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这幅画就要送走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他现在在家里缅怀那幅画喽?”尹声浩鄙夷地笑笑,“真有趣,画上的人照顾他快半辈子,他在
家里缅怀一幅画。”
子天像是被狠狠地扎了一下,默不作声,尹声浩看出了他的不快,突然跟子天说:
“我有女朋友了,是个大学生,杭州的,长的可漂亮了!马上就要毕业了。我给她找份工作,让她在这里稳定稳定。
“
子天有些吃惊,但还是赔笑着说,“是么?恭喜你。她牢靠么?是真心待你么?“
“处着呗。要是处着不坏,就跟她结婚。“尹声浩笑着,目光落在子天身上,然后又惋惜地望向窗外,”不然怎么办
?子天,我总得忘了你啊。“
子天心里微微一震,他还爱他!今天来的一刻,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尹声浩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没有什么理由继
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仍旧惊呆了,他只是觉得付出自己的身体,而尹声浩还带着那份
最真挚的感情,他开始觉得他那些现身的想法变得如此不堪。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怔怔地看着尹声浩,尹声浩也毫不
保留地看着他。就当子天汗毛竖起来想要逃走的时候,尹声浩笑了:“我去给你倒茶。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吃些什么
,我今天新买了些水果,还新鲜,我去给你端。“
尹声浩端来水果,从冰箱里拿出来刚刚冰镇好的西瓜,切的整整齐齐;橙子一看就是超市货架上包着保鲜膜,卖的天
价的洋货;还有大个儿的,娇艳欲滴的葡萄,这都是自己从来没想过的东西。尹声浩温柔地示意他,吃吧,都是给你
买的,你今天来,我特意开车去的,趁着新鲜,吃啊。
子天拿起一块西瓜,他感觉到尹声浩正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那陶醉的神情让自己如坐针毡。他听见尹声浩对他说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么?不是在酒吧。那个时候我去央美会一个老同学,就看见你在一家画具店门口站
着。当时我就看了一眼,你特别瘦,穿着薄薄一层儿,显得更瘦了。那天风儿可硬了,你就在那风里咣咣地咳嗽。
子天低下头,尹声浩抽了一张纸巾轻轻地给他擦拭嘴角,像是在梦呓一样地嘟囔:
“你还是那个样子,没变。”
子天自嘲地笑了笑,变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变。
“真的没变,那天你站在酒吧里低着头咳嗽了一下,我一下就认出你了,那个姿势我肯定不会记错,瘦得薄薄一片儿
,眼睛亮亮的。”
他一下子就迷恋上了他咳嗽的样子,一只手攥成空拳抵在嘴唇上,他不知道谁还能在这样推杯换盏灯红酒绿的地方,
这样毫无防备地露出自己的清纯和无辜。
尹声浩站起来,走到门口开了那盏昏黄的灯。他走进子天,眼看着子天的身体变得僵硬,眼看他不知所措,心如平原
跑马。尹声浩坐下来,手抚上子天的脸颊,子天惊恐地盯着他,尹声浩却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尹声浩送他一颗葡萄。他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进他的嘴。
子天惊魂未定,还没咀嚼,咕噜一下把它吞掉了。
“呀,你连籽儿也吃进去?”
尹声浩惊奇地望着他,然后眼底重新染上一片温柔。他宠溺地看着子天,目光变得涣散,伸出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
睛,他的鼻子,嘴巴,耳洞……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子天仍旧一动不动,任由尹声浩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尹声浩直直地盯着子天的眼睛,知道这一刻,他的眼睛仍旧深不见底,带着黑珍珠一样的光芒。他褪去子天的衣服,
他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给自己了。他鲜活的身体展现在他面前,在他心里,他永远是最纯洁的维纳斯,即便他已经被
不停的挣脱折断了手臂,他仍旧是自己最唯美的海的女神,那个在海中出生,在海边生长,继承了所有海的清澈和包
容的男孩,他海潮一般让他心中荡起微波的子天,他海浪一般卷起自己所有热情的子天。他瘦弱的子天,因为长期干
活,锁骨塌陷了一小块,在微弱的灯光中子天颤抖着,尹声浩吻上他皱紧的眉头,心里一阵灼痛。
灯光变得昏暗,开始变成一大块腐烂的浮萍,紫红紫红地覆盖在眼前,像一张巨网轰然撒下,世界顿显雍容闪亮——
一种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这是一具和墨白完全不同的身体,情欲变成滔滔沸水,淹过来,再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滚烫
的,不停翻涌的。苦的是药,酸涩的是那颗还未成熟的葡萄。蔓延在身体里无尽的汤药让人虚脱,人浮在半空,落不
到地面。
子天翻过精疲力竭的身体,窗外的月光正毫无保留地照射着他。他从未觉得月光也会这样刺眼,像是审判自己的魔旦
,尹声浩匍匐在他身上需索着,子天突然感到一阵厌恶,用力地伸出手推开了他。
尹声浩没料到,扑过来开始了新的掠夺。子天挣扎着推开尹声浩,却听见尹声浩说,小贱人,为了你,我花了多少心
血花了多少钱?我的感情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你竟然还爱着那个精神病?
