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夫捧着方子细细审视,看到最后一行蓦地瞪大眼睛,面面相觑。陆征明心知那狡黠之人开的方子定然有诈,不知是毒药还是哑药,定了定心神道:“此方有何奥妙?”
那年老的一个手都抖了,吞吞吐吐地回答:“此方前十味药,确有养神之效,颇为精妙。只是加上了这最后一味羊藿,阴阳互克,土木相生,益肾……填气……”竟瞪眼直看着他声音越来越小,陆征明十分不耐烦:“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大人,乃是、乃是一副效力刚猛的……春药!”
陆征明一个按捺不住,茶喷了一身,右手捏着茶杯咯咯作响。千万莫要再给他撞见那个大夫,否则……他一把抄过药方紧紧攥住,定然要让他自己尝尝这滋味!
三、
肃国国都依山傍水,东面云岭状若卧龙,清泉怪石,曲径通幽,山顶常年烟霏云敛,四时景致各不相同。梅子晔买了马匹从容北上,春日莺飞草长,他一路行来饱览了田园风光美景,只觉得心中郁闷大减。
肃国富庶之地,好吃的好玩的层出不穷,他盘缠不够之时,便在一地停留,到医馆当两天坐堂大夫,种种疑难杂症鲜有能难倒他的。当地百姓见他医术奇高,形态明丽又风流可喜,纷纷捧了钱财食物招待他。等数日后进入都城门关,梅子晔俨然一个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神采飞扬,引得路人频频注目。
晌午过后,梅子晔信步游荡,与离国京城高门深院的开阔相比,肃都别有一番韵致。亭台楼阁皆用云岭特产的青石砌成,城中遍植花木,水脉相通,桥下不时有轻舟飘摇而过,华光涟漪,引人遐思。
待到了市集,方显繁华都城的气象,大小店铺栉比鳞次,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梅子晔最中意热闹,买了几个新鲜杨梅边走边吃,各种新奇玩意儿看得他心花怒放。肃国人身材高大,水土滋润的缘故,大多肤色明润,看上去颇为养眼。梅子晔转弯抹角学会了几句肃都的柔软口音,蹲在药材摊前讨价还价,他口齿灵黠又识货,说得小贩最终苦着脸折给他一大堆药材。
一会功夫梅子晔走到市集中心的空场,看见许多人挤在一堵墙跟前看热闹,好奇之下凑了过去。
一告示曰:“慈亲连日来缠绵病榻,药石惘顾,愿求天下名医妙手,如有能医母疾者,愿许以白银千两,保荐入太医院清阁寺为官。”落款为“中书侍郎晏丹溪”。
路人议论纷纷,“晏侍郎斯文君子,性情宽厚,又是大大的孝子,可怜啊。”一老者道:“清阁寺没派太医么?”“到这地步,怕是太医也束手无策了。”
梅子晔原本不欲多事,刚要离去,人群分开上来几个家丁冲着他行礼道:“这位大夫留步!”
梅子晔看看左右,众人哗啦一下退了半步,把他晾在了中间。他叹口气,自己背着一包药材,藏也没法藏,闻都能闻出是个大夫。
为首之人满脸热切地道:“小人是晏府的管事,主母病重,方才得药摊的张阿哥报信,说有一位精通药理的大名医经过,幸好没有错过了!”
梅子晔一个趔趄,报应来得快,买药才杀价半两银子,后脚就被人给卖了。那管事的机灵,看他有还有犹豫推托之意,七手八脚率人将他拥进轿子,抬起来就跑。
梅子晔上轿之时,眼角一撇忽然看见那卖药小贩笑嘻嘻地在旁看热闹,手里掂着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顿时气得脸都红了。无奸不商啊,谁说肃国民风淳朴来着?
