怪地看伊戈尔说自己是地下党,伊戈尔使眼色让他别在意,可他依旧瞪着眼睛直直看伊戈尔,伊戈尔只好做嘴型同他道歉:“我的酒兑点水。”
酒足饭饱时兄弟两人都不能走路了,伊戈尔埋了单,并说:“总之,这次报道你们保持中立,我不想让我组织的比赛成为政治斗争的靶子,我哥更不喜欢……那些孩子也不喜欢。至于比赛之后你们如何发掘得奖儿童的背景,音乐学院的考试制度之类,比赛一结束,你们想查什么,都不是我能管的。”
伊戈尔替两人给家里打了电话,再看着两人被家里仆人接走。临走时,伊戈尔对波利斯耶维奇哥哥说:“你我是亲家兄弟,我再对你说一句话:为理想斗争是好,但别把命赔进去,死了什么理想都是屁。”
车逐渐远去,伊戈尔醉醺醺回头对佩佩说:“他们说你不是丹尼尔 佩佩,是其他什么人。”
佩佩看着一副酒鬼大叔样子的伊戈尔,不愿意理他。伊戈尔继续逗佩佩:“快说,你是谁。”
佩佩转身离开了,看来他不喜欢借酒装疯的伊戈尔。伊戈尔跟着佩佩朝咖啡厅内走,他沉着声带着笑意说:“国家都要垮了,还拉什么琴。面包都要排队领了,还比什么赛。所有人都疯了。”
——咔嚓——
(1) Daniel Pepe and Carlos,backstaged preparing for their show, which is sponsed by Prince Jean-Yves of Monaco.
佩佩和卡尔洛斯在后台准备,这台节目依旧是王子资助的
(2)Daniel Pepe in casual wear, walking on streets in St. Petersburg
丹尼尔 佩佩便装时,默默行走在圣彼得堡的大街小巷
(3)Daniel Pepe at interval,received interview with Jorge Dufont
丹尼尔佩佩于演出中场休息时分,正接受乔治 杜枫先生的访问,由于日程安排太紧,他的采访不是安排在演出前后(或中间,比如现在)就是在早餐时分
(4)Pepe with birds, gifts given by Gustav‘s father, Prince Lenard of Sweden
佩佩和鸟儿,这是他十八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来自古斯塔夫王子的父亲,瑞典雷纳德王子
(5)Grand Duke Oleg portraited by his friends,age 15
奥列格大公的朋友为其拍摄的半身像(十五岁)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伊戈尔给文化部写了一封信,介绍了自己的计划,介绍了自己的意愿。他也主动和文化部讲和,明明一个月前对方要杀自己父亲,他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赞颂对方为保护苏联文化传统而做出的一系列有效措施,好像从鲁内耶夫、巴瑞辛尼科夫一直到霍洛维兹、罗斯塔波维其等一切流亡艺术家都是可以流失的。他甚至说,自己父亲逃离西伯利亚只是因为身体太差,熬不过西伯利亚恶劣的天气;父亲曾说西伯利亚广袤地天地和凛冽地寒风能激发无数艺术灵感,离去实因万不得已。
文化部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总归是回了信,并在信中展示了相当友好地态度,仿佛自己根本没有想要杀伊戈尔和他父亲,一切都是误会。伊戈尔的甜言蜜语打动了文化部部长,三番两次通信下来,对方尽然愿意抽出自己宝贵的时间同伊戈尔见个面,“商量细节。”当天下午伊戈尔在对方办公室门口接上对方,开车来了佩佩家咖啡店。对方看着这样寒酸一间咖啡店,当场脸就板了起来,伊戈尔大不咧咧地说:“部长大人,您不要看不起这样的地方,最好的饭菜,最好的酒,都在这里藏着。”
进门后波利斯将两人引入里厅,伊戈尔用眼角四处搜寻佩佩,波利斯大概看出了伊戈尔的意思,悄声说:“丹尼不想见部长,他在厨房。”
咖啡厅里没有佩佩,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伊戈尔几次集中不了注意力,总觉得佩佩躲在什么地方同他调皮,自己得再找找。部长很不高兴,因为伊戈尔没有发挥三寸舌本领赞颂他;就在部长忍受不下去准备起身离开时,伊戈尔终于死心了,他集中了火力,一心一意同部长周旋,果然,不到半个小时,部长就开始大笑了。
佩佩家咖啡店藏有无数好酒,来历不明,年份不清,但入口爽滑,“怎么喝喉咙都不会刺痛”,伊戈尔就是用这酒做糖衣炮弹攻击对方,将对方搞得神魂颠倒。人声鼎沸,美酒佳肴之下,部长很快失去了理智;伊戈尔不断拍他马屁,说得含蓄,有礼,还很有逻辑,部长一高兴,竟然就着音乐跳起了舞。所有侍应都呆立着看部长臃肿地身躯扭来扭去,伊戈尔不再理会这疯子中年人,自己抱着酒杯,想象着佩佩由吧台后面露出头的情景。
佩佩就在这个时候露出了头,他是被这里的笑声引了出来。佩佩探出脑袋看波利斯,波利斯一边笑一边让佩佩看那边,佩佩愕然地看着努力扭动身躯和店里一位中年妇女跳舞的部长,露出了厌恶地表情。伊戈尔看见佩佩那一瞬间心情大好,他笑着望佩佩,佩佩对上了他的视线,触电一样移开了眼珠。再看过来时,佩佩发现伊戈尔还看着他,扭头进了厨房。不多时,厨房为伊戈尔送来了一盘牛肉薄饼。
第二天下午,伊戈尔就收到了部长寄来的批准信,部长不但亲笔签了名,甚至还保证说初赛那天他一定会到场参加开幕式。伊戈尔指着这句话对佩佩说:“怎么办?”
佩佩眨眨眼睛,站在伊戈尔身后不做声。伊戈尔四处看看:“其他人呢?”
“他们有事出去了,留下我做卫生。”
伊戈尔让佩佩去做卫生,自己看着佩佩做卫生。他看佩佩举手投足间的韵味,看佩佩的面容和四肢。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看见佩佩后会害怕,更加不明白堂兄怎么会唤他做“小怪物”。伊戈尔觉得自己三十六年来从未见过像佩佩这样美丽地人,在他眼里,佩佩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不完美的,看着佩佩,他特别想拉琴,他的胸中有一股激情,一份躁动,惹得他想做点什么。美能激发无数灵感。
“佩佩,开幕式那天,你能帮我组织会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