“他不是精神病!“子天面红耳赤,死命地抵抗。
“是你亲口说的,怎么,现在想为他守身里贞节牌坊了?好好想想,刚才你和我做了些什么?”
子天在推搡中被扭到了胳膊,痛得失声哀鸣。尹声浩减小了力道,却看见子天仇恨地抬起头,眼里被月亮映出森然的
目光。
尹声浩彻底绝望了。他曾经有过很多男人和女人。那些人都是好看的,并且是凭着他们的好看吃饭的。他们都是他在
工作中认识的朋友,或者逛夜场遇到的“搭档”。他们都有美丽的身体和声音,都有空洞的却炯炯发光的眼睛。但是
子天的眼睛永远闪着不一样的光芒,让他在追求他的过程中不停地追寻。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眼里那份不同,是
他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尹声浩笑了。他捏住子天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出那句,可以轻易击破子天的话:
“你永远这么傻,永远带着你冲天的傻气等待着你的余墨白。你知道那天他和我说什么?他在等着一个挣到钱的机会
,然后拿着钱永远地离开你,你还为他拼命,哈哈哈!”
子天穿着衣服的手突然停了,死死地盯着得意的尹声浩,像是一瞬间被判了死刑:“你说什么?”
“明白了?你最爱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余墨白,每天都在策划着怎么离开你。所以我给他这个机会,我给他钱,
他明天有了钱就可以搬出去再也不见你了。你听懂了么?”
“是你买了那幅画?”
“还会又谁为那样一张一文不值的东西花那么大笔钱?”尹声浩走近他,俨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怄气还是在诱哄:“我
真的没打算买那些垃圾。但是那张上的你真的太美了。你一直对他这样笑的么?你跟着我,以后也这样笑给我看,好
不好?我会一辈子都待你好……”
子天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吼着,猛地扬起手臂,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头也不回地死命地冲出尹声浩家的大门。
第二十四章:毁灭
子天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走着。尹声浩出门前对他说,跟着我,离开墨白,我会一生一世地待你好。多奇怪,为什么自
己遇上了两个男人,另一个男人就在前几年的今天对自己说,跟我走,我会一生一世地待你好。
他这么一辈子,似乎就遇上过这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都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伸出了手,只不过最后他还是孤零零一
个人,就像现在走在路上一样,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记得第一次见到墨白的时候,墨白背着画架,戴着一顶遮着半张脸的鸭舌帽,帽子摘下来,额头和下巴被晒出两个颜
色。他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了好久,然后像是从梦里醒来一样说,我能不能给你画张画?
他和那个男孩一起来到北京,一起流浪,一起度日。那个男人带着他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子天几乎重新活了一
次。他爱这个男孩儿,爱他所有的一切,他的梦想就是自己的梦想。就在他们离梦想差一步的时候,他们的爱情戛然
而止。
而尹声浩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裹着黑风衣站在他面前,用调戏的姿态看着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和经历说,
我要点他。
他恨他。恨他的有钱有势,恨他的挥金如土,恨他的无所不能。而那个让他很得牙痒痒的男人,却不离不弃地一直守
候着他。他变了。在那个男人温柔地给披一件衣服的时候融化了,在他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给自己钱的时候融化了,
在他请他吃饭给自己吹菜的一刻他融化了。他警戒自己,别为这样用钱买人心的男人动心,但是那个那个为他小心翼
翼地操办一切,永远带着微笑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刻进他的脑海里。只要他把眼睛一闭,那个影子就一遍遍地重复
它自己,重复得他筋疲力尽。
所以墨白离开自己不为过,是他先背叛的,就连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那一刻,他都是在心甘情愿地给的,他在迷乱
中根本分不清那是感激,还是太久没有得到回应的爱情。他是个正常人,他也想要一份会有回报的爱情,他也想筋疲
力尽的时候用一双臂膀把他拥在怀里。他为了爱情再一次飞蛾扑火,只是为了那一点微弱的温暖。现在他被灼伤了,
原来那份光亮那样炽热,灼得自己遍体鳞伤。他停下来抬起头,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公园。
只可惜那已经不再是他和墨白的公园了。那个破旧的公园终于开始拆建,曾经站在公园的树被连根拔起,和他依偎多
年的朋友们一道,垂死地躺在路旁。这里很快就会有新的住宅楼出现了。繁华的城市,最终还是夺走了自己留住记忆
的机会。子天看着黑夜里矗立着的打桩机,哟呵,它还真是高大威猛。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幽暗的城市景观和在风中灌进他的眼睛。风一点不硬,像城市一样古老。他眼前出现一
