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庭兰大声唤道。
自他病时起,小桃就搬了卧榻到外间伺候着,此刻被他一喊,披着小袄就来:「少爷,你可是哪里不妥?」
庭兰咳嗽起来,涨红了脸:「我本不该问,可我甚是想念伊……小桃,你可有伊的消息?」
小桃自是知道他心心念念是谁,支吾道:「大少爷在外头打东洋鬼子呢!」
庭兰叹气:「我便知这世道是不好了……小桃,你帮我喊伊归家好哝?我的病是不好了,我想见伊!」
「少爷,你莫乱讲话!一定有法子治好你的病!」小桃红了眼睛。
自那日起,庭兰就魔障般念起周亭匀来,时常泪不自禁。小桃他们哪里见过此等阵仗,急的不得了,却不敢讲实话。
但是庭兰的病真的愈发糟糕起来,时常胸口疼,脾气更加无常,连药也不肯喝了。直到这天,周玉书终于亲自端药进
了内院。
周玉书本以为他会永远记得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少爷、那个意气风发的归家学生、那个缠绵幽怨的温润青年、那个懒懒
散散的周家小爷。但是他无法相信他所看见的,他所有的臆想里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周庭兰。
「怎么,劳烦你端药来?」庭兰冷笑道,「看傻了?看我人不人鬼不鬼你可开心?」
床上的周庭兰竟已形销骨立,似披着皮囊的枯骨一般。周玉书端着药的手颤抖了起来。
「你心下不是盼我死么?我知你心内有鬼,你偷偷干的那些脏事我都晓。」庭兰笑起来,那消瘦的脸竟如鬼怪一般骇
人。
药碗碎在了地上,周玉书低头,咬牙切齿道:「我不是你的奴才!永远不是!」
「哈哈,这就是命!你的命!」庭兰讥诮笑道。
周玉书的脸狰狞起来,他也笑道:「是命,是命!那你可知你的好阿哥已经死了?伊当真战死了,尸骨无存,你可开
心?」
「你说什么?」周庭兰蓦然地揪紧了床单,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苦痛万分。
周玉书尖刻地笑:「伊死了,如你当初所言,尸骨与魂魄永远无归!」
周庭兰伏在床上,生生咳出血来。他抬起头,满口鲜血,一脸戾气:「无归便好,无归便好!我已如此丑陋,不愿相
见!」
周玉书被他逼得后退一步,骇然看着眼前满口满胸浸染着鲜血的周庭兰,竟像见到了食人之鬼一般。
那日庭兰咳过血后,大夫来看了说是痨病,小桃哭肿了眼睛,周玉书却是扭曲的笑。
冬日渐深,庭兰的病也愈发见坏了。小桃给他擦身的时候,看着他渐渐变形的胸骨,时常忍不住默默流泪。但是,自
从知道周亭匀的死讯后,庭兰却释然了:「既然生死都无相见,我又有何执念呢?不过是早死早干净。」
「少爷你说什么傻话?」小桃心下虽已明了,却仍不愿接受。
「小桃,这世上,我独独是要负你的……」
周梓言,表字庭兰,沈城周氏一族福房最后的血脉,死时年仅廿三。他死后,周氏依族规寻喜房同辈子弟周玉书为族
长。
「你可知,我死后还在这宅子里看着你!周玉书,你咒我得这痨病,又夺我家产,我便咒你断子绝孙。福房永远不会
由喜房的子嗣继承!」
「庭兰,你知他的心,又怎知我的?我心内的鬼也念着你的名……」周玉书亲手扼死了小桃,笑得张狂。可未过几秒
,他却听得小桃身下细细的哭声,那孩子竟在他母亲死后产出。周玉书抱起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团,却不见他睁眼。
「庭兰,睁开眼,看着我……」
周氏庭兰公死后六七个月,其通房丫头诞下一子,难产而死。周氏玉书公称其为自己血脉,立其为子嗣,取敬字辈,
名风。
「淇年,我非刻意骗你,我只是怕你心下难受。那个孩子,便是祖父。我们其实同为鬼之子,我与你,皆是……」
第七章:秉烛夜谈
周淇年睁开眼睛,四周的烛光在木格灯罩内轻轻晃动,而他,还在周淇生冰冷的怀抱里。「哥哥,放开我罢。」他轻
声说。
周淇生伏在他的肩上,微微摇头,圈紧了怀抱,固执得一言不发。
「你是怕我丢下你么?」周淇年挑起嘴角。
周淇生没有动,只是闷闷地说:「你非要卷进来,我便不再让你走了。」
周淇年怔了一下,唇角的微笑渐渐变成了苦笑。其实很寂寞吧?困死在这个宅子里,每日每日与冤魂游灵为伴,每日
每日感受着悲戚与怨恨。可是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哪怕到了此刻,我也还是分辨不出你口中的真实与虚假。这些鬼
戏,或许也是你一手排演的?
