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淇年无法感受到周淇生的心情,但是想来应该是复杂得很。于是他轻而易举地纵容了自家哥哥不礼貌的行为,笑着
对喜房堂哥道:「那是我哥哥,他,呃,显然也被吓到了。」
于是这位堂哥虽然面上难掩好奇,但还是挠头干笑道:「真是吓人,我和他长得可真像!」
淇年也不多话,引了喜房的周淇生到前厅祭拜。但是心烦意乱他显然没有发现,芳叔脸上的阴霾竟比临时退场的周淇
生更甚。
掌灯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芳叔摆出碗筷,周淇生还没有出现。
「芳叔,你说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反应这样强烈?」一夜没有睡好又受到惊吓的淇年简直头疼欲裂,可是此刻他还要
担心自己的兄长。
芳叔看着他,目光又似没有落在他的身上:「错了错了,都错了……」
「什么错了?」淇年疑惑道。
芳叔叹气:「你爷爷果然是周玉书一手教出来的,心思竟这样深。」
「芳叔?」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错了,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吃过晚饭,淇年心里还一团混沌。很快明日就是族祭的日子了,这宅内的大鬼小鬼都无需考虑,但爷爷究竟是什么心
思呢?太公说的话可以信吗,自己是不是该逃跑?一路心思混乱,但淇年还是拢紧了怀里的食盒。虽说淇生靠着命气
而活是鬼胎不怎么需要进食,但也不能不进食吧,淇年还是给他带了点心果品。
行至内院门外,淇年愣住了。他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阴冷,不是冬季的寒冷,他能轻易分辨,这是宅院内游灵身上的
寒意。
「淇生?淇生?」周淇年怯怯地喊了两声,却无人应他。
虽然心内恐惧,但淇年还是咬牙走进了内院。才走了两步,周淇年就愣住了,他看见自己的行李被丢在天井的这头。
小桃立在天井沉沉的水波上,忧心地看着东厢房的窗子。而西厢的窗上,吊死的三姨太也显身了,她的面目并无狰狞
,却是有着淡淡的哀伤。甚至连花寒方,那个撞死在前厅的青年也立在回廊柱子后的阴影里。
周淇年满心惊惧,但却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自己的哥哥一定是出事了!
他刚踏出一步,便听到东厢房了嘶哑的声音:「别进来!走,你走!永远忘记这里,忘了我……周淇年,你快走吧!
」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淇年喊道,又惊又急,差点带上了哭腔。
「我不是你哥哥!」周淇生咬牙切齿,声音里饱含了痛苦,「不要叫我哥哥!」
「这,这是怎么了?」淇年心下着急,想要跑进内院,却被天井上的小桃制止了。
西厢里穿来一声沉沉的叹息,那是周庭兰的声音:「都被骗了,淇年。伊不是福房的孩子,今天下午的那个囝仔才是
。」
这话恍如一道惊雷劈中了周淇年,他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心内似不敢相信,突然明白了。那个生活在阳光下充满了
笑容的少年,他才是福房的周淇生,才是自己的亲生哥哥!
。他夺取了别人的命气,夺取了别人的身份与家庭,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不知道真相,没有痛苦。而这个从小被锁
在阴宅里长大的孩子,才是贡献出生命贡献出一切的那个人!他喊了这么久哥哥的周淇生才真正是喜房那个可怜的孩
子!
周淇年的心里感到了巨大的落差与刺痛。这不公平!这对淇生是何等的不公平!他这些年的孤独与隐忍、他默默期盼
来的兄弟本来都不属于他,这一切都该属于另一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代替他却幸福地生活着,夺取了他的一切,却
对他所有的痛苦毫无所知。
「哥哥,求你见见我,」淇年感到自己流下泪来,「哥哥,你是我的哥哥,是你保护我,是你在乎我……不会变,你
就是我的哥哥……求求你,见见我,不要赶我走!」
「快走!」周淇年的声音冷酷而压抑,「看样子周敬风要的是周淇生做祭品祀,他死后,我也该消失了。但是你不一
样,快离开这里,不要牵扯进来!」
不是我?祭品不是我?周淇年不知该感到恶心还是该松一口气。原来爷爷辛苦保护的长孙,只是为了拿来做祭品?!
