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有两个使女小声说话,“大人走了吗?干嘛不叫大夫一起去?”“嘘!小声点,听说这个大夫昨晚病了,折腾了一夜呢。”“好奇怪,大夫怎会生病?”使女们低声笑着,梅子晔却摇晃一下,伸手紧紧扶住书案,指尖几乎抠进了桌子里。
他想起来了,只不过喝了一杯茶而已。原本不信天底下有什么药能叫他品不出来,却是太过自负了。
胸口处隐隐作痛,他瞥见床头的药碗,想起有人一勺勺柔声哄他吃药。昨晚究竟被占去多少便宜?!青年顿时怒火中烧,若不把这无耻之徒的相府闹个天翻地覆,他就不叫梅子晔!
回到中书侍郎府第已是午后,晏丹溪拉着他道:“贤弟,你没事吧?为何如此无精打采?”语出至诚,关切之意让梅子晔心头微暖,缓和了脸色道:“晏大哥,我今日就要告辞了。”“是不是陆相有什么地方怠慢了你?他那个人……”听到陆相二字,梅子晔的脸一白,找个托词赶紧回去收拾行李。
晏侍郎正觉不妥,忽然下人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主人!丞相大人来了。小的刚一开门,陆大人就在门外,差点撞上!”
红衣青年提着包袱正要走,背后一人沉声道:“梅子晔,你等等!”他的语气硬不起来,听上去有点沙哑。
梅子晔猛然转过身,眼中似乎喷出火来,干脆地道:“在下赶路要紧,恕不奉陪!”
年轻丞相一身黑衣,衬得面容苍白,定定地看着他:“我有话跟你说!”眼看他出了门,陆相竟不顾身份跟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梅子晔勃然变色,“放手!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可原谅!还敢再碰他!只听“嗤”地一声,陆相左手半截衣袖从中分开,“再不放手,下一刀就……嗯?!”他目光落到陆征明的手臂上,忽然顿住说不下去了。刀伤、烧伤,加上几道明显被抓出来的血痕,陆征明的左臂上伤痕累累,靠近手肘一个伤口肿得发亮,周围还渗着不少血迹,竟是被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陆相有些慌乱地盖住伤处,脸上显出痛苦之色,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牌,“这个给你,一路上若是有人盘查该用得上。”
梅子晔眯起了双眼,姓陆的怎么突然体贴起来,他接过玉牌,触手温润,精工细刻,显然是不菲之物。陆征明只道他肯收下,脸色稍霁,猛然见梅子晔手一扬,莹光划过,那枚至宝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丞相头脑中一昏,憋得满脸通红,玉牌乃是御赐之物,普天下只有两块。晏丹溪也站在一旁傻了眼。只听梅子晔轻巧地道:“抱歉没拿住!不过就块牌子,我们离国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到时候赔给你就是了!”
撇下呆若木鸡的两人,梅子晔翻身上马,一抹金红色的阳光映亮了他的身形,骏马高高扬起前蹄,远方的风在呼唤着他,他心底似乎有一团火,炙热而疼痛。从未象今天这样热切地渴望着见到那个人。
遥望北方澄澈的天空,他朗声道:“我要回去了,回家去!那里有人在等我。”最后这句话说得极为舒畅,接着清叱一声,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陆相转过头看着好友,苦笑道:“我到底这是……怎么了?”若换了旁人,早被抓起来下了大狱,他陆征明几时心慈手软过?然而就那么一夜温存,竟再也割舍不下,心中所想全都是那个身影,一见了他就火气皆无。
毕竟从来没抱过别人,他初时故作轻薄吓唬他,茶杯里下药原本也是挑衅,归根到底,还是他输得彻底,输得无可救药,不知不觉把最宝贵的一样物事给了他人,却为时已晚。
黄昏,肃国皇宫庄严肃穆,皇帝在祈明殿大宴群臣,一时间杯幌交错,轻歌曼舞,嘈杂喧闹不绝于耳。
陆征明觉得气闷,离席走入侧园,一阵清幽花香扑面而来。忽闻一人道:“陆相好兴致。”回头一看原来是枢密使叶允,此人乃是朝中元老毓平公的亲信,素来和陆征明政见不合。他于是拱手淡然道:“叶大人有何见教?”
