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雅有点不明所以地看向走过来的哥哥。青年抬手拍了弟弟的脑袋一记。
“就是。家里的事情,怎麽能随随便便让外人掺和进来呢?”
【是啊,外人……】
不知道为什麽,何雅只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
“真是的,何雅哥哪能算外人嘛!你们俩还是一起长大的呢,不是吗?”
弟弟才不管那麽多,不由分说拉起何雅就往自己家走。
“反正,我说何雅哥能帮到忙就对了!”
“我看帮倒忙就有可能。”
青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把纱巾叠好放进木盆,抱在怀里也准备回家。明纱见了,轻声问道:
“那个,我可以跟您一起去看看吗?”
“哦,随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知道为什麽,陆离对这个女人没有多少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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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正如陆羽所说——找何雅来帮忙,还真是找对人了。
“哟!这不是有名的染坊美男子,陆离吗?”
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打扮洋气的人走向陆离,脸上摆出的却是一副和一身行头颇不相称的痞样。
“阿童,你看上去很有闲嘛!”
“那是。”
被叫做阿童的男子痞痞地一笑,眼神一下子就落在了陆离身後的何雅和明纱身上。
“哟!这不是何家的大才子吗?这麽快就回来了?还拐来了一个大美人?嗯,不跟兄弟们介绍一下……”
“我说你怎麽好意思把自己尊贵的客人就这麽傻不拉几地晾在一边呢?”
陆离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那人的话,将何雅他们挡在身後。一直站在旁边的几个着装考究一族发现了站在何雅身後的明纱——他们显然是认出了明纱,眼里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你们认识?”
何雅皱了皱眉,没有看妻子。明纱犹豫了一下,终於还是点了点头。
“以前在东京,见过几次。”
何雅朝陆离使了个眼色,随即牵起妻子的手,正大光明地越过阿童,跟那几个外人谈了起来。
“搞了半天,是个鬼子呀!”
陆羽把哥哥拉到一边,撇了撇嘴。
“嘘!”
陆离瞪了弟弟一眼。
“别老是说话没遮没拦的!你在茶庄里又不是没见过。”
“就是说呀!”
被撂在一旁的阿童也凑了过来。陆离白了他一眼,继续对弟弟说:
“你这样子,只能让某些混账东西钻了空子。”
“你……”
没过多久,何雅就回来了。他把陆离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
“那几个客人是奈良来的,很喜欢我们这儿的蓝印花布。他们是经过镇上的布商介绍,来村子里买布的”
“派大褂?!”
说到镇上的布商,陆离不禁眉头一皱。何雅接着补充:
“他们也觉得派先生给出的价格太高了。不过,他们这几位只是慕名而来的旅游者而已。所以,希望你们可以给出一个比较合理的价位。”
虽然对那几个奈良来的背包一族没什麽好感,但陆离还是决定相信何雅——就像多年前那样,相信你的每一句话。
因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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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了半天,那几个奈良来的客人只是想买几套蓝印花布的衣服,兄弟俩当然二话不说,立刻就包了几件,给他们带走。
站在一旁的阿童见自己一点好处都没得到,早就气得牙痒痒的了。他走向一直微笑着站在一边的何雅,挑衅地看着他。
“喂,你!”
“好久不见,阿童。”
多年养成的谦逊和礼貌,何雅无论对面的来人是谁,都能表现得文质彬彬。
“这是你女人吗?”
【他们这里的人,都是这麽称呼别人的妻子的吗?】
明纱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是一想到刚才见到的那几个“老乡”,心里不知道为什麽,又好受了些。
“引见一下。这是我的妻子,明纱。明纱,这是阿童。”
被何雅这麽文雅地“顶”了回来,阿童只觉得脸上像被人家扇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疼。他恨恨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在染缸那边忙着收布的陆家兄弟二人。
“哼!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那家夥又在发什麽神经?!”
陆羽从一大块蓝布後面探出头来。
“哎哟!哥你又敲我?!”
“谁让你整天不长记性,说话没规没矩的!”
陆羽朝轻笑出声的何雅吐了吐舌头,继续帮哥哥干活。陆离回过头来,看着何雅。
“刚才,谢谢你了。”
“都是自家……哦不,你刚刚说我是外人来着。”
“你还真是记仇呢!”
明纱从来没有见过,笑得如此腼腆温柔的丈夫——是因为对面的那个英俊的浣纱青年吗?
【他们二人,莫不是……】
“对了,回来之後还没串过门吧?”