晏家三代为官,俱为饱读诗书的贤明士子,府邸坐落于城东,雕梁画壁,陈设颇为考究。管家躬身请梅子晔下了轿,穿过花园直入内堂。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推托,索性领教一下清阁寺太医们的高妙。
后院里站了一堆捧着手巾、痰盂的使女,房门开着,未及黄昏便生起了火烛。屋里人影绰绰,有人低声谈论,还有一两声压低了的啜泣。梅子晔对这种情形再熟悉不过,嗅着风里一股药味,心中有数,当下静静地负手而立。
半晌一位形容憔悴的素服男子匆匆迎了出来,哀戚之情言溢于表,但举止有度,便是肃国中书侍郎晏丹溪了。他一眼看见梅子晔,却也微微错愕。斜阳西照,年轻大夫身处豪门深宅却无半点忸怩,反而神定气闲,显然见惯了场面。
晏丹溪好感顿生,见礼后顾不得客套便请他入内号脉。房内烟气重,梅子晔隔着纱帘替那贵妇人号了脉,遂来到府邸正堂。
屋子里早有五六个大夫侯着,晏丹溪便为他一一引见:“这位是清流谷的张神医!”“众生堂的赵崇,赵名医。”
梅子晔被那一大堆“神医”弄得心烦,最后来到两人跟前,晏侍郎恭敬执礼道:“这两位,便是我清阁寺的太医正曹大人和朱大人。”两人果然端足了架子,大刺刺地受了礼。
大凡病人对医生,不管医术如何,自然而然就有种祈求尊崇之意,梅子晔却最讨厌在病人面前拿捏。悬壶济世,本来就是医者的本分。
晏丹溪见两位太医不搭理梅子晔,好心解释道:“曹大人家世渊源,礼聘入朝之前,民间尊称圣手医仙……”话音未落,却听噗哧一声,梅子晔竟然笑出声来。
众人也在肚子里暗笑,曹太医一副棺材瓤子的身板,容貌干巴巴的却又自命不凡,平时老拿鼻孔看人,一副模样果然与“仙”字相去甚远。
老太医当下吹胡子瞪眼,却不知面前青年就是当年大闹离国太医院的祸害。至今离国太医一听见“梅子晔“三个字就要头痛半日,从上到下无一幸免,何况还有一个动不动就摸着梅太医的素手眼直直痴呆状的皇帝,什么名君风范全然不要。
曹太医鼓起眼睛,“这位是……?”晏丹溪一时语塞,回首看着梅子晔。
艳丽青年垂眼淡淡地道:“在下梅子晔,逍遥江湖一个游医,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名医们面面相觑,几双眼睛盯着此间主人,均想晏侍郎急病乱投医,连江湖骗子都当宝一样请过来,曹太医更是重重哼了一声。晏丹溪不料他这么说,微觉尴尬,既然号了脉又不好赶走,当下请众人落座议论病情。
曹太医当仁不让,捋着几根稀疏胡须,开口道:“依老臣所见,晏太夫人脉象六阴,平素两手寸关沉细,此乃脾胃失调,虚寒挟热之症,宜温中补脾,清热理气,用燕窝、雪耳、太子参等固本培元之药。”他话音刚落,众生堂的赵大夫立刻抚掌赞叹,“曹太医所言极是,太夫人身体如此虚弱,定要益气滋养、小心风寒。”
一众医师唯太医院马首是瞻,或应声附和,或大赞曹太医的高明,纷纷云以我清阁寺的威名定保老夫人的平安。
晏丹溪坐在上首,却微微皱起眉头,恳切地道:“在下才疏学浅,却是听不出太医方才的高见与前日、大前日所言有何不同?”一语犀利,满堂的大夫顿时张口结舌。“家母病势日益沉重,恕我直言,恐怕还需另辟蹊径。”众人偷看两位太医的脸色,一时安静下来。
晏侍郎忽然瞟见角落里,那红衣郎中直盯着墙上的字画,眼波迷离,魂游天外早就不知跑神跑哪去了。“梅神医?梅神医!”他连叫两声,毫无反应,只好提气喝道:“梅子晔!!”
被这一声骇得几乎滚下了座位,梅子晔手忙脚乱地起身道:“啊,晏大人有何吩咐?”“想听听大夫你对此病的意见!”那神医二字自动降成了大夫,晏丹溪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动气。
梅子晔却是宛转一笑,容光焕发,瞬时大家都觉眼前一亮,好似一朵花忽然绽放,光彩耀目。听得他语声清越琅琅,“夫人此病,在下的诊断唯有两字而已……!”他转身对着晏丹溪,“乃是‘滞食’!”