张大海报,是几年前的老电影,他和墨白在家里租过录像带,现在风一吹过,墙上的大海报到处绽裂,把整个城市都
显得褴褛。
他撩起眼皮,原来他走过一家电影院,大概是一部电影放映完毕,电影院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观众倾泻在大街上。子天
看着一对对情侣在自己身旁走过,任由他们撞过自己的肩膀,撞翻自己的身体,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是的,自己
就是那个被人用废了的,过了保质期的玫瑰花。绽放的时刻带着滴血的美,枯萎了以后留着干涸的泪。子天抬起头,
那是一弯多么漂亮的新月。
他终于回到家了。回到家的时候他看见墨白,墨白坐在那张木床的床沿,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包。他安静地坐着
,见到自己回来,衣不蔽体,冷冷地说,我有话和你讲。
子天踢开脚下的小桌小凳,瘫软地靠在墙边咳了一下,有什么话,说吧。
墨白看着他一滩烂泥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这幅画卖了三百万,我们对半分。这些年来谢谢你的照顾,我一直等你回来,和你说一声,我就要走了。”
“是么?你走的还真快。”子天笑眯眯地看着墨白,“你给我的钱,不够。”
墨白厌恶地看向子天,“一百五十万,足够这些年的伙食费,医药费,我吃你的住你的,这些足够。”
“哈!”子天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啪啪的声音在黑暗的斗室里异常突兀。家里的灯坏了,窗帘退缩在两边,和月光一
起清冷地看着这一切。
“没看出来你精神恢复的这么好,会算账了?不简单。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明事理的?这么多年,你跟我装
疯卖傻呢吧?”
余墨白不悦,“你嘴巴放干净点。”
子天笑了,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凄楚。他慢慢地笑着仰起头,眼角有两行泪顺着太阳穴滑落。“我不干净,我他妈本
来就不干净。但是你上我的时候却还是乐在其中不是?看你那样都快爽出火儿了!”
墨白不说话,只是抬起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那耳光不轻不重,墨白的手停在半空中站在他面前。他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败了色的舞台背景。他带一点嫌弃,又带一
点怜惜地把手放下,于是子天在那条放下的手臂后看见了墨白的脸。他顿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赤裸。
就像是一束灯光打过来照着他肮脏的还留着血的身体,他走到哪里,光就追到哪里,而墨白就是整个舞台唯一的观众
,他看着自己在灯光下原形毕露,像一条不知羞耻而扭动的蛇。
这样的静,连自己散乱的思绪也能被墨白听见。他站在那里,无地自容,他听见墨白说,我要走了,再给你画一张画
吧。
他坐在墨白面前,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没能像这次一样决绝壮烈。墨白专注地看着自己,他也
毫无保留地追寻着墨白的脸庞,骄傲的双眼,英挺的鼻子,薄情的嘴唇,画画的时候两根剑眉划向太阳穴。他曾经画
过多少次自己,每一次都说,天儿,笑一个,你笑起来最好看。现在他却再也不能扬起嘴角纵情地笑一次了。墨白看
着流泪的他,眼角也湿润了。
“怎么着?动感情了?”子天笑着调戏墨白。那是双诀别的泪眼。他多想看到真正属于墨白的泪从那双眼睛中流出。
只是他没有。从今天起他是画家了。这位年轻有为的画家,这位现在在这个城市声名鹊起的画家,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地为当年的堕落平反了。谁都会在这个时候对这位画家涌上一股爱怜:原来他为了作画,人气吞声的和一位陪酒少爷
居住了这么久,这是个多么敬业的画家,除了作画,他什么都不和这个世界计较。
但是他明天就要离开自己了,他居然以一位陪酒少爷的身份和他说再见,而不是他的天儿!
子天猛地站起来冲过去,一把搂住了画画的墨白。那甚至想变成一条蛇死死地把他缠住,用牙齿抵住他脆弱的咽喉,
这样他就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
“我不能呼吸了。”墨白冰凉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子天笑了,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不放过他了。他怎么这么单纯?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你爱我么?”墨白突然问子天。子天笑了笑,当然。
“谢谢你。”墨白的确发自内心:“可我不爱你。”
子天仍旧疯了一样地笑着:“你爱我,只是你忘了。”
是的,很多时候他都在想,他爱我,我也爱他。即便他并不好,我也不好,但是我俩都没遇上最好的。
这是一条死巷。他们都堵在那堵墙前,谁也走不出去,现在是他们走出去的时候了。
子天站在墨白面前,指着他画了一半的素描:“墨白,你睁开眼仔细看看,你画的是谁?”
墨白迟疑地看着他。他看着子天指着那幅画,一字一顿地说,墨白,你不记得我?我是你的天儿,你真的不记得?
墨白像是被雷劈了一下,用力地摇头,你不是。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你忘记你卖出的那张画是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公园,那天那么冷,你给我画了那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