“才到的,这不,明纱也还在适应。都还没来得及带她到镇上转一转。”
何雅侧过头去看妻子,明纱则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哟,这不是何雅嘛?这都多少年了呀!”
原来,是陆家二老回来了。何雅急忙给妻子介绍。
“这二位呢,是陆离、陆羽兄弟的父母亲。伯父,伯母,这是我的妻子,明纱。我们才从日本回来,都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
“伯父。伯母。”
明纱莞尔一笑,得体地向两位老人行礼。
“乖,乖。多漂亮的闺女啊!”
陆妈妈牵着明纱,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这就是自家媳妇似的,那叫一个喜上眉梢,笑得一脸羡慕。
“还是小雅懂事,哪像我们家这两个。小的还好,听说在茶庄里有相好的处着了,大的这个,都快三十了,还光着呢!”
【他竟然还没成亲?】
何雅略带惊讶地抬头看陆离。陆离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不期而遇,胶着在一起,纠缠不清。
许久,耳边传来了妇女忙着张罗的大嗓门儿:
“小羽,别在那儿傻站着。快去帮你爹添两副碗筷。今儿个何雅哥和你嫂子就在这儿吃饭吧!”
是啊小雅,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3、镇上
何雅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好像反反复复都在播放着和那几个奈良客人见面时的场景。
【明纱说,和那几个客人见过几次。为什麽会和他们见面呢?】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戴了绿帽的丈夫,整天疑神疑鬼的,见谁都觉得和自己的妻子有一腿,何雅自嘲地无声笑了出来。
【明纱家里本来就是做贸易的,和各色各样的人有来往,又有什麽奇怪的呢?】
闭上眼睛,脑海里,好像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为什麽又是他?】
皱了皱眉,松开时,却感觉脸上有细腻的触感。
“明纱?怎麽醒了?”
何雅握住妻子在自己脸上流连的手,轻轻地挪开。明纱顺从地靠到丈夫的怀里,枕在他的胸膛上。
“你还没睡吗?”
“谁说的。”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哦!”
明纱调皮一笑,抬起头来看丈夫。
“你睡着的时候,呼吸不是这样的。我能感觉的到。”
“这算什麽?敏感如斯,女人的天性吗?”
“谁说不是呢?”
明纱重新靠回到何雅的怀里,伸出保养得很好,一看就是不经家务的纤纤玉手,在他的胸膛上画着圈圈。
“还不快睡?还是床太硬了,睡不惯?”
“这床能比睡榻榻米硬吗?”
明纱笑着,欠起身子,凑到丈夫的唇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角。
“丈夫不睡,做妻子的,应该陪着才是。”
知道妻子在暗示什麽,何雅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说起来,他俩自相识、相恋以来,直到结婚,虽然同床共枕是常有之事,可行房事的次数,却是零星可数。
【为什麽?我会不想……】
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常常思考到最後,脑子里,又会出现那个不该出现的人……
【何雅,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
******
那时候的村子里,住的基本都是同姓的人家。比如陆离他们这个村子,住的就大多都是姓陆的人家。占有大多数姓氏的人家,相对而言,在村里的话事权也就会大很多。
当然,村子里偶尔也会零星地住着几家异姓人家,比如陆家村里的何家。只不过,这些人家,通常都显得有点势单力孤。
但是,何雅却从来没有过被别的孩子排斥的感觉,或许这还得归功於,自己的好邻居,一起长大的发小,陆离。
陆离家在村里算得上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所以陆离从小到大,身後的跟班很多。大家都觉得,这是陆家的大少爷,跟着他,准保混得好。不过陆离的确从来没有辜负过“孩子王”这个称号,从小到大,凡是他去的地方,好吃的一定会每个兄弟一份,凡是他领着去打的架,回来被罚的时候他都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把其他夥伴都挡在後面。
何雅常常觉得,如果陆离是鸡妈妈,那自己一定就是那只在妈妈的羽翼保护下成长起来的雏儿。
“小雅,这个给你。”
“小雅,我背你过去。”
“小雅,小雅……”
其实,何雅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母亲说,这是祖父给取的名字,希望他能继承书香门第的儒雅之风。可是何雅却觉得自己的这个名字,叫起来显得特别女孩子气。
那个时候,乡下的很多女孩子还没有读书的机会。自己被父亲送去镇上唯一的私塾,还差点被当作女孩子,拒之门外。幸好後来,陆伯父领着陆离、陆羽两兄弟,带上自己,一起去了私塾。在那里,陆离整天忙着打鸟抓蜻蜓,陆羽和自己倒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学了不少东西。
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最後,自己还不是回到这里来,安分守己?