“不敢。在下最近听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想和丞相大人商榷。”枢密院参预大政,管理肃国的军机、边防等要务。陆征明静静打量他,眉头微蹙,“莫非甘州有何异动?”
叶允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凑近几分故作神秘地道:“非也,而是……离国之事!”一阵狂风卷过,两人袍袖翩飞沉浸于暮色中。殿内筵席上酒意正酣,兀自喧哗不休。
陆丞相离开皇宫径直回府,“来人!给我备车马,我要出城!”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是枢密使阴险的嘴脸……
“离国太医院走失了一位大夫!可不是一般的太医,谣言说是皇帝的……心尖子!”“他们找来找去,此人竟是失踪了,十有八九流落到了肃国。”叶允放低了声音几乎贴上来,“陆相精明,无需我明言了吧。只要拿住了此人,还怕李士雷不服?到时候自管叫他花大价钱来赎他的宝贝,大人可别忘了臣的功劳!”
陆征明眼神锐利,晃晃如刀剑,“你有十分把握那人在我境内?若是抓错了人,岂不是……”
“这有何妨?臣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说是追捕一名离国密探,就算真的抓错了人,牢里有法子让他认罪画押,一刀杀了就是!”叶允顿了顿,笑得更加猥琐,“听说是个美得不得了的人物,到时候拿住了,一定先给大人您验验!”
陆征明只恨不能一拳揍扁了那张小白脸,怒极反笑,“叶大人,可别忘了这话,捉着了第一个告诉我。若是被谁先碰过了一个手指头……”他面露不豫,清冷冷的杀意大盛。叶允果然误解了他,点头哈腰,“当然,当然,人是陆相传令拿的,自然任凭您处置。”虽然这么说,但是眼神里却透着奸诈。
此人留不得了。陆征明脸色不变,瞥着他拿定了主意。我迟早杀了你。
——去他的什么皇帝!敢动我的人,就教你知道厉害!
不过在此之前,得赶紧把那个倔强的家伙找回来护在手心里。
陆相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原来真的是太医啊,怪不得脾气那么坏,不过也可爱得让人心痒痒,不知见到自己会是什么表情呢?他一路上胡思乱想,乘着夜色离开了京城。
八、
李士雷的记忆中,那个爱穿红衣的少年总是笑意张扬,似乎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他学医之人,胆子又大,有时跟着师傅刚动完手术,便缠着轻装出行的太子去酒馆。他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地大讲自己如何帮人缝肚皮,什么五寸长的伤口十四针,蜈蚣针脚一针不许少,听得旁人饭都咽不下去。
李士雷却是早就习惯了,随口应付几句,忙着把盘子里的精华都挑到梅子晔碗里。别看这神医门下生龙活虎,身子却相当单薄。整日里粗茶淡饭,他又眼大肚子小,吃也吃不多。每次拿给他的珍奇补药,一转身全都被他给了师傅,常把李士雷气得说不出话来。
梅子晔唯一耿耿于怀的就是在他面前晕倒过,大丢神医的面子,然而每每提起太子却总是笑得温暖:“下次我也在你跟前昏倒不就扯平了?”
梅子晔秀美的眼眸瞪得圆圆的,“你要是昏了,师傅又该找我的麻烦。为什么天下人生病我都看得,却偏偏医不得你呢?”
“先生是这么说的?他很宠你呢。”李士雷出身皇家,自然明白罗玉的本意,天威难测,全是为了维护小弟子的周全。
“当然了,因为我的医术最好,师傅常说我尽得他真传!”他骄傲地昂起头,少年时代锋芒毕露,然而那异样夺目的光彩却深深地吸引着同伴。
相识三年后,两人结伴出游,登上了镜湖边的麒麟山。侍卫们远远地守护,李士雷便对着湖光山色写生临摹。梅子晔照例在附近采药。
正是盛夏,香萝藤蔓,密林丛生,他眼尖发现陡坡上生着罕见的木灵芝,顿时喜出望外。太子远远听见他欢声高叫,走近一看却吓得半死,梅子晔半个身子探出了断崖,正在够一朵蘑菇。
“梅子晔!”他一把将他拉起来,“你不要命了?!”
