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出书版) BY 陈小杯

作者:  录入:09-23

关容允那双黑甸甸的眸子先是望了宋洵华一眼,然后视线又在他手上的那罐洋芋条上巡了一圈,什么话也没说,又将报纸往上移,继续他的报纸之旅。

反正这饼干艾可整整买了五大箱,区区一小罐还吃得快见底没剩几条,要就拿去也没差。

看不到五秒钟,手中的报纸突然被整张抽掉,还好那报纸他没有拿得很紧,不然这么猛一抽,报纸还有没有全尸……

宋洵华将报纸扔到一旁地板上,一张脸冷煞冷煞地,指着关容允说道:

「谁让你进来我们家的?」

「你。」

「你在我家干嘛?」

「问你。」

「……」

这两个人一个问得莫名其妙,一个答得断简残篇,还好艾可正在楼上忙着和帮内的几个重要干部作视讯会议,不然要让他听到,恐怕又是满脸黑线,摇头连连。

关容允那眸子实在太黑太深,又极少眨动,被他那样平平淡淡地望着时,宋洵华只觉得一阵气闷,整个胸口仿佛都被堵住了却不知其道理何在。

推测自己一定是太厌恶眼前这个人了,否则为何每一看到他就一肚子火,每每和那双眼睛对视时就有种被掐住颈子的难受让他简直有种想把那双眼睛给挖出来的冲动?

「你看个屁?再看老子挖了你的眼。」宋洵华说这句话倒也不是单纯地晦气和发泼,在刚当上红门帮主时,他的确曾经挖了人的眼睛,只因为对方眼中那赤裸裸的淫意和对他不礼貌且藐视的轻浮口气。

「那把报纸还我。」关容允慢吞吞地将一只手伸向宋洵华,那不高不低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语气,也每每让宋洵华听得觉得刺耳难耐。

「你智障还肢障?自己掉的不会自己去捡?」

「……」你才智障吧,明明是你抢了丢的……

关容允一语不发,默默地站起身,弯下腰伸手正要捡那张报纸,站在他眼前的宋洵华却突然抬脚重重地往他手掌踩去,关容允反应也特快,马上缩回手闪过了这莫名其妙到极点的突袭,却因缩得太急,一个趔趄身子向后跌坐到地板上,摔得他的尾椎骨一阵刺痛。

「……」抬起头无言地望着那一手拿着他的卡辣姆久另一手抓着他的报纸的恶劣家伙,关容允那张脸上还是平静得无风无浪,但那微眯了千分之一秒的双眼倒是稍微透露出他身为一个黑社会老大那深藏不露的狠戾性格以及当下的万般隐忍。

「这是我家老大的报纸,谁让你看了?」

「上头又没写名字。」

「谁说没?」说完一屁股往沙发上坐下,手中的饼干摆回了桌子上,开始在那张报纸上翻找着,那神情是认真万分,丝毫玩笑的意味也没有。

「……」

找到死也不会有……关容允慢吞吞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和精神状况异常的宋洵华计较下去也不过是自讨没趣,他回头就往楼梯走去打算回房睡觉。

「我老大,叫什么名字?」

「……」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着宋洵华那一脸困惑又苦思不已的表情,关容允僵了几秒后,才缓缓地说道:「板容允。」

「关容允?喔……好像是,嗯,我家老大的名字的确是关容允没错!我家老大不但名字好听又有气质,人也是长得帅哩,你不知道,他就只要那么一眼往我这边看过来,我心里面的大鹿就当场撞毙了!他只要和我多讲几句话,我就觉得就算下一刻要我去跳楼我也认了,有一次啊……」

宋洵华碎碎叨叨模糊不清地讲了一堆,神情恍惚恍惚的,目光也不知道对焦在哪,很明显地他不但不是在和眼前的人对话,连魂都不知道飞到哪个时空挂在哪一段的往事中了……

只是那眼下的一片温柔,软化了这些日子来那又疯又煞的暴戾之气。

「不过他好几天都没回来了,我怎么等都等不到他。明明答应了让我搬来和他住在一起,可又老是不回家!他是不是根本其实是在敷衍我,被我缠得烦了才答应我的?真他妈的!要真的不想,不然干脆就别答应我啊!那些冰箱,那些锅碗瓢盆,那些家具……说是因为我来才买的,但其实根本是用来打发我,好让我忙让我别去缠着他的吧……」宋洵华没头没脑地,讲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事情……

「……」如果是那样,那当初命令帮内随便哪个小弟去随便买就好了,他又何必一样样亲自去挑选,耗费了他几个下午的宝贵时间,让本来就不爱外出讨厌走路的他走得头昏脑胀累得腰酸背痛?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那么喜欢他,搞甚么啊……人就是犯贱,也没贱成这副德性吧……」

