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借我一点钱吗……”话里已找不到平日那个精气十足的影子。
洪天脑子后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莫淮,无论用什么方法,舍弃什么失去什么,他一定要把莫淮挽回来。
他可以不要面子,不要自尊,甚至可以不去在意做爱时候的疼痛和莫淮上床,什么都可以,只要莫淮能回来。
这么想着快步走在莫淮的学校里,眼睛还是一点点酸涩模糊起来。他想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这么辛苦地爱一个人,学着爱一个人,懂得爱一个人。
初夏的午后,晴空万里转眼间就成了乌云密布,没过多久,雷阵雨就倾盆而泻。
洪天站在空无一人的宿舍楼下,泣不成声也被风雨掩盖得扎实。
但他不肯走不想走不愿走,哪怕方才莫淮将伞扔给他,语气里尽是冷漠: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他只哭,透过泪眼朦胧去看那熟悉无比的一张脸,迟迟不接那递过来的伞,想以此为借口多挽留他一会儿。却没想莫淮看他不接,直接便把伞扔在洪天脚下,转身就走。
伞落在地上的声音洪天听不见。
他只是骤然放大了自己的哭声,想像小时候那样以此来唤回生气而走的大人。
但没有用,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已经长大至此的如今,都没有用。
他的哭声和泪水,终究不能唤回他想要的东西,包括后知后觉的爱情。
肆拾 事故
转眼就至傍晚,大雨还没停多久,乌云还未完全散开,又一轮的暴雨再次席卷而来。
豆大的雨滴砸在洪天脑袋上身体上,起初让他跟着一震,起了些微的躲避之心,但这一路走下去,被雨淋了通透后,反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和内心的悲怆凄凉同归于尽的豁然感。
不被原谅,不被喜爱,那自己怎么糟蹋自己都不紧要了。
下了大雨的街上少有人烟,车辆从身边转瞬即逝,留下一尾尾无法追溯的尾光灯,一转即逝。
就像他的青春,他的无法言说的爱情。
洪天也不去擦一直汹涌而出的泪水了,任其自顾自淌下来,心底的悲伤却没有随着眼泪的排出而有所删减,他只要想起一个片段,不管是以前还是如今,美好还是不美好,都能让他再次泪如雨下。
说泪如雨下或许矫情,这么大的男人在大马路上哭得失魂落魄更是不禁让人侧目,但洪天此时此刻,心里除了难以纾解的难受,脑子里唯一还在运转着的只是那些催人泪下的往事。
而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前方的路途依旧陌生而遥远,或者说,他走的这一路,都不知道路名及方向。
“轰隆”一声,惊天一声雷响震醒了兀自沈湎于思绪的洪天。
洪天停下脚步,把额前耷拉下来遮眼的头发拨到一旁,抬起红肿模糊的眼睛去看四周。
一个黑乎乎的小巷,只有不远前方还挂着一个不时闪烁的半损坏的灯牌。
洪天顿了顿,忍下叫嚣不已的肚子,加快了步子心如死灰往那头光亮处走。
但没走几步,眼前就被几道黑影遮挡住了。
洪天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抬头看——
一声暗响,是刀具插入血肉的暗沈声。
洪天一凛,铺天盖地的疼痛就将他完全淹没,哭得体力几近耗尽的洪天脑子懵了懵,随之而来的便是眼前逐渐黯淡的光景。
留在视线里最后的记忆,是几个人拿着闪亮泛着寒光的匕首的模糊身影。
洪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有那么好一会儿都不能适应这白晃晃刺眼的日光,更不适应的应该还是从梦里的长久安逸醒来的差距感,这让他盯着同样惨白惨白的屋顶,有那么几分钟脑子里都处在空白状态。
而几分钟后,唤醒他记忆和思想的是腹部强烈不容忽视的疼痛,一阵一阵,如利刃在剖。
