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痴——黎小鸢

“是啊，王爷亲自下厨为我做的，自己却不肯喝……”楚云啸突然脸色微沈，轻轻端起汤碗别有用意地道：“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喝吧？”

慕海尘心中一跳，抬眸看去，“什么意思？”

“如果我就是希望王爷先尝尝呢？你肯喝吗？”楚云啸站起身子走到慕海尘旁边，将汤碗放在他面前低声道。

看着眼前满满的热汤，慕海尘忽然觉得有些冷意，他硬撑起笑脸道：“没关系，你不想喝就算了。”

第二十三章：雨逐

看着他竟这么容易妥协，楚云啸低笑一声，“果然啊。”无视慕海尘的疑问，他走回去，却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壶，放缓语速道：“你是想着，我不喝汤，之后也总会喝酒是么？”

慕海尘一惊，尽管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眉眼间的波动还是藏不住。刚琢磨着张口，却听楚云啸又道：“王爷不急，我帮你说。”说着，他随意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王爷，想必早就后悔要让我走，对么？不，王爷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我走吧？”

慕海尘盯着他无法言语，楚云啸顿了顿继续说着，“所以为了留住我，不惜亲自下厨，以便……在里面下药。”

慕海尘倏地起身，“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明白。”

“你敢说汤和酒壶都没有问题？！”楚云啸突然大声吼道，面目甚至有些狰狞。

慕海尘被这声音吓坏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楚云啸深呼吸了一下才放缓语气：“你若敢保证你没有在里面动过手脚，那你现在就把汤喝了证明给我看。”说罢，他端起汤碗递向慕海尘。

“我……”慕海尘没有任何动作，眼里却显露出一丝惧意。

“喝啊！你为什么不喝？”楚云啸怒不可遏，“其实你根本就不敢！”说着，他猛地将手中汤碗砸向地面，瓷片破裂的刺耳声音骤然在屋中想起，碎片胡乱撒了一地，吓得慕海尘退后几步，愣愣地看着爆发的楚云啸。

“因为你爱我，我就得毫无怨言的留在你身边，对吗？被迫送到敌国，成了你的下人，全都是因为你爱着我，我就要接受这一切……这是什么道理？！”楚云啸愤怒道，“更遑论你出尔反尔，答应让我离开，又搞出这些名堂，戏耍我有意思吗？”

慕海尘懵住，只抿着嘴，不知要如何辩驳，沉默的态度令楚云啸愈加来气，“你说话啊！就因为你是王爷，位高权重，就可以为所欲为，将人玩弄于股掌？哦，这么说来，你我那两次之事，莫非也都是你的计谋？”

明白他所指何事，慕海尘当场怔住，却由于对方说对了一半而不敢反驳，只下意识喃喃道：“不、不是……”

楚云啸走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慕海尘的肩膀，高他不少的身段显得十分有压迫感，“怎么不敢大声说啊？你是要承认了？哈哈……”大笑着又放开对方，额头暴突的青筋却显露他的愤恨，“堂堂王爷，也能想出这么下贱的办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好，很好。”

那一句下贱深深刺痛了慕海尘的心，他扭过头，甚至想要捂上双耳不再听对方的任何话语。可再度转头，却见楚云啸已经走到榻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提剑就要往外走，他连忙拦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东炎。”楚云啸看也不看他，径自伸手欲推门。慕海尘大惊，扑过去整个身子挡在门前，“你、你不能离开！”

“慕海尘，你真是疯了。”楚云啸冷冷甩出一句，接着竟一把将慕海尘推开，快步打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外面正下着小雨，见楚云啸已经拉过一匹马径自骑了上去，慕海尘跟在后面大喝，“停下！不许走！”然而楚云啸哪里管他，骑着马早已快速离去。

而听见这么大的动静，周围的下人们纷纷跑过来，“王爷，这……”

慕海尘只是跟着随便骑上一匹马，冲后面的人大吼一声，“谁也不许跟过来！”接着驾马一并跑了出去。众人哪里见过主子这幅焦躁又狠厉的模样，都怔愣着手足无措。

一路追逐，雨势也愈来愈大。二人皆没有披挂雨具，浑身湿透却毫不在意。慕海尘拼命追赶，可骑术并不精湛的他，总是同前面的人差了那么一点距离。

“楚云啸！站住！”慕海尘不死心地大喊着，雨水渐渐模糊了视线，他却依然死死盯着前方策马的身影，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人追丢了。

突然，那身影真的停了下来，慕海尘迎上前又猛的收马，看着对方在大雨中驾马转过身来，他连忙张口，可说的还是那句近乎重复的话，“你、你别走。”

雨声很大，让他甚至不得不大声说话才得以令自己听到。楚云啸只是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慕海尘接着说道：“你就算走，能走出西黎吗？东炎又肯让你回去吗？”顿了顿，又缓缓道，“而且，你……你不怕我的人对你家做些什么吗？”