「淇年……」
周淇年去拉周淇生的手臂,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但是周淇生却抱得死紧。周淇年咬紧牙,把他的手一指一指掰开,那
些苍白修长的手指是那样冰冷。
「淇年,」那人低低地在身后唤他,「别恼我……」
周淇年挣开周淇生的怀抱,转身看他。他还是穿着月白的长衫,衬得脸色苍白发青,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周淇年
伸手拨开他的发,露出他光洁的额与温润的眼眸,这样的他看起来却真有几分像周庭兰。「和我说实话吧,哥哥……
」
周淇生低头笑了起来,待他抬头已是眉尖微蹙,满目戾气:「要我说什么呢,我的好弟弟。你若不再信我,说什么又
有何意义呢?」他尖刻地笑着,双瞳愈发漆黑,头发慢慢地变长,乌鸦鸦地披散在身后。空气中的腥甜味重了起来,
烛光跳动,幽影彤彤……
周淇年心下大骇,但他不肯示弱,只是死死瞪着周淇生的眼睛。
「淇年,你知道吗?我盼着你,盼了二十年……我自小一个人与幽魂为伴,时常觉得自己也像一缕幽魂般虚无不吃不
喝,无累无眠。那些幽魂活在自己的执念里,而我,就好像从不存在一般。但自从爷爷父告诉我,我有个弟弟开始,
我就日思夜想。我最贴近血脉的至亲,我总想着你是什么样子,会有怎样的性子,会不会叫我阿哥,会不会对我撒娇
?爷爷零零碎碎告诉我你的消息,我看着你的照片,就好像世界上有另一个人代替我活在阳光下一般……」周淇生仿
佛沉浸至回忆里,喃喃低语道。
「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宅子里等着你,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念想。淇年呐淇年,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没
有关系,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所以我忍不住要见你。可是当我真正站到了你的面前,却又害怕起来。我害怕你知道真
相,我害怕你讨厌我,害怕你恐惧我……」周淇生伸出手,白皙得没有血色的手上青色的血管像蜿蜒的蛇。他伸手抚
过周淇年的脸,那冰冷的触感犹如冷血动物一般。
「可是你骗我。」周淇年退后了几步,瞪视这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青年。
「哈哈哈,欺骗!」周淇生大笑,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淇年,我只想保护你……」
「保护?」淇年冷笑,「你以为这样就是在保护我吗?」
周淇生的笑容慢慢变淡,他垂首自嘲道:「是啊,我的保护就只有这样了……欺骗、隐瞒然后送你离开……」
周淇年弯起嘴角,甩掉恐惧与愤慨。他一步一步重新地走到周淇生面前,直直地拥抱住他:「傻哥哥,我也想保护你
呀……」
周淇生冰冷的身体第一次这般僵硬,他没有回抱住怀里的人,只是傻傻站在那里。
周淇年低声说:「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哥哥,我也想保护你……」他转脸去看他,却只见得周淇生闭上了眼睛,
一行血泪沿着苍白的皮肤蜿蜒而下,红得发乌的浓稠血液滴在身上,竟也是无比冰凉。
「这样便够了,」周淇生在颤抖,「哪怕你骗我也好,不人不鬼的我居然能听到这样一句话,便不枉到这世上一遭了
。淇年,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
「你什么意思!」周淇年抓紧他。