骤然,小桃发出了一阵尖利的鬼啸。
周淇年转身,看见自己的祖父微笑着站在院外。他的脸在灯笼的光照下显出诡异的神色来,身体隐没在夜色中,但是
银色的发垂至地上,竟如妖魔一般。
「离开?一个也别想!」随着老人嘶声喝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被推进了内院。
亮色的羽绒服,本来总是带笑的脸上此刻惊骇异常,他在彤彤的光影中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院落,惊声尖叫起来:「
鬼啊!!!」
「鬼?」周老爷子嗤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没有鬼呢,只不过你见不着罢了。就比如说,你的心底,也藏着一只鬼
。」
「你,你说什么?」这位正牌周淇生有些狼狈地站直身子,但却依旧不敢直视那妖异的老人银发垂地的族长。
「呵呵,我倒是想起来了,」周敬风注视着他狰狞笑道,仿佛能看透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你还不知道吧,我的乖孙
。你,也不是人啊!」
「你,你,你胡说什么!」这位真正的福房周淇生有些畏缩,转向周淇年道,「这位族弟,你的手机可有信号?这,
这老爷爷怕是疯魔了。」
周淇年有些悲哀地注视着自己的亲爷爷和亲生哥哥,最后,他平静地对那个惊恐的青年他哥哥说道:「我不是你的族
弟,我是你的亲生弟弟。」
「咦,你开什么玩笑,」周淇生苍白的脸上硬是扯出一个局促的笑容,「我家中只有我一个小孩,爸妈还等我回去吃
饭呢。」
周淇年倔强道:「你是我的亲生哥哥,出生时便是死胎,爷爷改了一个孩子的命格,让你取他的命气活到了现在。可
是你,完完全全地夺走了他的一切,让他背负原本应该属于你痛苦过了这么多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被害者
……」
「够了!」楼梯上传出一声呵斥,那个喜房的孩子依旧一袭月白长衫,缓缓地走了下来。他的脸愈发惨白,竟像没有
活气一般,双目也深深陷了进去。不过短短一个下午,淇生就好像耗尽了所有生命力一般,形如垂死之人。
两人接近之后,命气竟被更多地夺取了么?
「哥哥!」周淇年大骇,一把扑上去抱住他,「你怎么了?哥,你还好么别吓我!」
淇生没有扒开赖在他身上的少年,只是直直地注视着另一个周淇生。「终于见面了,」他笑道,苍白的薄唇没有一丝
血色,「本来我以为自己亏欠你良多,可是没想到,是你,欠了我!」
正牌周淇生细看之下这垂死般的人原来真和自己一模一样,于是心下不禁信了几分。但是这怪力乱神的事往往还是让
人难以接受,他摇摇头,却只能艰难吐出一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淇生轻轻笑了,胸腔微微颤动。抱着他的淇年感觉到他的体温在降低,恐惧在一瞬间汹涌起来。
「哥哥,哥哥……」淇年握住淇生的手,竟已是没有热度了。他抬头看他,只见红色灯笼摇曳的光影中,淇生连头发
也白了,似乎连最后一点命气都要耗尽了。
那边,正牌周淇生被眼前诡异的影像吓住了,他能感觉到那股生命力流到了自己的身上,那暖融融的、澎湃的、令人
惬意的力量。「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他只能喃喃着这句话。
周老爷子站在院门外,看着这一幕,竟哈哈笑了起来:「淇生,你恨他吗?他夺走了你的一切,而现在,你就要为他
去死了!你恨么,恨么?」
周淇年感觉到随着周敬风的挑唆,淇生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抬眼看他,有太多无声的祈求,可他只看见淇生的眼
睛里布满了血丝。淇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他想喊停,他想把淇生带离这里,他想要这一
切结束。可是此刻,他只是感觉到战栗,他想抱紧身边的这个人,但是他觉得自己在发抖。
而此刻,另一个人也感到腿软。明明自己只是替父亲来祖祠敬香而已,为什么自己会被非法扣留,为什么会看到一屋
子鬼怪?还有这突然冒出来的亲爷爷和亲弟弟,还有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难道自己真的不是人?这一切真是荒
诞得好像梦境一般!
「哈哈,你怎么能不恨呢?是他,就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哈哈哈……」
「不!我、不、恨、他!」淇生开口了,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那一字一句中却是一股仇恨的腔调,「
我恨的人是你!安排这一切的是你,夺走我一切的是你!一直到现在你还想激怒我、利用我!周敬风,我诅咒你永远
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周老爷子的狞笑戛然而止,他冷哼了一声:「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哼,诅咒我,你也不看看自己几两
轻重!」
「孽障,你心中的鬼我还不晓得么!」随着一阵铃铛的响动,西厢的窗子被推开了。一袭红衣的周庭兰站在窗边,他
周身缭绕着黑色的戾气,身上是被缚鬼魄割裂的血痕。他目光狠厉,犹如恶鬼一般。
「阿爹。」周敬风的表情肃穆了起来,但语气却是冷冷淡淡。
「你这个孽障,我只恨当年留下了你!」周庭兰厉声道,森冷的鬼气在后院里蔓延。而立在天井池水上的小桃,低泣
起来,一滴一滴深红色的血泪滴进天井,哀婉的鬼啸声徘徊不去。
「阿爹,阿娘……」周敬风欲言又止,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还是立在院门外,一步也不敢踏入,「我不能说,哎,
你们不懂……」
每人的心内都躲着一只鬼。那鬼食心噬骨,那鬼贪嗔怨怒,那鬼痴缠执迷。
在心内的最深处,或爱或恨。不可说。
都是秘密。