听着他一连串的质问，楚云啸却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也或许是慕海尘被雨势遮挡了眼睛看不真切，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无济于事，雨水仍是不断打湿他的面庞，他也只能这般僵持着。

突然，楚云啸开口了，声音中却听不出任何情绪，淡淡说了一句：“我可以。”

慕海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听楚云啸又低声道：“我可以离开西黎，也可以平安返回东炎，更不会怕你的威胁。因为，你心中有愧。”

慕海尘睁大双眼看向他，心中一阵阵剧烈的躁动，让他有些无法喘息。不得不承认楚云啸说的没错，一切都错在于他，所有的愧疚都应出在他心上，他无法做出任何事去伤害对方。

可是面对对方决绝的态度，他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接近，可以留在对方身边。慕海尘声音有些哽咽道：“我、我只是爱上你了而已。”

“你所谓的爱，就是充满计谋，剥夺我的自由，贬低我的身份？除了你肯被我做那种事，我实在看不出你到底怎样爱我了。”楚云啸冷冷道。

每一个字，慕海尘都甚至不知要如何反驳。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可对方所言句句是真，甚至令他自己都有些迷茫起来。

“不要再追了。”楚云啸扔下这样一句，重新驾马转头离开。慕海尘回过神，纵然说不过对方，此时此刻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连忙再度跟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别离

已经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周遭一片荒芜，一时间只有二人驾马的马蹄声，却也逐渐被瓢泼大雨所湮没。世界竟变得一片寂静，那倾盆大雨稠密得甚至教人透不过气，整个空间都被雨水所覆盖。

慕海尘甚至觉得巨大而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有些痛，可他丝毫不管这一切，满脑子只有追上对方的想法。一想到那人就要离开自己，他只觉心痛难耐，眼睛里甚至有湿润的液体渗出，可他却已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突然间，泥泞的土地令马蹄一个踉跄，慕海尘一不小心，连人带马一起摔倒在地。他没有拉紧缰绳，顿时被甩出好些距离。顾不上身子的疼痛，他撑起身子想要回到马上，可刚刚要站立起来，左腿传来的剧痛让他再度跌坐回地上。

好疼，一定是摔伤了。更让他沮丧的是，所骑的那匹马因为受惊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慕海尘一个人无力地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任凭大雨击打着他单薄的身躯。

一种绝望的感觉油然而生，慕海尘无神地盯着前方，入目尽是一派空旷，明明还是白昼，不知是阴云作怪还是心绪影响，只觉整个世界黑暗不堪，让他一颗心更是沉入谷底。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竟传入他的耳中。慕海尘惊愣地抬起头，眼中也燃起了光彩──渐渐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竟是楚云啸？！

他居然回来了……慕海尘无法起身，仍是只能坐在原地，却满脸惊喜地抬眸看着马上的人朝他接近。无论是出自什么原因，对方既然肯回头，已经足够让他喜悦非常了。

“云、云啸……”慕海尘轻轻唤着对方的名字，声音都有些发颤，不敢相信对方竟重新出现，他甚至害怕一切皆是他在雨中出现的幻觉。

然而直到楚云啸翻身下马，走到他的面前，慕海尘才觉对方绝非虚幻，不禁心下满是激动，“云啸，你肯回来了吗？”

楚云啸蹲下身靠过来，如此近的距离让慕海尘心跳不已。可楚云啸只是安静地看着坐在地上的他，过了许久，才沈声缓缓说道：

“莫要再追了。你这样轻贱自己，只能让我更看不起你。”

霎时间，慕海尘欣喜的笑容僵住，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脑中也混乱不堪，似是没有听懂对方说了些什么。而楚云啸说完便径自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驾马消失在雨中。

慕海尘眼前一阵阵发黑，明明方才还近在咫尺的人，下一秒却遥远得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不，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其实那人根本没有回来过，更没有对他说任何话……

慕海尘抱住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不懂，也不愿想起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即便这样，满脑子回荡的仍是那人最后的一句话。

轻贱自己……

看不起……

慕海尘双肩颤抖着，寂静的世界里却忽闻一阵阵沉闷的笑声。明明该是笑着的，可听起来却是那般充满悲凄。

整个世界被从未停歇的大雨所笼罩，漫天阴云洒落不下一丝光芒。

天地间，只剩下他孤独怅然的身影。

“我甘愿接受任何惩罚，不关他的事。”

“都是我勾引的他，要怎么样都冲我来。”

“我本来就是个狐妖，乱勾引也没什么，你们不要随便怪在他头上。”

墨青面无表情地说着每一句话，纵然身处天庭，纵然面对着高高在上的众神，蕴含的仙神之力令他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可墨青仍是没有任何动摇。

他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与赤衡躲躲藏藏这么多年，即使天上只过了一个时辰，也足够他们派人抓捕了。

