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1943:富贵花+外传——眉见

作者:眉见  录入:11-07

——这是那位副官长动的手脚了,该副官长本意是要让江参谋长觉得宾至如归,大意是中西结合,结果房子一收拾下来,只搞了个不伦不类——也算是一种风格了。

对于江怡声来讲,房子能住就成——暂时落脚的地方,又不是家——不必穷讲究。

房子能住就成,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讲,这点是绰绰有余,现在便是多了两个人进来,也是足够宽敞。

十六很局促地、站在一旁想挑个位子坐下来——不知道是要挑沙发还是挑贵妃榻子,西洋沙发跟贵妃长榻都摆一处了。

然而挑到了最后,十六还是猫在了大哥哥轮椅后面,好像藏猫猫似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江怡声从后面慢慢踱了进来,正用一种慈祥的目光上下看了十六两看,仿佛是长辈看孩子一般,男人自自然然地朝老周说道:“嗳,老周,这孩子怕生。”

老周与有荣焉:“我也怕生。”

——周慈仰头,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句话,“快安慰我吧”。

江怡声忍不住笑着摇两摇头:“嗳,老周,你呀,老小孩。”

江怡声生平从未这样冲动过,方才在周家头脑一热,他就伸了一把手过去,虽然知道彼此之间,还谈不上“伸一把手”的交情,可是见死不救——谈不上“死”,很情急就是——不是他的处事风格,江怡声心说,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无它,心安而已。

现在把人领到了家里,看人家拎着一个小皮箱的架式——好像是要长住了,而且人家现在是一号伤员,不好怠慢。

送佛送到西,男人想,帮人帮到底。

江怡声跟十六齐心合力,给周慈洗了个干澡。

江怡声抱着老周进了楼上的大浴室——楼下当然也可以洗,只是没有暖水管子。

周慈这时躺在老江的怀抱里,仰着脸,鼻端里就闻到对方身上混着汗味的咸盐气息,都说臭男人,周慈心里闲闲地想,老江是真不臭——是汗味都不臭。

周慈被人家打横着稳稳抱着走,就见对方步履轻快,仿佛很轻松,男人很惊奇地咦道:“老江,你很有两把力气嘛。”

老江答:“我长年练着五禽拳,这几年又劳碌惯了——都是练出来的!”

这二人是有说有笑,一路友好亲爱,等进了大浴室,江怡声还小心地不让老周的右腿磕着碰到,把人“端”着放在了流理台上。

屋子的原主大概真的很会享受生活,衣食住行,在这个细节方面倒是处处留心,江怡声就见这个浴室大得离谱,浴缸和暖水管子一应齐全,墙架上还有未拆封的毛巾。

十六拎着一张矮凳子跟着进了浴室,准备给大哥哥擦身子时用来垫伤腿。

大哥哥坐在一旁,这时就直了眼睛,望着对面的老江。

老江爽快之至,除光自己身上的衣裳裤子,这时就弯腰舀起一瓢水,男人从头浇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副痛加涤荡的架式。

江怡声痛加涤荡——痛快的痛,连日奔波、风霜满面,眼下来天津的两桩大事都办完了,无事一身轻,自己是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太邋遢了!

而周慈直着眼睛坐在一旁,话都说不出来了,心说怎么男人除了衣裳也这样好看呢——蜂腰翘臀!

自己从前也是像老江这样爽快的,都是男人,在一起脱光看光又有什么——没什么!可是自从自己经了温老七的“那一场”,现在又经了李少闻的“这一场”,周慈就是神经再粗,面对着男人光身子,他也开始不大自在了——眼睛老是往人家的下三路看去了。

十六和大哥哥对视一眼,就见大哥哥神情郝然,本来脸皮就薄,这一红了脸,四个字,“面红耳赤”。

十六心道,大哥哥这是害臊了——他知道害臊了,十六又想,往常就是自己替大哥哥洗菊花,大哥哥都不带脸红一下,怎么眼下就……?

十六灵光一闪,如雷过青天,他扭头朝几步之外的江先生看了看,江先生旁若无人,洗得格外超然,堪称“浑然忘我”。

十六看了又看,接着重新面对了大哥哥,就见大哥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看江先生了。

十六心中有数,面色平静、一团镇定地替大哥哥擦两擦胯间那“精神抖擞”的大家伙——真的大了起来。

十六想,大哥哥“起立”了——他对人家有感觉。

他看上了江先生。十六像是发现一个秘密似的,悄悄睇了大哥哥一眼,就见大哥哥单手掩住面目,仿佛是无颜见人。

无颜见人,周慈心里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对人家一个大男人——发情了!

——他又不是温老七!也不是李少闻!