「……」关容允想调头就走,却没办法走。

不想听,却不得不听。

宋洵华所说的话和他的表情像是一条条藤蔓,缠住他的脚,让他走不开,缠住他的手,

让他没办法如愿抬起手将自己耳朵摀起来。

「那你又是谁?」好半天才从太虚中神游回来,宋洵华望了关容允一眼,表情又冷了下来。

「关容允。」

「……不认识。」

「……」那三个字像是一把刀把那些藤蔓给切开,怔了片刻,关容允突然察觉自己的手脚又恢复了自由,立刻转身离开。

「……那我又是谁?」完全忽视对方的离开,坐在沙发上的宋洵华,皱着眉头自问着。岂有此理,怎么会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动也不动维持原来那姿势坐在沙发上苦苦想了将近半个钟头,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还把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桌子上那罐洋芋条,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的,看到那个奇怪的讨人厌的家伙吃着这食物,一瞬间就心中的厌恶就更增长了几分。

抓了一根洋芋条塞入口中……嗯……还挺好吃的……

于是过去从来就是健康饮食主义者的宋洵华,一根接着一根地吃了起了那他从前嫌弃得要命、又辣又咸热量又高的垃圾食物。

反正,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哪会去在意那个被自己给遗忘的自己,喜欢些什么讨厌些什么?

他只知道现在的他,只有两件事很重要。

第一件事就是他要等他家老大回来,第二件事就是家里住了个讨人厌看了就心烦让他浑身感觉不良好的陌生人。

那个几乎天天在他的睡眠中上演的梦,并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完整。

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片段,甚至是一个定格的画面,或一句话。

有时画面模糊得像抽象画那样只剩下颜色和粗线条而连边缘都找不到,但他却很清楚他仍然是在同样的梦境里。

有时候,那梦清晰完整地仿佛一出影片,在他面前上演着。

在那梦中到处都充满了血的颜色,血的味道,血液温热的感觉。

他身上的衣服全是鲜血,他的手也沾满了鲜血,温热黏滑,只是被他的手紧紧握住的那只手却凉得要命,那凉冷化作一丝丝的恐惧,顺着他的血液流向他的心脏,整个人害怕得几乎要发抖起来。

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惧无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他感到害怕,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错了。

「这一次,恐怕是不行了。」

这一句话从他们帮内的医生口中说出,他听得清晰,却又觉得声音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或许是他根本打从心底否定这一句话,在情感上他根本没把这句话听进去,但在理智上却清清楚楚地接收并且理解到这句话的意义。

看着那个被血浸染的男人,躺在那一动也不动,总是挂着爽朗笑容的那张漂亮脸蛋像是尸体般一片死白,看着那生命化作鲜血一点一点地从他胸前和腰间的伤口流失掉……

关容允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六神无主,平日条理分明的脑袋乱哄哄地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从来就独立强势的他此刻却无助地好想抓个人来问,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做?

谁来救救这个帮他挡下子弹却把自己搞到命危的蠢蛋?

谁来救救害怕得几乎要掉下眼泪的自己?

但一直以来他从没可以依赖的对象所以也从没懂得依赖的做法,从来就没掉过眼泪所以八成这副身躯旱就失去了哭泣的功能,从来就冷静淡定的个性让他连一点软弱的空间都没有。

「说清楚。」他用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冷静声音,说着冷静的言语。

「右腰部的伤口因为是穿透过去的,子弹没留在身体里,这一方面我能处理。但胸口那颗子弹就卡在心脏里头,帮里不管走设备还是人力都没办法应付这样的情况,现在可以说是勉强吊着命,至于能撑多久,我估计……」

「你只要告诉我你行不行。」关容允打断了那个医生的话。

「关堂主,我……」被关容允那双黝黑如墨的双眼给直直盯着,那医生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位青帮首席堂主的性格狠辣和手段残酷他不是没听说过的,虽然他真的无能为力,但那一句「不行」却结巴卡在喉咙中,怎么也没胆说出口。

关容允没再看他也不再追问,视线移回伤者的脸上,原本充满戾气的表情却变得柔和,他伸出手掌轻轻地抚了抚这个人和手掌同样凉冷的脸庞,嘴角微扬,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耳边低声地说道:

「你真的是找我麻烦,洵华。」

还有什么比爱上一个老是让自己操心烦心的人还要麻烦?

关容允弯下身子小心地将宋洵华抱起,也不管那医生在旁边嚷嚷叫叫着什么,就往外走去。他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他很清楚以自己现下的力量和地位,一但将宋洵华送到外头的医院去,赔上的会是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二十几年来的努力终将成为一场空。

但有一件事情是更清楚明白的,就是一旦他失去了抱在怀中的这个人,就算他拥有全世界,也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连他自己的存在都失去了意义。

他不认为那个胆怯的医生敢做出知情不报的举动,但也没料到那个老头会来得这么快,他才刚将怀中的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车子的后座,一站出车外,就看到他的父亲,青帮帮主领着一票帮众风风火火地赶到。

年纪几乎可以当关容允祖父的父亲,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帮主,虽然年迈却依然高大壮硕,除了脸上少有表情的淡漠这点雷同之外,从他脸上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和关容允两个人有什么血缘关系。

面容冷淡肃穆的老帮主,嘴里却恨铁不成钢地骂着吼着,至于骂些什么吼些什么,关容允不需要想也知道,但他不在乎,不回应也不打算听从,关上车门后他没多浪费一点时间,从身上掏出一把手枪,枪口指向那一众听了老帮主的命令就要前来阻挠他的帮众。