「淇年,你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代我活下去……我的弟弟,我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人……」随着周淇生的话音渐
弱,周淇年感到怀抱了的那人竟陡然消失了。整个空间扭曲了起来,无边的寒意从四面涌来。
「哥哥!哥……」周淇年想开口唤他,却吸进一口寒气,瞬间胸口疼得令他跪坐在地上……
「看来,他终究是舍不得。」周淇年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长源堂」的门外。夕阳已落,乌云满天。而他身边
站着的人,竟是芳叔。
周淇年慢慢地站起身,双腿麻痛难当,但他却咬紧牙关,低声道:「芳叔,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不懂?你怎会不懂,」芳叔笑了,明明是庄稼人憨厚的脸,但是笑容却是那样诡异,「你只是不想懂。」
周淇年低下头,怔怔无言。
「周淇年,你走吧。」
周淇年攥紧了手,但温热的掌心却早已没有了周淇生冰凉的温度。他感到心口疼得厉害:「没有我,也会是别人吧?
」
「什么?」
「福房的血脉,不是我,便只有我的父亲了。」
「你这囝仔……」
「我不害怕,芳叔,」周淇年的声音颤抖着,「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是周家人,我不害怕,我要保
护我的哥哥和爸爸!」
周临芳直直看着他,看着那个害怕得发抖的少年还在大言不惭说着「要保护我的哥哥和爸爸」。他突然明白了周淇生
,他恍然地想,当年如果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保护他,那他也心甘情愿一肩担起所有孽债。
「罢了罢了,早该让这一切都结束了……」周临芳叹息道。
周淇年抬眼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在芳叔脸上看到这样温和清澈的目光。
「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的……」周临芳微笑道,脸上的皮肉一点一点往下剥落,正如周淇生那日所说那般,露出了
一张俊秀白皙的脸。
周淇年也微微笑起来。
夜风微凉,周家街的红纸灯笼吱吱呀呀地轻轻摇曳,投下一片红色的影。「长源堂」的门吱呀着打开了,周淇生捂着
火笼立在门边,眉眼间满是温柔与叹息:「你呀……」
这餐晚饭异常沉默,满桌是碗箸相碰的声音,却无人交谈。周淇年低着头拨碗内的米饭,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吃得香甜
了。周淇生平日里就食得少,此时也有些懒得做样子。而他们的祖父,庭兰公的遗腹子周敬风,大概是这桌上唯一胃
口正常的人。
「听说淇年今天瞧见了鬼戏?」饭后,周敬风啜着香茶问道。这茶不知加了什么药草,竟有一股细细的腥甜味道,令
周淇年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唔,逢魔时刻,我入错了门。」周淇年规规矩矩地低头回答。
周敬风笑起来,眼内竟应着烛光跳动,有着一股熠熠的诡异光亮:「那一定是遇见了许多从前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吧。
」
「是的,遇到了太公与太叔公。」周淇年敷衍答道。
周敬风怔了一下,嘴角还带着细细的笑纹:「他,可好?」
「爷爷?」周淇年愣了,不知祖父在问什么。
周敬风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回忆来。」
兄弟二人等老爷子喝完茶,请了个安,便回内院去了。夜风刺骨,摇得满院子的树哗啦直响。周淇年捂紧了衣服跟在
