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痴——黎小鸢

不知呆坐了多久，慕海尘缓缓起身，却走到桌案前，拉开最下面一层，取出里面一卷卷的画卷，又将它们全数打开铺在地上。

只见那每一副画上，皆描绘了一个男人英武的形象。有的一派仙雾缭绕，那人以并不清晰的背影伫立其中；亦有棱角分明的侧颜，英气逼人的眼神望着前方；又或是手执战戟，身姿潇洒地阔步前行……

慕海尘默默地看着这些自己凭记忆描摹的一幕幕景象，又低头瞅向手中仍未展开的这副。他回到桌边，将画卷放在上面轻手拉开。

画上只是一个小竹屋为背景，前面的草地上盘腿坐着一个男人。他有些不修边幅地披散着头发，正低着头，看向自己的怀中。只见男人的怀里卧着一团赤红，草草几笔勾勒轮廓，隐约可见鼻眼，却仍是瞧不真切。

慕海尘伸手摸向那画，摸向男人露出的一只手，而他有些迷蒙的眼中此刻却满是柔情。

“青青，来说句话。”男人笑着冲怀里的小东西说道。

“呜咕……”却见怀里那团红毛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咽，接着缩了缩身子，以更舒服的方式卧在那儿。这般仔细看去，原来那毛茸茸的东西竟是一只红狐狸。

男人见状低笑出声，却也不再作声继续抱着狐狸，偶尔抚摸着它那一身红艳的毛，直到后来有些忍不住了，低下头去亲昵地凑到那东西的鼻尖蹭了蹭，可毛团顿时伸出爪子直直拍向他的脸。还好没有用利爪抓人，不然男人脸上又要多几道伤疤了。

“生气了？”男人毫不介意，温柔地说着，“我也没有办法啊，你修炼过度反而变回原形，连话都不能说，连我想亲亲你也只能这样了。”说着，他再度低头触碰毛团的鼻子，这次狐狸没有再拍开他，只是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男人。

“不过，你这模样也很可爱。”男人笑道，“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偷东西的小贼……呵，真怀念，可现在没法像那次一样化作人形了。”

“嗷！”狐狸忽的蹬出他的怀抱，短腿几步小跑到草地上，接着尾巴一甩，瞬间幻化成那曾经熟悉的红衣青年。

“青青，你、你能变回来了？”男人又惊又喜，从地上起身跑过去。墨青却微微喘息着，有些愤愤道：“再不变回人，还得被你戏耍好久呢。”

男人有些无奈地笑着，张开双臂从正面抱住他，“别气，你看你，又何必强行化人，耗损真元呢？”

墨青撇撇嘴，“还不是为了你……难道你不高兴么？算了，好累，我靠一会儿。”说着，他全身都瘫在男人身上。男人看着好笑，却又有些心疼，抱着对方径直躺在那不大的一片草地上。

看来真是勉强化人形消耗太多，墨青闭着眼休息，却还是侧过身子一手牢牢搂住旁边的人。男人微笑不语，只是扭头默默凝视着自己的爱人。然这般宁静平和的气氛还没持续多久，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阿衡，好饿……”墨青并没有睁开双眼，嘴中却喃喃念叨着。

身旁的男人即是赤衡，想他这般消耗真元，饿了也是自然，腾地从地上翻起身道：“饿了，我给你猎几只鸟回来烤了？”

“家里没有了么？”墨青嘟着嘴，然家这个词听在赤衡耳中却是这般亲切。他们天南地北玩够了，这些年又搬到野郊，随意搭个竹屋住下，远离了城镇喧嚣，却仍是自在快乐。

“呵呵，忘了么，你昨天可就吃光了。没关系，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就回来。”说罢，赤衡冲他又笑了笑，这才站起来，却又白光一闪，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唉，打个猎也要用仙术。”墨青揉揉眼睛爬起来，又犯困似的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这才慢悠悠地走回小屋。