晏侍郎眨了眨眼睛,似乎难以相信。梅子晔双眸微微眯起,扫过众人,“老夫人大约十数日前一次过进食过多油腻,所以厌食腹胀。现下却有胸闷,此为进补过度之症。加之房内污浊,气闷不畅,是以加重。”
“十余日前,不正是家母的寿筵吗?家慈最喜爱的就是腊汁肉,当时连尽两碟……!”晏丹溪一拍大腿,下堂亲自挽了他,连声催促道:“果然是真神医,快请速速开方吧!”
那一张方子真是前所未见,太医骇然道:“梅、梅大夫,这山楂陈皮粗品,老夫人尊贵如何禁受得住?”
“对症而下药,病人何分贫富贵贱。”梅子晔冷冷地说。太医院整天对着皇亲国戚,治起病来缩手缩脚,不管如何先拿大把的补药砸下去再说。只要病人不死,就不是太医的错,若是不巧死了,哪张方子也挑不出毛病。梅子晔对此真是再清楚不过。
他的药方尽是些草根树皮,一剂药下去,晏太夫人便睁眼清醒过来。两三剂后,竟是大有好转,坐起身连连喊饿,梅子晔吩咐只能吃米汤咸菜。悉心调理配合针灸,数日后原本奄奄一息的病人便豁然痊愈。
晏府阴云一扫而光,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对天上掉下来的梅神医敬若神明,连中书侍郎见了他都口称“恩人”。
梅子晔顿觉别扭,病人既痊愈他便要辞行。这下可是为难了晏丹溪。晏太夫人虽然是一品诰命,丞相之妻,性子却极为泼辣,揪着儿子的耳朵说若是一日不见梅神医就吃不下饭,命他留住恩人。
无奈之下,晏丹溪只好陪着梅子晔游山玩水,听曲看戏,又拉着他结拜兄弟,一晃又过了半月。
四、
离国暮春时节,处处芳菲馥郁,参天的木芙蓉、合欢树撒下浓荫,微风徐徐,鸟鸣宛转。然而华丽的宫殿深处,却有一阵寒风在众人心头盘踞不散,五月暖阳也不能使之消融。
三司副史悄悄地从御书房里退出来,碰上门外等候的大学士沈寒林,微微摇了摇头,便急步离去。
“还是没找到么?”沈寒林心中暗叹。只有几个近臣知道,这许多天来,皇帝李士雷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每次只要门一响,他便急忙转过身来张望,脸上一派欲言又止、期盼渴求的神色,然而一次又一次失望地垂下眼。到如今,那人走后第二十九天,他已经不再望着门口了。
沈寒林在天子身后跪地行礼,如他所料,皇帝一动不动地负手而立,书房里静寂无声。
隔了许久,李士雷转过身,俊秀的面庞苍白而削瘦,眼光里却有一种东西,使得沈寒林悚然而惊。那是苦苦寻找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一旦盯住了你,就死命地想要从你身上找到所寻之物的痕迹,就象溺水之人双眼看到了稻草。
“陛下,臣代三司正副史、枢密院知事禀告,近日已查访全国七郡三十二乡完毕,据报均无太医的行踪。”
皇帝心头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不禁勃然大怒:“都是一群饭桶!平时就知道在朕跟前邀功请赏,我把你们一个个……”他似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沈寒林却抬起头静静地看他。
“你、你这算是什么意思?!”皇帝一句话没说完,在他注视下忽然惊觉摸了把脸,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纵然富甲天下又如何?这龙袍这皇位这宫阙,转眼便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他扭过脸轻声道:“沈卿,代朕拟旨……”他未说完,沈寒林却急忙打断了他,“陛下,不可!”他顿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重任,绝非一念之差能够取舍!臣万死,恳请陛下暂缓成命,三思而后行!”