只是……他还是觉得一切都太快了。

真奇怪，多少年来时刻相伴依偎，明明对这一刻早该有所心理准备，可真正临到头上，他心中还是充满了不甘。

他并没有奢望自己能逃过一劫。毕竟仙神不该动情，更何况与他这种妖类相恋，更是有违天伦，无论双方皆背负罪孽。

然而他不忍心那人因自己受罚，在他心里，其实一直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对方。威风凛凛的战神同他藏身凡间，平日捉妖除魔的神力用来猎鸡射鸟，他面上觉得好笑，心底却何曾不是透着一阵阵酸涩。

对不起，阿衡。

“青青！”

一声深情的呼唤，让墨青倏地回头。白发老者的身旁，正站着他此刻并不愿见到的那人。

“求玉帝放过他，他虽然是妖，可并未为非作歹过。况且此事皆出于我，是我先招惹的他。”男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苦苦哀求着。

听着那相似的说辞，又看着男人一脸愁苦，墨青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反倒是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可他拼命忍住，硬是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然而无论他们给出怎样的说辞，都与天帝的判罚无关。仙神自古无情，自然不顾那些只言片语。

将神将赤衡与狐妖墨青贬为凡人，双双打入轮回，永世不得修仙。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墨青心头一跳，满是惊讶，却没有任何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更严重的惩罚。

不，这哪里是惩罚，明明是成全。

为凡人，入轮回，去凡间，这不是再好不过吗？

不得修仙？可笑之极，他墨青从来就没想过要修仙，怎会稀罕。

墨青慌了，心头竟然涌上莫名的狂喜，刚刚的失落与绝望一扫而空。他是不是该跪下来磕头谢恩，谢玉帝大恩大德？

下意识转头想要与爱人分享喜悦，刹那间世界变幻，上一刻还是云雾缭绕的天界，此时已经身处一望无垠的黑暗之中，心爱的人更是早已没了踪影。

鬼界吗……原来一转眼已经由天入地，竟进了这阴曹地府。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自己入轮回，墨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可心情早已不同方才，此时真是欣喜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踏上奈何桥，前尘往事不复扰……”

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墨青扭头看去，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正站在不远处，可那声音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脑中回荡一般。

第二十五章：重逢

墨青一边听着，一边快步走了过去。刚走到老妇人面前，妇人连头都没有抬起，只伸手凭空摸来一碗汤水递向了他。

“孟婆……汤……”在凡间听说的那些故事，竟真实地在眼前上演。墨青没有接过那碗，反倒轻声问道：“请问，可以不喝吗？我、我不想忘掉这一世的事情。”

妇人没有说话，甚至连动作都没有任何改变。可墨青哪里愿意喝下去？只要不喝，就能带着所有的记忆投胎，这样总有一日能和赤衡在人间相逢。思及此，墨青便兴奋地恨不得冲过这桥直接投入井去。可眼前的老人毫不做声，让他有些犹疑。

“老人家，我真的不想失去记忆，求您就让我这样过去吧。”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墨青，过了这么多年，也有到处求人的一天，但他毫不介意，满脑子只想着怎样与爱人再续前缘。

那妇人却忽然抬起头，面目竟没有凡间所说那般狰狞，反而只是爬了些许皱纹，眉眼间却透着祥和。她收回了手，那汤碗也倏地消失，接着只听她嘴中喃喃，明明声音几不可闻，却似传音入耳般在墨青脑海中响起。

“既是天命，不必强求……你且去吧。”

声音骤然消失，连老妇人都消弭于黑暗之中。墨青四处望了望，确是不见其身影，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反正听她话的意思就是放自己过去了，墨青满心欢喜地跑过了桥，面对深不见底的轮回井，扬起嘴角，没有丝毫犹豫便投了进去。

只是天意弄人，一切又怎会真如他所愿，事事皆顺？

从那之后，他……已经不知多少次见过孟婆了。每一回孟婆说的都是那些话，之后便放他前行。

一遍遍投入轮回，只因每一世自己的念想皆是无疾而终。

曾经都想过放弃而准备喝下孟婆汤，只可惜后来每一次踏上奈何桥，便再也不见孟婆端出那汤碗了。

他只能一次次带着失望来到这里，循环往复。

直到这一世……真的遇到了那个人。

所有的记忆终于复苏，慕海尘无视冰冷的雨水，目光呆滞地望向了前方。

原来都已经过了那么久。

原来……这是自己离对方最近的一次。

原本默默流着泪的慕海尘，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而那笑声响彻四野，竟显得有些疯狂。

多少次才换来这一世的相遇，怎能就这样罢手。

他绝不会放弃，若一切皆是上天捉弄，这一世，他也要奋力与天相争。

三个月后。

抬头看了看陌生的匾额，慕海尘径自走到门前。门口两个护卫看他衣着华贵，容貌气质不凡，想着或许是哪里来的贵客，一人先上前恭敬问道：“请问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