等到赤衡满面红光带着猎物回来，却发现草地上没有了墨青的身影。没有多想，他只兴冲冲地奔回竹屋，一进门却当场怔住。

那静谧得有些诡异的屋里并没有他的爱人，而那站在窗边的身影却莫名地似曾相识。赤衡细细望去，才认出那人竟是……他的师父。

第二十一章：放手

回过神来，眼前的画面还是男人坐在草地上，神态亲昵地抱着那团红毛。可忽然间，空白的地方突然被沾湿，原本洁白的地方化作了一个圆点，显得有些突兀。

慕海尘愣了半天，这才发觉那水渍竟是自己的眼泪，不禁有些慌乱地收起画卷，连带地上的一并卷起塞回原处。

慕海尘匆匆抹去眼泪，可此时此刻心中无比酸涩，怎能如此轻巧地止住流泪，他一边用手抹着，那泪水却仍是不断地渗出。到最后他放弃了，任凭泪水源源不断地滑落，直到彻底打湿了脸庞，整个世界也变得模糊不清。

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幻想着自己还是墨青，还活在不知何年何月的那些时光中，身边依然是那个曾经正经憨直，却也渐渐变得温柔逗趣的男人。

只可惜物是人非，天地岁月亘久不变地流转，他身边的一切却早已变得认不出模样。

不，连他都变了，长相、姓名、身份，此时此刻所有的这一切竟显得如此陌生。不变的，恐怕只剩下脑中那些令人怀念而难以忘却的记忆。

慕海尘忽然慢慢蹲下了身子，以手掩面无声地哭泣。泪水从指缝流出，他却死命忍住不发出一声呜咽与抽泣。

当初选择了记得，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万幸得以重逢，从而再续前缘么。日夜期盼的相逢终于到来，又教他如何看开，如何舍弃。

难道是自己太过贪心，曾经幸福平静那么多年，事到如今还奢求新的羁绊。

可他……就是不能甘心，也不愿放手。

“你……在做什么？”慕海尘失魂落魄地走回屋，却发现楚云啸正站在案前收拾着包袱，不禁疑惑道。

闻声，楚云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见到是他，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恭敬道：“王爷。”

“你这是要去哪儿？”慕海尘低声问道。

楚云啸犹豫似的静默了一会儿才道：“王爷，我觉得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慕海尘一愣，没有明白他的话，“什么离开？”

楚云啸道：“几度对王爷做了那种事，我已是无颜面对。况且王爷你……我无法回应这份感情，若是继续留在你身边，恐怕更是对你的伤害，不如早早离去，好让王爷能索性断了念。”

慕海尘盯着他，眼中不知藏的是何情绪，“我从不觉得你有伤害我，也不会什么断念，你不能走。”

或许猜到了对方会这样说，楚云啸十分无奈道：“王爷，何必这样强人所难？我现在也想通了你当初为何强留于我。可我真的没法喜欢你，这般纠缠也已毫无意义，让我走也是对王爷你自己好。”

“住口！你什么都不懂。”慕海尘急切地打断，“你不必管我，我就要你留下来。”

这话一出，楚云啸也开始不耐起来，只觉对方分明就是无理取闹，语气也变得冷硬，“我当然可以不管你，是我自己想离开，我不愿一辈子给你当下人，明白吗？”

面对这忽转急下的态度，慕海尘有些无措，但言语上仍是不肯让步，“你已经被东炎送来为奴，如今岂是你想走就走？”

楚云啸神色倏地敛起，“你非要提起此事，那我更是无话可说。或者……你又准备拿我家人威胁？”

过了这么久，慕海尘都快要忘记这一茬，这时才心下一惊，竟有些莫名的担忧。可事到如今，他又怎能告诉对方派人监视的是二哥而并非他，只得硬着头皮说着，“你知道就好，总之别再想什么离开。”说罢，竟有些慌乱似的走开，明明是他的居所，此时却因不敢面对那人愤怒的眼神而逃避。

