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很平常的——没什么。
——以前,仁希也常常跑到自己房间里,抱着自己睡。
睡觉的时候,江怡声就见老周抱着自己一条手臂——像抱娃娃一样,揣在怀抱里,周慈睡得理直气壮。
江怡声老觉得好笑,男人总觉得伊这个做派非常“杜仁希”,这可真有意思了,这个老周,有时候看着像老六,有时候看着像仁希,江怡声心说,不怪自己格外纵着人家。
——他很少这样纵容一个外人。
半个月后,周慈在江怡声那里,很快就不是一个外人了。
江怡声这样叫他:“阿慈,你腿上的夹板要再固定一下。”
阿慈点点头:“怡声说的是。”
周慈在饭桌上总是提起“我那个孽子”,江怡声就宽慰他:“你安心住着。”
周慈闻言,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格外气壮:“嗯!”
一旁埋头扒饭的十六,这个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看大哥哥,他又看看江先生,十六算是看出来了——大哥哥这是在撒娇。
江怡声好像也知道人家这是在撒娇,男人仿佛是想起什么令人微笑的事情,口中细细道:“阿慈,我的一个兄弟,也曾经是你这个样子呢……”
怡声说曾经,仿佛已再也不可找寻,男人脸上的神情,无端端地令人觉得鼻子发酸。
周慈鼻子发酸,心里也无端端地讨厌起怡声的这个兄弟来了。
真讨厌,他心说,兄弟什么滴最讨厌啦……
兄弟什么滴最讨厌了,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周慈抱着怡声的一只手臂不放,听到怡声口中轻轻快快地道了句:“你呀——阿慈跟我的一个仁希兄弟,真是一个做派呢。”
周慈再一次冒起上面那个想法,还在心里追加了一句,叫仁希什么滴都是坏蛋!
周慈时不时要提起“孽子”两声,结果这日下午,孽子真是来了。
当时,江怡声正在大客厅端坐着,参谋长面见几个副官手下,不为公事,而是切身私事——探子们有杜仁希他们的消息下落了!
而十六照例是推着大哥哥在院子里溜达,大哥哥一边看花,一边探身张望厅堂两下,然后下了断语:“人比花娇。”
大哥哥有时很有文才,有时又很粗放,十六盯着大哥哥黑压压的一颗脑袋瓜子,心说大哥哥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他是心平气和,仿佛不知道“拈酸吃醋”这四个字是怎么写来着,十六是真平和,大哥哥喜欢的,自己当然一起喜欢——况且这位江先生,是真的讨人喜欢。
他是十六,不比温七哥哥,也不比少闻哥哥,他十六喜欢大哥哥——就是要大哥哥开心。
——人生难得“开心”二字,论起人心,这个东西可不像袜子,是可以满足的。人心不能满足——所以,能够满足一把,那就满足一把吧!
这二位哥哥弟弟是你想你的,我念我的,自得其乐、其乐融融,然后,屋子里猛然响起江怡声那一把抖然拔高的声线:“确定了——他们,人都是在香港?!”
——男人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像是疑问,又像是感叹,又是惊又是喜的,全然失措、霍然起身。
周慈周十六人在外面,刹那间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就统一地行动起来,哥哥弟弟一起走进大客厅,然后一起抬头,一起发问:“出事啦?”
江怡声正是个手无足措、神魂颠倒的架式,他是对牢几个副官手下双手合什地一躬身,然后直起身,男人突然张开双臂,一个大跨步,江怡声上前拥抱了阿慈,语无伦次、感动之至:“还活着……我总是想他们在哪里……英国人的地盘,想必安全得很……”
周慈一边听着,一边哄孩子似地拍两拍怡声的后背,感觉怡声这个样子非常罕见、失态之至——这可真是奇了!
江怡声是个稳人,生平最讲和气,永远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周慈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虽然不修边幅、风霜满面,可是语声温和、神情镇定——极具大将风度。
江怡声不复大将风度,仰头哈哈笑得颠三倒四,然后又突然收声,像是在忍住哭,神神叨叨的,男人断断续续地说了句:“一家团圆、人生无憾——死而无憾。”
这可吓到了周慈,周慈扶住怡声的腰,登时大声了起来:“呸呸呸!”
江怡声好声好气,抬手抚了一下阿慈的头:“吓到阿慈了。”
他笑微微的,面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气:“你是不懂呢……”
——阿慈是不懂,他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一个有志青年,一点也不“兼济天下”,自己这几年活成一个“参谋长”,其实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四个字堪称是这世间最无奈的话了。自己只是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怎么就这样难!