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关容允的意思非常简单明白:要谁敢阻挡他,来一个杀一个。

这下子老帮主气得五官都错位,连那冷静的神情也维持不下去,对着那群杵在原地的手下气急败坏地吼着:

「全都给我上,把这个逆子给我拿下!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可怜那群弟兄,后头有现任帮主要他们的命,前面有青风堂的堂主拿着枪指着他们……要是用枪能解决倒还好说,哪个黑道不带枪的?但偏偏那堂主是帮主最得意最有成就的儿子,未来帮主之位恐怕也是舍他其谁……

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青风堂堂主极少在他人面前使用武器,但他的枪法又快又狠又准,连在帮内负责狙击暗杀的特种部门头子都自叹不如,这在青帮早就是人人皆知的传闻,只是身为堂主的关容允本就没什么机会开枪,以致这个传闻仍有许多人半信半疑,而今日,这些弟兄从没想过有用自己的身体来印证这个传闻的一天……

眼见着关容允一枪一个将自己那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身经百战的手下放倒满地,身为叱咤风云的一帮之主和一个父亲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再也按捺不住的老帮主冲向前,他不信他没办法逮下这个连翅膀都还没长硬的崽子……

只是前脚才踏出,后脚就被那打在他鞋尖前不到半公分的一枪给硬生生止住。

那一枪是告诉他,就算他是帮主,就算他是父亲,为了要救车上那个人,哪怕是一枪杀掉也在所不惜。

盛怒的老帮主几乎想要拔出腰间的手枪把这个无法掌控的儿子给毙掉,但又无可奈何出不了手……

他人虽老,脑袋却清楚得很。他们关家上上下下,如今哪一个比眼前这个儿子成材?哪一个比他更能够胜任帮主这个位子?没有半个!这几年关容允靠着自己的实力,一点一点将整个青帮的势力吞入自己青风堂中,表面上他只是个堂主,但实际上青帮的大权和命脉却有大半是掌握在他手中。

此时此刻,老帮主仍然是青帮的老大,但以关容允那样的野心和手段,虽然他现在还羽翼未丰,但老帮主自己几乎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成了被摆着供奉的太上皇。虽然现下关容允事事还是会请示他,也会和其他分堂的堂主做协商调度,但谁都知道这些行为也不过是一个形式一个告知,那些早就安排好早就决策好的计画,哪一样不是精准正确,谁要敢反对,那就得提出比他的意见更好的意见,而通常那是不存在的。

老帮主并不心疼少了一个儿子,只是一旦杀了这个儿子,他这祖宗家业恐怕一夕之间要变了天,群龙不但无首且没一只是足以撑起大局的料子,青帮势必分崩离析,而他也年迈,能不能镇压住整个情势连他自己都没把握……

但纵横黑道半世纪的青帮帮主岂是这么好对付的角色?他拍拍手,嘴角扯出冷酷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道:

「反正都要死了,死在哪都一样,老子今天便宜了你,帮你一个忙,就让他死在这,省得你如此劳心费力。」

那些跟了他许久,一句话一个脸色都能揣测出他心意的手下们,个个都端出各自的武器,有枪有炮有手榴弹,对准了关容允身后的那台车子。

儿子是宰不得,那断了他的手脚总行!况且看关容允那一瞬间灰败惊恐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立刻恢复了他原本的冷静,但捕捉到那一刹那的老帮主既是得意却又感到恼怒。

那人恐怕不只是关容允的手脚而已,估计是拿来当心做肝了吧?

他青帮的继承人,怎能有如此大的弱点和破绽?

「把青风堂堂主关容允,带回帮内囚着。」

说是囚禁,但其实真也没人敢将这个尊贵的未来帮主给怠慢了。关容允被锁在一间有床有电视有卫浴设备还算是舒服的套房中,房间没窗子,也没任何可以让他拿来当作武器的物品。电视节目频道数百台,浴室内有高级的SPA浴缸,三餐有专人从设计过的门洞中送入,餐点的内容甚是精挑细选,餐具也百分之百的使用安全塑胶的材质,而送入的换洗衣物也是干干净净连衬衫的折痕都烫得妥贴,那五星级的服务丝毫没半点对待囚徒的架势。

可一心挂记着生死未卜的宋洵华,这间舒适的套房对关容允而言,几乎等同于棺材坟墓……

他坐在床上,饭也没吃,衣服也没换,依然是那一身的血,从头到尾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只盯着挂墙上的钟,似乎要把那钟面给盯出两个洞来才罢休。

墙上那钟每走一秒就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敲在关容允的耳膜上却响如洪钟,那一声声仿佛都和宋洵华的血滴在地面上那答答的声音重迭了。

就这么望着那面钟,就这么僵坐了几个小时,关容允那平板空洞到仿佛失了心没了魂魄的脸上,突然绽出了一抹轻淡的微笑……随即他站起身,随手抓了张椅子靠在墙边,一脚跨上那张椅子站上去,将墙壁上的挂钟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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