“师傅一直在找这个!”梅子晔根本没听他的,挣脱开来。忽然,李士雷觉得脚下地面一软,整块地竟然崩塌,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将梅子晔拽进怀里。惊叫声中,两个人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太子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护住少年,几下碰撞之后终于晕了过去。
李士雷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哭,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那个一向满不在乎的梅子晔孤零零地坐在地上,象个孩子似地大哭。他的心立刻抽成一团。梅子晔用手揉着眼睛,手背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眼泪不断地从白玉般的脸颊上滑下来。
忍着满身剧痛,太子艰难地伸出手,把这个颤抖的身躯拥进怀里。一缕黑发掉下来蹭在他脸上,有点痒。他贴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别哭了,我不会死的,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等我作了皇帝,就封你当太医,到时候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这是他身为皇子最重要的承诺,梅子晔抬起头,黑亮的眼眸湿润着,直望进他眼中,想要相信却又不敢。李士雷抚着他的背,也是哽咽难言,要能把他一生一世留在身边有多好。
皇太子受伤在宫里引起了轩然大波,然而皇帝一看见朝堂上静静伫立的那个身影,就驳回了所有追究的奏表。多年不见,那双眼睛仍然柔和,神情中带着医者的悲悯。他身形颀长,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之时,皇帝竟然有些恍惚。
“陛下,麒麟山连日多雨,山泥崩陷,此乃天灾。两个孩子幸免于难。我担保太子殿下痊愈如初,也求陛下开恩,赦免了小徒的罪过。所有责罚,罗玉愿一力承担!”皇帝闻言笑了,这人的性子还跟年轻时候一样,不管不顾,他又怎能忍心拒绝呢?
翌年冬天,宫里开始为年轻的太子张罗一门亲事,整日里不断有画轴送到府上,李士雷不厌其烦,躲到了梅子晔的住处。屋子虽然简陋,但有那明媚的少年相伴,便胜过仙境。
梅子晔已然是医馆的坐堂大夫,一手金针出神入化,见了他笑眯眯地迎上来。“正在配一味药,这就好了。”
屋里暖融融的,炉火上一个紫砂壶扑扑冒着水汽,药香弥漫。梅子晔专心地拨弄药材,却听太子道:“……我、我选好正妃了。”他手一僵,扭过脸来,李士雷避开了他幽深的注视,“是王丞相家的千金。我看了她的画像,觉得……”
“梅子晔恭喜殿下了。”大夫脸上笑意全无,走到房门口一把拉开门,漫天飞雪便扑了进来。“下雪了啊……”他喃喃地道,天地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花纷飞,有些沾到了他的眼睫上,很快融化开来。
背后李士雷轻轻地环抱住了他,“我觉得她长得有点象你。但是没有你那么、那么……”他收紧了手臂,眷恋地抵住他单薄的肩头,“有朝一日我登基为帝,留下血脉,我们就再也没了阻碍。”
梅子晔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寒意彻骨,挥开他的手踏进雪地里,容颜在雪光映照下格外惨淡:“和这江山比起来,区区在下何足道哉?殿下无需担忧,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也不会再有什么?!”