【或许,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这片土地吧?
这里有我的家人,有祖辈留下的宅子,有陆离,有那一声声只有他叫才不会觉得难听的“小雅”……】
“小雅?小雅?”
“啊。”
被叫到名字,何雅急忙回过神来。
“在想什麽呢?眼睛盯着一个,发呆吗?”
一只大手在面前挥了挥,何雅条件反射地出手打开那只手。
“哎哟,小雅你行啊!出去混了这麽些年,身手也练出来了嘛!”
陆离在他身边坐下,拼命地甩着被打痛了的手。
“你看,小雅,手都被你打红了。”
何雅看着身材高大的男人居然露出一副近似撒娇的动作,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家大少爷,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一直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你吗?”
“哦,你是这麽认为的吗?”
陆离看着何雅,眼神中的问询意味让何雅感到紧张,他赶紧避开男人的视线,企图转移话题。
“快到了吧?”
“嗯。”
不一会儿,载着二人的乌篷船就沿着河漂到了镇上。陆离把船靠好在岸边,带着何雅到镇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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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多秀色,枕水有人家。镇古皆乌顶,街长尽旧洼。
陆离一手抱着要送去镇上的布匹,一手替何雅提着他的小包。何雅跟在陆离的後面,两人踏着凹凹凸凸的青石板,在宁静的长长的街道上漫步。
河里荡漾的是京杭大运河的碧波,从北栅的分水墩迤逦流到南栅的浮澜桥,那清澄的碧水少说也有七、八里地。洋洋洒洒,溶溶曳曳,仿佛一条玉带,逶迤在两岸的绿树丛中。绵延的河岸两边,繁衍出许多凌空於水面的房屋。镇上的人们把这独特的景观称为水阁。
“好久没走过这样的地方了。”
何雅一边温习着周围变化不大的景色,一边由衷地感叹。
“那里没有这样的水乡吗?”
陆离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最远也就去到镇上、县里。自小生长在水乡的他还以为,其它地方也像这里一样。
“日本的工业化比我们早得多,东京是大城市,和这里完全不一样。比苏州、杭州,比上海都要漂亮。”
“哦,想象不出来呢!”
何雅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时候先生教书,你就知道四处撒野。从来都不肯坐下来好好听课。小羽都比你听话得多。”
“是,是,何雅先生教训的是。”
陆离笑着用力在地上踩了几步,木屐在地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
“以後你有了儿子,可千万别叫他跟着陆离叔叔学坏了。”
听到“孩子”这个颇敏感的词,何雅沈默了。陆离也察觉到了,自己似乎说了什麽不该说的,乖乖闭了嘴。
镇上的街道都是沿河建造,临河的一边称作下岸,而街道的另一边则称为上岸。上岸的民居一般都是深宅大院,临街的只有二、三间门面,而纵深却有四、五、六进,所谓“登堂入室”,不辞深邃。而下岸的民居则“人家尽枕河”,居室的一半延伸至河面,下面用木桩或石柱支撑在河床中,上架横梁,搁上木板,那模样有一点像傣族的吊脚楼,只不过这些“吊脚楼”都生根水上,与波光相映,别有一番情趣。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陆离看着河岸两旁的建筑,无来由地说了一句:
“有人说,水乡是适合滋生爱情的地方。”
“谁说的?”
何雅笑着,稍稍落下一段距离,看着走在前面的男人的背影。夕阳斜斜地映在他高高瘦瘦的身体上,投下淡淡的金黄色光圈,映在青石板上,拖成了长长的血色的影子——何雅看得有点呆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要跟上。
“反正不是我第一个说的。”
陆离回头,发现何雅似乎在看着自己发呆,不由得生出好奇。
“怎麽了吗?”
“没什麽。”
何雅急忙摇了摇头,快步跟上陆离——心里的邪念,得快快断掉才行!
【何雅,记住!记住!那是毒,是碰不得的脏东西!】
一中情毒,沦陷终身。禁忌之举,误了此生。
“你好像有心事?”
陆离侧脸看何雅,关心地问道。
“只是被这许久一见的美景迷住了。”
“我还以为,那什麽东京会比这里更美呢!”
“不过是围城而已,没有什麽值得眷恋。”
何雅淡淡道,看向那些蹲在河边谈笑着洗衣洗菜的妇女们。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静若止水间,也有此容颜。
“我是生在这里的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回到这里。”
陆离笑而不答,静静地走在前面。没过多久,两人就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桥边牵细柳,板上品香茶。路止双缘现,撑船看壁花。
“还记得这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