这个冬夜漫长而寒冷,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周敬风在内院外洒上返魂香,摆上瘴气阵,竟是真的要把他们兄弟三人困住。淇年扶着淇生在天井边席地坐下。淇生
的双目虽还有神,却传来将死之人的气息。而那位真正的周淇生还不死心地四处转悠,研究着要怎么出逃。周庭兰身
上的铜铃声隐匿于西厢深处,他竟也是抽了手。陷身囹圄的他,或许也没法去管这一场闹剧。
小小的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还能听见一滴滴水滴落下的声响,仿佛还能听见池水荡开的涟漪。淇年抱着淇生不肯放开
,哪怕没有抬头看,他也知道那是小桃泣血的声音。
「哥,你别吓我,你要好起来。」淇年在淇生耳边轻声说。
淇生哼了一声,他努力抬起手握住淇年的衣角,攥白了指节,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淇年抬起头来,几乎是赌气地对着那个周淇生喊:「喂,你能不能不要再吸取他的命气了!」
那青年少年回过头来,眼睛里是深深的恐惧与委屈,甚至还有点愤怒:「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见鬼,莫名其妙地被
监禁,然后和我说我不是人,我是个大妖怪在吸取别人的命气。你让我怎么办!」
淇年咬紧下唇,只觉得眼眶发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淇生好几次想出院子,不论是翻墙还是冲刺,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推了回来。
本来还心存几分希望的淇年这下也绝望了,他抱紧淇生讽刺道:「别白费力气了,这宅子的古怪可多了。」
那周淇生便也坐了下来,他看看手表,道:「快到午夜了,我们还是进屋子里去吧,外边怪冷的。」
淇年点点头,努力想搀起淇生。周淇生想过来帮把手,却被他拍排开:「别碰他,谁知道你会不会直接吸完他的命气
。」
周淇生撇撇嘴,没有多说话。
就在这时,院内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低语声。淇年拉住周淇生,示意他别动,屏住呼吸聆听。那低语声似远似近,似
乎夹杂着低笑。院子里的冤魂游灵们隐去了身形,空寂的声音萦绕回荡在天井之上。
「这……这是什么?」周淇生的声音颤抖起来。
淇年皱眉:「我也不知道。」
内院被一股寒意所笼罩。不是冬日的寒冷,也不是冤魂游灵带来的森寒。这股寒意让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带着恶意
的寒冷。犹如被冷酷邪恶的视线所窥视。
「是它!」淇生用微弱的声音说。
「哥哥?」淇年搂紧他的肩,凑过去听。
「是它!淇年……快逃……一定要逃出去……」
「哥哥,我一定会把你也带出去!」
二人正说着,又觉得似有鸟雀飞过的声音。周淇生吓了一跳,一下子躲到他们二人身后:「什么声音?」他的手无意
触到了淇生。
神奇的事发生了,那股命气竟又沿着他们的接触,慢慢回流至淇生体内。淇生低声道:「刚才的是鬼鸟,或说是鬼车
鸟,入府收魂气来了。」
「哥,你觉得好点没?」淇年松了口气,按住周淇生的手,不让他的手离开淇生。
淇生看着那周淇生手上的腕表,指针已指过了午夜。他叹了口气:「已是岁除了。」
「岁除?」周淇生问道。
「岁除,是一年内的最后一天,处于年节交替之时。这一日,族人当上坟,送年食祭祖。岁除的夜晚,便是除夕。传
说中夕是一种怪兽,倒不如说岁除这日生灵萌动,古人击鼓驱鬼,去秽守节。」淇生回答。
淇年做了个鬼脸:「除夕被你一说变得凉飕飕的了。」
周淇生满不在乎:「他不说,这天也是够冷的。」
淇生摇摇头:「我们且进屋吧。」
三人鱼贯入了东厢房,屋子里没有点火盆,木制的家具坐着也是凉的。
「哥,今日便要祭祖了,你说该怎么办?我们逃得了吗?」淇年愁眉苦脸地趴在桌子上。
淇生淡淡道:「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既然只剩最后一日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了,我曾猜过『它』是什么。」
「它?」周淇生插嘴道,「就是一直盯着我们的那个恶心东西?」
「咦,你感受得到它在看你?」淇年惊讶道。
周淇生自暴自弃地挑眉:「或许因为我不是人,所以对同类感觉敏锐?」
淇年给了他一个假笑。
淇生摇摇头,只道:「我曾猜它是府妖。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府妖是什么,这只是我以前听着来打扫的乡里人提过。在
秘俗中,献祭以求荣华富贵的家族并不少见,周家绝对是其中之一。但是,每个家族所选的守护不同,或凭妖魔或求
鬼神。」
「那我们家的这只,是妖?」
「它只是被称为府妖,但它不是妖。」
「那是什么?」周淇生耐不住性子。
淇生苦笑:「它应该是凶神……」
「凶,凶,凶神?!」那亲兄弟二人吓得不轻。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宅子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去过。但有一处是被重重封印的,族人不可踏入,」淇年道,「你们可
知道太岁?有传说太岁是凶神死后留在人间的肉体,也有说太岁与天上的岁星相应。但是传说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
便是太岁乃凶兆,噩气相聚而成,遇之不详。」
「我们家的府妖是太岁?」
「不,不是太岁。在风水志里,建宅府一般是要避开太岁的。但是,周家的祖宅长房却是建在太岁之上!唯一这样做
里理由便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凶克凶。这宅子里一定还有一个凶神,所以宅子才需建在太岁之上。」
「那献祭究竟是献什么呢?」淇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