这话说得够狠!李士雷脸色都变了,猛然伸出手一把将他拖进怀里,“是吗?你真这么想!”接着低头吻住了他浅色的双唇。
梅子晔大怒,张牙舞爪活象小豹子,然而太子铁了心牢牢将他锁在怀里,厮磨几下,情愫爱恋顿生。梅子晔被他吻得天旋地转,紧紧闭上了双眼,艳丽容颜透出几分苍白的柔弱。
“我爱你!”李士雷瞥见一道晶莹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再也无法忍耐,什么江山社稷全都抛在脑后,在风雪中紧紧拥住了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士雷已然是相貌英俊、文武双全的青年,辅佐朝政颇有见地,空闲时候执笔作画,功力不俗。但是每次拿笔,心中都有一个红衣少年的身影,萦绕不去。
那个冬日分别后,罗玉突然带着梅子晔搬到偏远的涿郡去了,甚至没让两人说上一句话。
直到李士雷登基为帝,又过了半年,一日听说乡下来了个大夫,大闹太医院,非说自己是皇帝亲口封的太医。李士雷这辈子只“册封”过一个太医,顾不得皇家体面,飞身上马直奔太医院而来。
接驾的人跪了一院子,天气清寒,透明的阳光中却有人站在台阶上,一身红衣,容颜明丽脱俗。漆黑的眼眸明亮如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年不见,梅子晔稚气全无,周身光华仿佛火焰般艳丽夺目。
李士雷直直瞪着他,整个身心都向他涌去,心醉神迷,激动难言。梅子晔俯身,以无法形容的优雅跪倒在天子面前,正色道:“陛下,梅子晔乃是为了一个承诺而来!”
地面冰凉,皇帝哪里舍得他长跪,顾不得众人紧紧抱住了他:“好!我封你为太医正,品级一品!”后面顿时摔倒了一片人。
梅子晔迎着他痴迷的目光,笑容明艳,两人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分开了!”
这句话在头脑中尖锐地响起,梅子晔巨震了一下,苏醒过来。夜半无人,一缕淡淡的月光从窗口透进来。他手上套着枷锁,忽然醒悟这是在肃国。他到了一地,因为身负医匣又无医馆名号,莫名其妙地被投入了大牢。
腮上沾满冰冷的泪水,他靠在一堆烂稻草上,呼吸急促,失神地盯着窗外的夜色。那一弯明月皎洁,有多少次高楼美酒,他醉意朦胧地伏在那人膝上,便是同样的月色,为何竟变得如此凄凉?他嗓子里火烧火燎,眼泪滚滚而下,半晌又昏睡了过去。
九、
肃国豫城府衙,天刚蒙蒙亮,早起的厮役便被一阵捶门声惊动了。“开门!开门!”门外喧哗不止,他刚一拔开门拴,就有几个短衣挎刀的侍卫冲了进来,院子里一站,各个彪悍面带杀气,“你们老爷呢?!”
豫城知府睡眼惺忪听说有人敢闯衙门,一面记扣子一面赶到正堂。只见两个人一坐一立,执事战战兢兢地迎上来,脸上老大一块红肿,显然在这二人手下吃了亏。
坐着喝茶的青年一身白衣,清俊文雅,浑身不着半点尘烟,淡定的目光扫到他身上竟有些微微的笑意。
知府看着满院子侍卫,缩了缩勉强端起架子,呼喝道:“尔等何人?!擅闯官府眼里还有有王法没有?!本官今日……”他说到半截忽然卡住了,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负手而立的人转过身,缓缓道:“你待要如何?”这眉毛这眼睛好生眼熟,怎么有点象监察御史何旻何大人?
知府心中一声哀号,扑地跪下来,“下官参见御史大人!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论官职御史不过正二品,但此人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说什么开罪不起。
何旻皱着眉头道:“陈知府,你这豫城素来安宁,怎么近日多了好几起绑人的案子?!”“什、什么?!大人明察,绝无此事!”知府的脸涨成猪肝色,汗如雨下。
“我这位贵友,身患宿疾,好不容易老远请了位名医,不想一进你这地界就让人拉了去!”“这、这个……”
那年轻人放下茶盏,轻轻咳了两声,“小旻,那个大夫性子孤僻,也许言语上冲撞,被人误会也说不定。”他一开口,素有铁血之名的御史大夫立时柔声附和道:“你说得是……”两个人一唱一和,陈知府听见“小旻”二字已然要晕了过去,站起来脚跟转筋差点趴下,这、这不是明摆着的一对爱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