周淇生的身后,一路无话。
过了内堂,周淇年明显放慢了脚步,周淇生微微一笑:「怎么,害怕了?」
周淇年嘿嘿笑着,一副狗腿的样子:「哥,我晚上帮你暖床好不好?」
周淇生摇头,有些宠溺又有些好笑道:「真是没用的家伙,之前不是克服许多了么,今天怎么突然又害怕了起来?」
「那是之前!」周淇年咬牙道,「亲眼见着一个女鬼吊在你窗子上,谁还睡得着啊!」
「啧啧,这宅子里还大鬼小鬼一大帮子呢,你怎么还泰然自诺啊。」周淇生打趣道。
「不管!我就要和你一块儿睡!」周淇年捉住周淇生的袖子。
兄弟两人放下了心结,倒又和平时一样斗起嘴来。周淇年恢复了依旧那一副没心没肺的迷糊样,周淇生却是在心里偷
偷松了口气。
内院四檐相接,又有天井蓄水,远比其他院子来得阴凉。在南方这个多雨的冬季里,更是显得湿冷透骨。周淇年捉着
周淇生的袖子,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立马打起了寒颤。周淇生摇摇头,想把弟弟拢到怀里来,却突然想起,自己的
怀抱或许更加寒冷吧。周淇年倒是不知自家哥哥在胡思乱想什么,直接抱着他的手臂就往他身上偎:「咱们快回去烧
火盆子吧,冷死了呀!」
于是在周小弟咋咋呼呼的叫唤下,两个人迅速地回了东厢房。火盆子里是芳叔新添好的碳柴,汤婆子也丢在了被窝里
滚。周淇年弓着背在火盆子边煨手,懒洋洋的样子。周淇生放好支子,把窗户透开缝,又端起面盆准备去楼下的小炉
子那里烧水。
周淇年一看,急了:「哥,你别丢我一个人在这啊。」
周淇生忍俊不禁:「真的这么害怕?把你拴在腰带上好不好。」
周淇年指了指墙角:「你看,芳叔就知道我会和你一块儿睡,把我的暖水瓶子也拿过来了。所以你就别去烧水了,咱
们这些水就够用了。」
「不是怕你夜里冷吗。汤婆子一会儿换个水,夜里才够暖。」
「以前也不见的你这么上心,没那么多麻烦啦!」周淇年潇洒地摆摆手。
周淇生站在那里僵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说道:「今天去鬼戏里见你,我沾染阴气过多了,今天夜里体温应该会很低
,我,怕你受不住……」
「诶,还能这样?」周淇年惊奇道,「那我夏天的时候也要和你一起睡,一定很凉快!」
周淇生败给他了,瞬间无语。
周淇年看看面色发青的哥哥,又笑道:「这样,冬天的时候你拿我来暖床。夏天的时候,我抱你乘凉,嘿嘿嘿……」
周淇生望着那个捧脸傻笑的弟弟,心里竟是暖融融酸涩涩地柔软起来。淇年,不要对我许诺太多。我唯一希望的就是
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能够保护好你,让你平安地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洗漱完毕,周淇年非常敬业地自动躺好,抱着汤婆子帮周淇生暖被窝。周淇生点了几支蜡烛,摆弄好灯罩,转身就看
到周小弟在冲他招手。
「怎么这样早睡,今天被吓得厉害么?」周淇生走过去替他掖好被角。
周淇年笑嘻嘻道:「你也快点来,我们来秉烛夜谈。」
周淇生捏他的脸:「什么秉烛夜谈,我看你是滚被窝夜谈。」
周淇年丢了个媚眼,嗲声道:「阿哥哥,快来嘛!」
周家哥哥再次无奈了……
于是,这天夜里,兄弟两就在被窝里夜谈了。
「爷爷晚上住在哪里呀?」
「他住在扶厝有自己的厢房住,别担心,他可是打小在这里长大的。」
「这样喔。那个,你真的是我的亲生哥哥呀?」
「嗯,应该没错。」周淇生保守地回答。
「爸妈都没和我说过,原来我也有个哥哥,哈哈哈!」
「死胎罢了,提起来大家伤心。」
「对了,喜房那个堂兄,你们怎么长的一样?这张脸是你的还是他的?」
周淇生脸色黯了:「爷爷告诉我,我和他同年同月同一个时辰出生,但我未出世时便死了。爷爷知道我们是同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