记忆和思想逐渐恢复后,接下来明显的便是左手出传来的皮肤相接的触感。
洪天有些僵硬地转过脸,下一秒,入目的是褪去平日那个冷静自持面孔的熟悉无比又陌生无比的脸。
而这张脸,唤醒的却是洪天不想再次回想的算不上愉快的记忆。
洪天一眨不眨看了他半分钟,半分钟后他扭过脸,把手轻轻从莫淮的手里挣出来。
这个动作,叫醒了浅眠的莫淮。
若是洪天此时转过脸,一定便会看到此刻莫淮脸上洋溢的仿佛失而复得的惊喜,一定也会为此惊讶,惊讶一向喜怒少有外露的人竟有一天也会把喜怒哀乐完全毫无设防地放在脸上。
“你醒了?伤口还疼不疼?”莫淮的声音里犹自带着小心翼翼的关怀,以及显而易见的自责和愧疚。
洪天眼皮动了动,忽然起了一股想笑的冲动,只是此时此刻连笑的力气都没有而已。
莫淮等着洪天回答,但过了好一会儿见洪天也不搭理他,心下一堵,也自觉缄口不言知道所为何事了。
于是只好任沉默在这各怀心思的两人间流淌。
洪天是压根不想跟莫淮说话,莫淮则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无语形容接到医院电话的那一刻的心情,只觉得世界一下子就黯然失色了,声音画面全部消失,只剩下脑海里洪天的形容举止。也无法形容看到躺在病床上闭眼沉睡面色惨白的洪天的那刻,只觉得心都跟着疼,却仿佛不够似的,牵扯的五脏六腑一起跟着懊悔在疼。亦无法言说看见他醒来那一刻失而复得的惊喜和侥幸,只觉得这短短一天,便生生像尝过了大半生酸甜苦辣得失百味似的。
而面对着眼前不欲与他多言,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的洪天,莫淮更是觉得嗓子眼都是苦涩的。
而我们总是需要生活为你提供了血淋淋的事实后,我们才能幡然醒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莫淮苦笑了下,牵起洪天青白冰凉的手放在嘴边,轻吻了一下:“洪天,对不起,对不起……”
洪天一怔,手都忘记抽回来。
“洪天,我嫉妒,我难受,我气得厉害……”莫淮把脸埋入洪天柔软的掌心里,语气却缓下来,“但我不能想象你不在会是怎样,如果你只是不在我身边,我也许还会一边生着气一边学着慢慢忘记看淡,可是和那些微不足道的情绪与莫名其妙的占有欲比起来……我更想你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洪天身体一僵,手心有湿润的痕迹滑过,滚烫滚烫的,直接顺着手臂一直传上来,渗入血液流进心脏,烫得生疼。
洪天把脸埋进被子里,用最后仅剩的力气哭了出来。
他爱得心甘情愿,也不是一厢情愿,却还是爱得如此之累。
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洪天小时候看武侠电视剧,一直不是很能明白那些蚀骨的仇恨从何而来,又何能维持数年支持一个人不淡不老?但仇恨其实很容易,洪天会在看法制新闻对里面丧心病狂的杀人犯仇恨、对贪官污吏仇恨、对所有背叛过真挚感情的叛徒仇恨——可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似的仇恨,不能在他心里留下太多的阴影太深的沟壑。
而相比仇恨而言,爱是更容易更宽阔的事情,也是更柔软更窝心的对于外界的回答。
但洪天从未有一天会想:爱与恨之间有什么关系。
就像他不懂,在那个可以打湿一切冲走所有的只身一人从莫淮的学校落寞而出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涌现的可以毁灭整个人道德底线的愤怒和埋怨,而这些在那把匕首插进自己肚子里时变成了愈发强烈的感情倾向。
是的,那一刻,洪天隐约在想,如果莫淮可以和他一起死就好了,不管他到底爱不爱他,一起死一起消失,只要一起,那就够了。
但洪天不喜欢有过这样想法的自己,他觉得自己丑陋自己自私,更觉得自己不值一文无人问津,而这些和灰心丧气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以致于他这些天来都少跟莫淮说话。