真是难过呢,家破人亡——这一刻他才踏踏实实地确定,亲人们没有亡故,都还在。
——亲人还在,那,散了的家,总有一天会重新拾起来的。
他等着这一天,江怡声想,现在可以向西安那边请辞了;现在可以马上去弄去香港的船票或者飞机票——飞机票是难弄了一些,不过不要紧,多花点时间,总会弄到的。他想,只要到了香港,万事皆好——想必日本人也不敢公然在英属地猖狂!
江怡声想着想着,就笑了,男人仿佛看到美好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江怡声看着阿慈说了一句:“我待不长了,这里。”
周慈听罢,心里咯登一下,猛然倾身,男人是一把抓住怡声的手撼两撼,失声道:“怡声,你这是……?”
周慈抓着怡声的手不放,还来不及心慌、也来不及意乱,他就听到外面响起骚动声,有听差大声拦道:“哎你是什么人,擅闯本府!”
他听到有人高声呼叫:“干爹!”
——孽子找上门了!
在六月明媚的阳光中,院子里,周慈和江怡声见到了李少闻本人。
月余未见,李少闻仍然极具码头上大流氓的风采,江怡声立在一旁,就见来人披着一头齐肩黑发、手指上金光闪闪,这时也不等主人出声,自己就笑着说开了:“干爹,这位是江先生吧?江先生,你好你好,久仰大名——久仰了!”
李少闻仿佛很久仰很久仰,久仰得咬牙切齿,操着一口温软腔调向干爹发出问候:“干爹,你过得好吗?”
说了两句,自己又感觉很不对劲,李少闻立刻转换口气,严厉了:“阿慈,你好大的胆子!”
阿慈一派无言,仿佛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于是李少闻终于恍然大悟,嘴里又改了称呼:“达令,人家好想你呢。”
而江怡声袖手旁观,就见人家剑眉星目、年轻高大,正是二十出头的一位俊杰,俊杰仿佛想达令想得颠三倒四,一时神魂出窍,当下是笑微微地目不转睛——单是盯着阿慈看个不停。
江怡声很少好奇,现在真的很好奇了,男人是看看来人,又看看阿慈,然后,江怡声拿捏不住语气,像是惊讶又像是疑惑道:“这……他,是你干儿子,阿慈?”
阿慈仿佛是深以为耻、无颜以对,很感叹地点了点头:“是,是这个人……嘿,干儿子!”
江怡声也很感叹:“老周。”
他又抬眼盯了小周一眼,就见小周担着一个“干儿子”的虚名,其实从骨头里往外透着老子的派头,此人形象出众得能让所有女士心动,真是乍一看一般体面,仔细一看十分体面,再凑近了细瞧呢,简直是万分体面了——好皮相!
江怡声镇定的、一团和气地说:“这位……嗯,小周,你这个架式是……?”
李少闻是个上门捉奸的架式,上门捉奸是怎么样呢,好像应该先踢门、然后赏奸夫两个耳刮子,最后再“呸”了一声,气势汹汹地道:“来人,给十五爷阉了他!”
李少闻已经踢门而入,然而等真正见到了“奸夫”,却又硬不起来——因为对方身后站着几位荷枪实弹的副官。
这可真是……真是一个硬茬!
李少闻即时转换对策,抬起一只手作出中断的动作——止住几个手下听差上前,男人是笑微微地对牢干爹怀起柔来:“干爹,儿子接您回家好不好……啦?”
他一“啦”,周慈就哆嗦——恶心的。
周慈不苟言笑地将怡声推了出去,盾牌似地挡在了面前。
他从怡声身后,试试探探地伸出半个脑袋,就见孽子目光如电,仿佛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全部锁在一双黑洞洞的瞳孔里去了。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周慈难过得热泪盈眶,做人家爸爸的总是记得八岁那年的阿闻,还没长成具体的模样,然而一双眼睛凝望自己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依赖、信任、感动……都是美好的。
周慈感觉自己对阿闻很容易心软——一心软就受罪,这可不行,他想,周慈把怡声推了又推,坚决又清楚地表达了立场:“我就待在这里。你走吧。”
李少闻感觉自己对干爹已经仁至义尽——那就动手吧!
李少闻忍不住上前推开江先生,口中说道:“劳驾让一让,这是我们爷俩的家务事。”
他真想给干爹一个耳光!
——在日复一日的找寻中,没头苍蝇一样,蛮蛮撞撞,男人先是气急,接着是愤怒,最后却又是担心,怎么找都不见人影——难道干爹出事了?
他担心到胆颤:这世间自己可只有干爹这么一个亲人!
他这样担心,日惊夜怕,一度在睡梦中告诉干爹,你回来吧,我以后不断你的腿了。
——可是干爹居然躲在外人身后叫自己走!