周慈怕了。

他活到三十多岁,没有爱过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爱”法,他不懂这个——也不想懂,因为被人爱怕了。看,温老七是“前车之鉴”,看,李少闻是“血泪教训”……爱是个什么东西呢,生死人、肉白骨么——怎么安在自己身上,不是一个“死”,就是一个“血”字呢!

他被人爱怕了,所以当心动来临的时候,周慈迟迟疑疑的——男人怀疑自己会坠入爱河活活溺死!

周慈心里哀怨着,不爱不知道,一爱吓一跳——眼下,这,仿佛是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这仿佛是活在了传说里面,当传说活生生在降临在自己身上,周慈怀疑自己这是见神见鬼了!

周慈吓得再一次对自己说,心宽体胖。

在各自洗干净收拾齐整之后,江怡声又让厨房热了一点米粥送过来。周慈这一段时日以来,愁眉苦脸,吃不下睡不着,得了心病一般地憔悴,只有在今天下午硬拉人家一起用了一顿面包水果。现在仿佛是“逃出生天”、“重见光明”了,周慈刚一抬头,就见老江一身白衣地坐在位子上,慢条斯理地端起一碗粥吹着气,头脸手足都美好,周慈看着他,突然间食欲大振、食指大动,也让十六端来一碗热粥,坐下来一起吃——庆祝似的,喜气洋洋。

江怡声看了老周一眼,好气又好笑地摇两摇头,口中说道:“哎,你呀。”

江怡声将自己凉好的一碗粥推了过去,换走了老周面前的一碗,男人见老周吃惊,就笑笑答了一句:“凉了容易喝——你吃饭贪快,小心烫嘴。”

这一番好意——不是一般二般的好意呀,堪称“体贴周到”,周慈领了人家的好意,只差没有丢脸地哭了——自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珍惜过。

——感觉太糟糕了,怎么可以这样呢,太脆弱了,缺爱缺到傻,周慈暗道坏了,我会还回去的——自己一定会钟意上人家的,情不自禁、情难自禁呀!

周慈想喝酒镇定一下自己,很有必要镇一镇蠢蠢欲动的春心,免得露出马脚,让人笑话。

江怡声没有笑话他,对于下午所发生的,他问也不问,只是在他喝酒的时候,轻轻劝一声:“老周,节制点。”

周慈节制得了酒,可是节制不了内心的冲动,人家没有问,他自己说自己的话:“事到如今,家丑也不怕外扬了,老江,我的这条右腿——是让我的干儿子给断的。”

他轻轻重复了一声:“我的干儿子呢。”

周慈自嘲地抬眼看了一眼老江:“子不教,父之过。”

言尽于此,一切尽不言中。周慈点到即止,江怡声心知肚明,这时就笑微微地回了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他温言:“老周,夜了,咱们歇息吧。”

周慈来得突然,江怡声毫无准备,客房是不能睡了,没有干净的被褥——不是待客之道。

当天晚上,江周二人自然而然地就上了一张床。周慈背对着老江躺好了,他双手规规矩矩地置在胸前,长夜寂静,室内安然,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还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着沐浴后的香气,周慈第一次不怕身边的男人扑过来——他怕自己扑过去。

他第一次体会到当色狼的风采,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周慈叹息地“呵”了一声,像是在抽气,自己伤了腿,真可惜——什么都干不了。

江怡声从背后伸手拍两拍同床人的肩膀,男人昏昏欲睡,语声朦胧:“不痛,老周不痛。”

周慈真的不痛了。

他抓着对方一只手不放,抱在怀里,周慈闭目长久不能平静,怎么能平静呢,终于有个人来珍惜自己了。

——自己不喊痛,他也知道我在痛。

10.战前时光

也就是一晚上的功夫,头顶的天就变了。

周慈感觉在江家的日子过得真是快——因为走得最快最急的,总是最美好的时光。

周慈坐在大客厅里,面前的长几上摊着几张天津日报。

江怡声背着手在他跟前缓缓踱着步,偶尔摇两摇头,对牢报纸上的新闻,讲两句天下大势:“自从前两年日本人在太平洋那里轰了美国,越发不可一世了……上海滩现在做主的老大,都是亲日派,要是换做马兄……”

江怡声低声自嘲一下:“马老哥。”

周慈一只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这时就用另一只手拎起长几上的报纸悉索抖两抖,就见报纸的留白处都有老江的批语——江怡声家学渊源,写出的正是一笔好颜体,周慈没看出来,但是在一旁看老江正襟危坐、腰背挺直,右手提着细毛笔,就觉得非常赏心悦目——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周慈想了想,插了一句自己能问的:“老江,听你口气,敢情认识这位马大佬呢!”