李士雷一股子怒火窜上头顶,这当口真恨极了他这份敏锐,不仅猜中他的心思,居然还敢抢白御旨!“沈寒林!忤逆犯上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么!快来人!”天子震怒,雷霆怒火接二连三地打在了大学士一人身上。听得吩咐,进来两个御前侍卫拿住沈寒林的手臂欲往外拖,下狱还是直接斩首就等皇帝一句话了。
那沈寒林却不露半分惧色,生死置之度外,一派清明坚定,凛然道:“离国七郡,东临琼海,南接肃国,西北望甘州。山地多乏良田,流寇罹患,立国十二年至陛下登基方安。推行仁制以来,陛下励精图治,国渐富足,黎明百姓方得安居乐然。然而外族窥探觊觎之心未减,内有叛党余孽待除,吾皇若此刻萌生去意,稍有动摇必撼国之根本,为一人置百万子民于水深火热,陛下于心何忍!梅太医仁心仁术,若是因陛下此举而蒙受责难,想必也是不喜!”
李士雷的脸色变了又变,听到最后一句,终于长长叹息,遣退了侍卫。他亲手扶起沈寒林,面上却有两行清泪潸然而下,点点滴滴,打湿了衣襟。
“你说得对,是朕失了方寸。子晔外表倔强,心地其实柔软,乃是朕心中最最可亲可爱之人。我只恨自己不能去找他。”
沈寒林本已汗透重衣,听得此言行礼道:“陛下和梅太医对臣恩重如山,臣粉身碎骨,也要将他寻回来!”
他告退后,皇帝独处室内,心思纷乱掠过了万水千山,还是定格在记忆中的那个身影,“我的爱人……”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念着,不是朕,而是我,我的爱人……每念一次就多一分牵挂,他的声音终于带着哭腔,张开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就像当年第一次拥他入怀。
两人初识的时候还是少年,一个文雅的皇太子,偏偏钻山沟临摹山水,结果让大花蛇咬了。那蛇毒性猛烈,他很快就浑身麻痹,抬到镇子上已然性命垂危。
他的头脸肿得好似铜盆,眼不能睁,心思却很清明,只道从此见不着父皇母后和弟弟,眼泪顿时挤了出来。侍从们惊慌失措地哭喊一片,自然是哭他们自己的命。就这样麻木的死了也好……
他正迷迷糊糊的想睡,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都给我闪开!不然这人就没救了!”接着一只手在他身上悉悉索索摆弄了一会,竟然扒开他的眼皮,他骤见一张明丽灵动的少年脸庞,几乎就趴在他胸口,撇着嘴不屑道:“这点小伤,你哭什么呀?”
李士雷愤怒,但是舌头和嘴都是麻的,支支吾吾叫不出来。那少年弯起眼睛笑咪咪地说:“我知道啦,你怕死早点说嘛!”接着松开了手,任他眼前漆黑。
太子心高气傲,恨不能痛扁他一顿,但是脚上忽然微微一麻,有点痒,他顿时僵硬了身体。要命的酥麻感从伤处一波波传来,虽然浑身麻木不能动,但、但是某个部位还是有感觉的,不仅能动而且颇为跃跃欲试。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自己,李士雷登时汗如雨下,如坐针毡。
那少年为他吮净了毒液,忽然低声轻笑,接着用温软舌尖在他伤口上那么轻轻一舔,轰地一下,李士雷满身血液都叫嚣着涌向了一个地方。周围顿时大乱:“啊!太子殿下流鼻血了!救命啊~~~!”
他后来才知道救了他的人,叫梅子晔,是江左名医大儒罗玉的弟子。那是一个比风还自由的明媚少年,心思警敏,有时候又象猫一样懒洋洋的难以捉摸。
伤愈李士雷找上门的时候,原本没安好心,不料正看见他被师傅罚跪。太阳地里,他的脸色有点苍白,长长的睫毛垂着,竟是风吹弱柳般的柔弱。原来罗玉门下规矩极严,未出师严禁行医,哪怕此番救了太子,仍然算犯忌。
梅子晔看着一身锦袍的俊秀皇子,原来他脑袋不肿的时候还挺帅的,有心嘲笑他一下,可怎么忽然变成了两个头?
李士雷在他晕倒的时候不禁伸手接住了他。第一次拥住这个有些单薄有些青涩的身体,他的呼吸散发着淡香。为他怦然心动的太子,便知道生命中一部分已经随着拥抱永远地留在这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