之后的日子，二人之间的气氛彻底冷了下来，竟恢复到了最初的那种状态，先前好不容易筑立的一派和谐也消失殆尽。慕海尘心中也不无后悔，只恨自己一时心急口快，将之前的工夫皆这般白白浪费了，只想着该怎样弥补，可楚云啸根本不理会他，整个人似竖起冰冷的高墙将他隔绝在外，尽管二人仍共处一室，可慕海尘就是无法接近。

无法面对楚云啸，慕海尘倒是将李桓的问题解决了。把上次设宴下计的事全盘告知皇帝，皇帝自是极为愤怒，不仅将李桓的乌纱帽摘了，最后还判他流放边关。其实这般欺辱皇室本是罪大恶极，该致死罪，只皇帝是顾念李桓的姐姐，即当今皇后的夫妻之情，这才放他一条生路。

从此再也不会有李桓的纠缠，可慕海尘镇日挂念着楚云啸的事，还是无法高兴起来。白日里随便带几个人四处游走，入夜归来见着楚云啸也无法交谈，更不知他日里做些什么，只能早早歇息。

这般僵持了一些时日，慕海尘只觉心力交瘁，忽然间竟萌生了放手的想法。怕自己再反悔，趁这一时他匆匆找着在树下休憩的楚云啸，张口便径自道：“我答应放你离开。”

楚云啸坐在树荫下正闭目养神，闻言双眼倏地睁开看向面前的人，不知是未听清还是不敢置信，竟没有回话。

慕海尘又道：“我会让那些监视的人走的，不会再威胁你，放心吧。”

楚云啸这才站起身子直视向他，有些不信道：“你……真的愿意让我走？”

慕海尘无可奈何般摇了摇头，“不愿意又怎样，终是留不住你。”顿了顿又道，“今儿已是二十六日，你……留到初一再走吧。”

能让他走，早几日晚几日又如何？楚云啸脸上一下子来了神采，无比认真地点头同意了。看他那副藏不住欣喜的模样，慕海尘有些心酸，却终是没有表现出来。

总算换来了几日平和，慕海尘的心思却没有那般安稳。那日虽答应让楚云啸离开，可刚说完果然就有些隐隐后悔了。毕竟他心中怎可能愿意，几日来皆是百般焦虑，只想着有什么办法能挽回对方。楚云啸并未察觉，一心相信他真是同意放走自己，心中释然，脸上原本的冷硬也化了开来。

第二十二章：赠宴

终于到了三十，楚云啸正练完剑，一时觉得有些口渴，想回去休息，顺便可以饮点小酒。可回到房中却找不见自己的酒壶，只想着或许是方才练剑落在院中，原本准备置之不理以茶代酒，可喝了几杯仍是不过瘾，便出去欲将酒壶寻回。

刚走出房门便遇上碧月，本不怎么愿搭理她，可碧月先一脸不屑地小声嘟囔着，“真不知你有什么好，都要走了，居然能让主子为你下厨。”

“你说什么？”听见这话，楚云啸也来了兴趣般停下脚步。

“哼，你一定不知道，王爷今天可是兴冲冲地要亲自为你做一顿饭菜呢，说什么临别赠礼。”说着，碧月眼珠滴溜溜一转，紧盯楚云啸，“喂，我问你，你到底对王爷做了什么？是下了迷魂药还是怎么的？我从来没见过王爷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后面的话楚云啸没大理会，可慕海尘为他下厨这件事说实话还是让他颇为惊讶。之前他那么轻松就答应放自己走，这几日也平静的很，今天又为他做这种事，看来是真心愿意让他离开了。思及此，楚云啸愈发安心，甚至萌生了想要去看那人下厨的模样。如他这般身份高贵的人，真的也能屈身庖厨？

快走至厨房门口，楚云啸瞧见原本打杂的几个人正坐在地上闲聊，话语间也无非是在谈慕海尘下厨的事情。他绕开那几人进了厨房，刚刚踏入便闻到浓郁的菜香，不禁心下琢磨着慕海尘莫非厨艺不错？