李少闻在心里给了干爹一个耳光——他怎么敢!真是伤透了自己的心!
心肝少了一窍,他想,干爹怎么就不懂呢——自己这是要跟他做夫妻!做长久夫妻——做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咱们爷俩就这样过下去吧!
二十分钟后,李少闻败退在黑黝黝的枪口面前,男人忧伤的目光穿过江先生的肩头,落在了干爹那张安静而倔强的脸上。
李少闻长久凝望阿慈,望了两望,然后轻声细气地点了点头:“好极了。”
他瞟了一眼江先生:“参谋长,告辞了。”
他走到大门口,又顿了顿,李少闻转身,面对了干爹,远远地进行了强调:“你等着!”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干爹不能丢下自己的家不管!
——那可是周家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李少闻蓄势而来,然而败兴而归,男人却胸有成竹,并不沮丧,仿佛胜算在握。
他不沮丧,周慈却沮丧地垂下头,小声说道:“带累你了,怡声。”
怡声很温和:“阿慈,是我插手你们家务事,应该是我说抱歉。”
阿慈抱愧:“是我厚脸皮。”
——是他厚脸皮,赖着不走。
——可是怎么可能永远赖着人家呢,人家又不是自己的谁,早晚自己得回家里去,是早晚得回去,可他就是想晚一点、再晚一点,其实自己现在伤着的腿已经可以拆绷带了,可以拄着拐杖走了,可是他就想着让怡声抱——怡声的怀抱很温暖呢!
周慈告诉自己,我养好了腿,就回去。
——他养好了腿,就可以跑路了。
山不转水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恩怨两清的时候。
当天夜里,周慈是心事重重地睡了,睡到最深处,还不忘抓着怡声的手不放——像抓着生命中的某项缺失。
接下来,是一段忙碌时光。
准确的说,是江怡声开始忙碌起来——忙着给西安香港两地发电报,忙着确认时间,忙着摇电话打听什么时候有船可开。
他忙着等电报,等得神思不属、心神恍惚,饭桌上周慈就见怡声挑了两口饭怔怔出神。
周慈惶惶地低下头。
——怎么就害怕了呢,怕人家走,怕从此山长水远,千山万水,彼此再无交集。
当天晚上,周慈守在一旁,怡声坐在电话机前,等着电话,电话铃响的时候,周慈听到怡声大着嗓门重复说着:“确定了吗,确定了吗,香港皇后大道,喔喔喔,皇后大道,好好好,好极了……”
周慈呆呆看着怡声嘴巴一张一合,男人笑道:“现在就等着搞船票——真是,世道不好,这个时候可千万别打开了。”
这个时候,周慈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这个人一向随遇而安,很少下决心要做什么——一旦下了决心,那就是非做不可了。
七月上旬的一天夜里。
外面已经天色浓黑,江周二人洗漱更衣,关灯上床。江怡声这两个月和阿慈同起同卧,熟稔之至,这时就在黑暗中闲闲拨两拨阿慈的头发,口中细细问道:“你的腿……这是大好了?我看可以扔掉拐杖了。”
阿慈粗声粗气道:“是可以了。”
然后想想又追加一句:“可我就是觉得疼——我这条右腿是练过功夫的,伤不得。我想再养养,慢慢来。”
周慈又补一句:“急不得。”
江怡声拍拍他脑门:“嗯,咱们不急。我不急,你也别急——我看你最近心浮气躁的。”
周慈心说,怡声你还看得到我——眼睛都放电报上面了!
周慈不出声,江怡声拉过被单盖在对方的腰腹上面,虽然天气大热了,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男人把一只手放到阿慈的怀抱里,笑言道:“哪,抓着——睡吧。”
周慈:“……”
房内先是寂静无声,后来就悉悉索索地起了声响,被子起起伏伏地隆了起来——周慈趴到了怡声的胯间。
江怡声昏昏欲睡,是在腹下一阵冲动中睁开眼睛,他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眼,虽然感觉到自己的大家伙被人体温暖濡湿的柔软口腔包裹着,虽然很有感觉,可是他意识不太醒——这么多年了,自己就是低血糖。
过了好一会儿,江怡声才出声问:“……阿慈?”
他懒懒地抬起身子,拉了床头灯的绳子,一室敞亮。
江怡声盯着埋在自己双腿之间的那颗鸦黑头颅,这可真……出人意料,他惊魂未定:“老周,你这是……?”
至寂静中,周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仿佛是蒙上一层泪膜,男人的嘴角溢出一丝白浊,然后,江怡声看到他鼓着腮帮子把所有的精水都吞下了肚。
周慈腾出了嘴巴,用来说话,他说——还是一脸抱愧:“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