江怡声平声静气,很淡然地道了一声:“原来我也是在上海待过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事当年罢。”

他自己算得上是前朝遗少,说到当今时势来,无论好坏,本该带一点幸灾乐祸的态度,可是江怡声本性端方,态度很客观,置身事外,天生带一种超然气度。

这是一段闲谈时光。岁月不算静好,现世并不安稳,然而这一幢洋房里装了两个饱受世事、人心磨砺的男人,一个安于平静,另一个甘于平静,江周二人有时四顾无言,有时交谈两句,自自然然,毫无隔阂。江怡声没有公务在身,单是等着探子报消息,故而静坐家中;而周慈行走不便,拘在一张轮椅里,这时就一天到晚地对着老江——他心甘情愿。因为老江真的好看——百看不厌,声音也好听。

江怡声的声音很好听:“嗳,看了报纸才知道,杨少帅来南京了……他,哎,一言难尽……”

江怡声说着,仿佛真的一言难尽、意犹未尽,声音断断续续的:“你是不知道,这个杨少帅,老周,前两年我领了傅主席的话,去陕甘面见杨少帅……杨少帅可真……”

男人仿佛是想起什么又好笑又好气的东西,江怡声连连说了两句“可真”,就是“真”不下去,最后江怡声摇着头看了老周一眼,付之一笑:“杨少帅,出人意料。”

周慈单是听,笑而不语,因为觉得光是听就很满足了。

他很满足,真好,又可以知道多一点老江的事了——往事也是好的。自己三十年来的人生一片苍白、乏善可陈;自己是没有故事的人,没得讲,所以光听人家讲就好了,老江很好——身上的传奇味道很浓呢。

这个传奇人物仿佛从天而降,就这样极其突然地来到自己面前,如同救星,符合自己心动的对象那一切标准,力量、见识、地位、文化、外貌、性情……但凡自己想要的、钟意的,在伊身上都可以找到,无可挑剔、天造一般——是为自己而造一般,投契得不得了。看,就连彼此身体的高度都很契合,自己可以把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而对方可以把下巴搁在自己的头顶上——不必你弯腰、我踮脚;不必彼此迁就;不多不少,刚刚好。

真是好,周慈心里不怕了,处处都好,如果自己要去爱一个人——男人,爱他刚刚好。自己被人爱怕了,那,从今往后,由我自己来爱人——只爱你一个。

只爱他一个,周慈笑了——心里偷笑,男人觉得自己现在是活在了传说里面,什么“一见钟情”、“倾盖如故”、“相见恨晚”……都通通降临在他身上,他想,这可真奇妙,人生的际遇真是没得讲呢!

没得讲,前一刻生活还带着噩梦的色彩,从小养到大的好儿子忽然就翻身睡了自己这个老子,老子虽然惊骇,可是好像并没有很伤心——事实上,自己是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不能相信——相信不得;茫茫然然、迟迟钝钝,潜意识里希望这是一场梦,届时梦醒时分,阿闻还是“好儿子”。

——不必了,这一刻,现在,不必阿闻是好儿子了,周慈在午后明亮的日光中,长久凝视着眼前人,江怡声,男人心中轻轻唤了一声,怡声。

周慈面露比霞光还要绚烂的笑容,大了声音说:“老江,抱我起来。”

江怡声抱他起来,依老周的意思,将人放在了沙发里,然后男人站直了身,微微带了一点疑惑,江怡声问:“老周,这要午饭了,你是要先午觉还是……?”

周慈四平八稳地躺在大沙发里,面不改色地进行了回答:“喔,那咱们就先开饭吧,你抱我起来。”

江怡声好说话,这时又依言将人家抱起来,待要放到轮椅的时候,老周又出声了:“老江,直接抱我上桌啦。”

江怡声顿了顿,然后带着一脸好笑,快步走向偏厅。

他一边走一边想,这个老周,很会得寸进尺嘛,断一条腿而已——其实可以拄着拐杖,老周就是像老六,娇气,又惜命。

娇气又惜命的老周在饭桌上明明是饥肠辘辘,却又食不下咽,男人忧心忡忡地抬头张望了四周一下,面带忧虑,他忧虑道:“老江,这要是我那个孽子找上门来——”

周慈挑着一口白米饭,就是吃不下,定定看着老江。

江怡声回了老周一眼,温和、沉静,一团和气道:“没有收到我要的消息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老周,你放心住着就是了。”

周慈安心了——他把心稳稳地安在肚子里,“心安理得”。

他心安理得地跟老江睡了一张床铺。

——这个局面还是十六促成的。

其实客房早在这二周入住江公馆的第二天,江怡声就差遣几个洗衣做饭的老妈子收拾了出来,房间收拾出来,单就十六一个人从大客厅的贵妃榻子上搬进了客房,十六垂着脑袋,弱弱地跟江先生提了意见:“大哥哥伤了腿,夜里解手什么的,我没用——就是没力气抱。”

江怡声骨子里好洁,一想要在睡觉的地方安放一只夜壶——不大好,这么一想,男人就痛痛快快地点头了:“老周不嫌我挤的话,我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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