暗自笑了笑，楚云啸看着各处摆放的食材，稍微探身朝里间看去，隐约见到一个人影正在忙碌，不是慕海尘又是谁？瞧他平日里一副文绉绉的秀气模样，与现在这个在厨房内有板有眼做事的背影，着实天差地别。

可越是这样的反差，越发令楚云啸心下生出些久违的感动来。感怀于对方对自己的情意，虽然也惆怅于自己是无法做出回应了。无意惊动对方，楚云啸只想偷偷看几眼便离开，可正要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他眼角忽然瞥到一个事物。

就在慕海尘忙碌的地方，地上的角落里正放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东西。楚云啸扭头仔细望去，十分确定，那是他的酒壶。就说自己怎么找不到了，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楚云啸心下正疑惑时，便见慕海尘已经几手抄出了菜，又用汤匙匀了匀正在煲的汤。却在这时，他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纸包，接着动作迅速地将里面的粉末倒入了汤锅。

本该是个犹如加佐料一般不能再平常的动作，偏偏引起了楚云啸的注意。他开始站在后面紧紧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可更令他惊愕的是，当慕海尘舀出了汤后，忽然拿起地上的酒壶，接着似乎将刚才未倒完的粉末，顺着壶嘴倒了进去。

如果这样都能算作放调料的话，楚云啸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他默默记下了自己看到的一切，悄悄地回了房。

当几个下人将饭菜端上桌，慕海尘随后走进来，对着榻上的楚云啸微微一笑，“我……我做了些菜，算是替你送行。”

楚云啸没有说话，却弯弯勾起嘴角也回了一个笑容，待慕海尘坐下，其他人也接连离开，顺带闭上了门，他才跟着落座，语气里一派恭敬，“没想到王爷肯为我一个下人亲自做这种事，我真是惶恐之极。”

习惯了他这样的语气，慕海尘毫不在意，“没关系，这也是最后一次我能同你用膳了。对了，你方才练剑，怎得把酒壶落在院子里？还是碧月发现的。”说着，他拿出那个酒壶递给对方。

楚云啸默默接过，又笑了笑，“一时疏忽了，多谢王爷。”

慕海尘先提筷，“好了，尝尝吧。”言罢，自己也随便夹了些菜吃了起来。楚云啸不动声色，也跟着吃起饭菜，只是动作十分谨慎。

忽然，慕海尘指了指那碗汤，微笑道：“还有，你尝尝这汤，我用了三种菇类，又加了些竹笋进去。”

楚云啸不动声色，只瞥了一眼那汤，接着笑望回对方，“看起来就不错，不过还是王爷先用才好。”

慕海尘歪着头，显得有些困窘，“其实……我不怎么会做汤，菜料问了厨子，佐料则是随意加的，怕是味道不尽如人意，自己也没敢尝，就想让你试试。”说着，他起身亲自给楚云啸舀了一碗汤。

若是先前，楚云啸说不定还会玩笑似的说一句“王爷是拿我试菜呢”，可现在他一点儿也没有打趣的心情，无视汤碗，他十分淡定道：“没关系，王爷先尝尝看，我再喝也不迟。”

“……那先吃菜吧。”慕海尘笑得有些勉强，径自吃着，楚云啸也拿起筷子继续。可眼看饭菜都见了底，慕海尘忍不住道：“你不渴么？喝些汤吧，还是你担心味道不好，不愿意喝？”

“我一直在喝茶。”楚云啸低头抿了一口杯中茶，慢慢放下茶杯后，他突然无比认真地盯向慕海尘唤了一声，“王爷。”

“怎么了？”慕海尘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只是在想王爷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先喝这汤呢。”楚云啸低头无所谓地笑笑，又看向慕海尘。

慕海尘被他盯得有些紧张，言语间也显得生硬，“饭菜都吃过了，喝汤也没有哪里不对啊。”

“那王爷为什么不喝？”楚云啸反问。

“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先尝尝而已，毕竟是亲自做的。”慕海尘眼睛下意识地忽闪着，竟有些不敢看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