他怕自己忍不住就会将苛责与埋怨一起宣泄而出,以及从未如此强烈过的对感情的求证和对自我的坚持。
莫淮征得洪天的意见,还是没给洪家爸妈打电话,学校又到了尾声,洪天还剩两场考试没有参加也早就过去了,只好等下学期再重考。
洪天给家里打电话编了个理由说是和莫淮一起出去玩了,过一阵再回去,这谎撒得有人证有依据,也就简单蒙过去了。这是莫淮编的理由,洪天连谎话都不想和莫淮沾上边,却还是不得已要靠莫淮才能取信家人,这更让他郁卒。
比这更让人招架不了的却是莫淮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一天三顿饭,总是换着花样变着营养给洪天弄好送到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看他吃下去,打点滴吃药看伤口也是准时去叫护士,更奈何连擦身与上厕所都包办个彻底。大约也是知道洪天心里气他,竟也识趣不怎么说话,没事做时只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瞅着洪天,像只无辜又温顺等待主人原谅的大狗——
洪天就好像全力打出的拳头砸在了棉花上,还被那棉花的温暖吸引住,屡教不改地想要多加停留。
洪天把碗筷一摔,不知是在不满今天的汤味道太淡,还是在跟心里的自己赌气作斗争。
莫淮看了他一眼,把碗筷收到一旁,拿起湿毛巾沾了香皂给洪天擦手,只字不提这幼稚又突兀的行为。
但莫淮这么个无心又随意的动作,却深深勾起了洪天的回忆。
以前看电视剧,所有有关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最好诠释不过就是两人携手一生白发苍苍之时,还相濡以沫地牵手。他推着轮椅上的她去看年轻时他们约定过以后要来的海边,跟她提及年轻时或傻气或幸福的小事,她呵呵笑,却早已不记得身后推着他满面尘霜的爱人是谁。
洪天记得自己当时哭得稀溜溜的,妈妈看了都忍俊不禁说他太善良太单纯,可善良单纯有什么不好,泪点低又有什么不好。一如他此时听着莫淮的呼吸,闻着莫淮身上令他迷恋不已的气息,感受着手心潮湿毛巾的擦拭,还不是一样莫名其妙就红了眼眶。
“你有一天,”洪天小声地开口,“也会娶一个姑娘,再和她一起白头到老吗?”
莫淮的动作就这么顿了下来,但不过几秒钟,却又更加温柔地继续下去。
“洪天,”莫淮的眼睛盯着洪天苍白的手指,口气前所未有的缱绻温柔,“我喜欢你,如果我没有正式地说过,那这一次,我拜托你听好——”
莫淮抬起头,黑眸如星望向洪天的眼睛里。
“我想说的其实是爱,但爱太重,我想等我们针扎成长成一个独立的人了,才亲口郑重地对你说出口。”
莫淮的眼里全是微波泛起涟漪时的温和柔软,在不经意间,就让洪天看得入了神。
“你还记不记得,”莫淮扬起嘴角缓慢又道,“水浒一百零八将那些卡片,当时你少的是花荣和吴用,我缺的是宋江与李逵,而水浒的结局是:宋江和李逵饮下毒酒共赴黄泉,吴用和花荣亦是在他们墓前选择自缢同赴生死。这或许就预示着我们也要像他们那样,生已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活着便要同衾便要同活,死也定要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也不丢下谁,谁也不舍弃谁,真正把这一辈子的尽头终结在一起。”
肆壹 怀念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仿佛可以听得见声音,以致于两人的呼吸在交叉间就逐渐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洪天静静听着莫淮说完这段话,一直岿然不动的脸色还是稍稍变了变,嘴唇张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颤声开口:“你还记得那些卡片啊,我都快忘记了。”
莫淮怔了下,有些意料之外地扯扯嘴角,涩然问道:“是吗?”
“我以前那么宝贝的东西,随着时光迁徙,还不是变得一文不值起来,”洪天对上莫淮湛然的双眼,“所以莫淮,你的这些话,几年后,十几年后,还有效吗?”
午后的阳光骤然间就拉得细长,迸溅到眼里全是碎裂的一地星光。
莫淮静静瞅着洪天,忽然间就在阳光里笑了起来,笑容里尽是释然和解脱:“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那么你真的可以放心了,”莫淮俯下身轻轻搂住洪天,语气忽然变得轻柔,“喜欢上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我花费了小半生才爱上你,就早已做好爱你一生的准备了。”
打着点滴的那只手很凉很凉,饶是有莫淮的温度还是不够,但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洪天眨眨眼睛,还是没出息地流下了眼泪。
听见微弱的啜泣声,莫淮低头去看,表情顿时变得柔软无比:“我总是让你哭,我真是个浑蛋,”莫淮伸出手抹去洪天眼角的泪水,“我们以后好好的,我不嫉妒,不生气,不骂你不欺负你,咱们好好的。”
好好的,洪天回味了一下这几个字,但不知是被腹部的伤口占用去了所有的有关乐观的憧憬还是怎么回事,就是想象不出他能和莫淮好好的场景——他们如果能连续一个月保持和谐友爱的关系,他就要谢天谢地了。
洪天推开莫淮,转而掀起自己的病号服,低下眼睛去看腹部包裹纱布的伤口处:“差一点就把这个字戳到了,如果戳到了,那该多好。”
这一句话不知是什么意味,既不像赌气亦不是埋怨。
莫淮琢磨半晌还是没能闹明白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只好转而大事化小:“那我不是面目全非了?”
洪天翻了个白眼:“那样最好不过了。”
有时候,洪天真的会想,如果莫淮不那么出色,不那么优秀,那他会不会觉得安心许多,莫淮也会不会多爱他许多。但事实上假设总是不成立,若不是一开始就光芒四射的莫淮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又怎么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喜欢上他。
日久生情,也总是需要一些免不了俗的由头的。
后来洪天每次想起这次事故带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优待,总是有种恍然一梦的错觉。
莫淮对他很好,好得甚至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但莫淮对他越好,洪天心里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越可悲:莫淮总看不见他的真心,总践踏他的真心,却在他的真心即将彻底碎裂时拼了命地去挽留——
若洪天不是意兴阑珊,怕又会是另一番风月了。
于是就这么得过且过不温不火地蹉跎着年华,莫淮都已经学着打理父亲的公司学着投资做生意了,洪天才开始慢腾腾地写简历投简历找实习。
顾榄这次来找洪天玩,见到洪天吓了一跳,口无遮拦就道:“你现在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似的?”
洪天揽上他的肩膀,趿拉着拖鞋请人去吃大排档,笑得没心没肺:“哪有,日子嘛,人生就该贵得适意。”
顾榄摇摇头,也说不上什么。
晚上两人躺在宿舍,莫淮的电话就打来了:“实习找到没?不然就过来我这边吧,这边有很多位置,还是要我给你找几个合适的?”
洪天躲开顾榄八卦的耳朵,跑去厕所继续讲电话:“没事,我刚投了简历,应该有谱,你平时忙就别老打电话,省的有人说闲话。”
两人又调笑了好一会儿,才把这通电话终结在一句“晚安”上。
但洪天握着手机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从厕所墙上的盒子里掏出了老大私藏的香烟,烟雾缭绕间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带着一身烟味的洪天出来后又是一条大咧咧的汉子,踹了撅着屁股睡得正欢的顾榄一脚,又去骚扰人顾大个儿:“哎,傻大个,你嫁出去没?”
顾榄的脸腾地就红了,支支吾吾目光躲闪。
洪天一看就知道有戏,顿时乐了:“快老实交代,谁把你一颗芳心偷走了?”
于是顾榄就开始讲他那梦幻般的爱情故事,这爱情故事倒是相当喜剧,把洪天听得直笑到捶地,直呼这两人真他妈的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