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说了无从查起,你又能做什么?”
崔五郎傲然道:“我说的无从查起是你那皇帝的笨蛋官员,我和他们可不是一个境界的。”时间已经不早,他故不再多言,脱下女装的外袍卸了几根必要的钗环,跃出窗外。
掌灯时分,暮色四合,唯有灯火烛光方才能在夜色中点燃些许光明。静淑殿虽然不如其他宫殿那边占地广大装修华丽,但作为而今执掌大燕后宫的杨德妃所居,在诸位宫人心目中,自有一番高贵不可名状。
后宫中唯一的宝贝,独一无二的皇子殿下将近一岁,已经可以发出呀呀含糊的话语声,杨德妃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他说着“母妃”一词,非逼得每次小皇子应和一句,她才允许乳娘喂上一口米糊。
旁边侍奉的宫人们看到小皇子几次三番不耐烦地眼泪盈眶的样子都十分不忍,可无奈做主的那位像是不会怜惜分毫一般依旧我行我素,直到一碗米糊喂尽,小皇子哭得前襟尽湿,她才拍拍手,让人把小皇子抱下去。
乳娘在旁边侍奉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得了杨德妃下去的谕令后跑得飞快。杨德妃支着下颔环视了一圈宫中,描绘着精致花色的手指挑了挑鬓角的碎发,她的面容一向是端正有余娇柔不足,也因此,杨家才会将她送进宫来,因她这般气度姿容,才能配得上皇后之位。
可惜了,现实常常事与愿违,她在这宫中在那人身边苦苦熬了十年之久,最终换来的,却只是一个妃嫔之位,距离中宫不过一步,仅仅一步,却是她今生都不能企及的。
每每想到此处,胸中的怒火就似乎要将她浑身都点燃,将理智都燃尽。
“药儿。”涂抹得姣好的菱唇轻轻点了一个宫女的名字,一个瘦瘦小小的宫装女子低垂着头,十分艰难缓慢地走到她面前来,跪下行礼。杨德妃没有叫她起来,而是挥了挥手屏退了其余的宫人出去。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主仆两个,杨德妃陡然睁开双眼,拔下头上的衔珠雕凤的金钗,抓过面前女子瘦弱的胳膊,狠狠地扬手扎了下去。
药儿死死地咬住牙,不敢泄露出一丝痛苦的呻吟。杨德妃像打了鸡血一般,把人推到地上,高高扬起手再重重落下,好似身下这人跟她有什深仇大恨。
行凶的过程中,她的眼泪一直盈于眼眶,口中絮絮低语,声音中透出的狠戾和她手中的金钗一般用力。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十年了,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十三岁就嫁给你,为了取得你的信任,我宁愿放弃亲自做母亲的资格,周旋在父兄和唐家之间,殚精竭虑,为了能让你重新获得帝王该有的权势,可你最后连一个后位都不愿给我!”
她双眸精光暴涨,手中的金钗因太过激动而失手插在地上,药儿终于害怕地想要爬起来,她却一把抓住人,死死地禁锢在身下,宽大的衣袍里颤抖的身躯纤弱的像雨中的幽草,没有人料到那里面蕴含着多大的力量。
保养近乎完美的细白双手掐住宫女的颈脖,“你喜欢男人……喜欢慕容家的孽种!你们燕家的男人都非慕容家的妖物不可!呸!我就不信,慕容辉再生不出孩子,之前那个孽种我也干掉,我看慕容家还能有谁可以迷惑大燕朝下一任的国君!”
堪比菟丝子的瘦弱宫女终于在主子双手之下渐渐失去了生机,手脚如溺水一般在半空中扑腾了几下,最后完全跌落。
杨德妃抿住唇,洁白的贝齿几乎将菱唇咬出鲜血,手中的尸体柔软而渐渐冰冷,她又拔下另一支金钗,发狂一般地在尸体上插了数十下,直到另一个同样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闯进来,抱着她离开尸体,才制止了她的行为。
王才人紧紧抱着杨德妃,将她手中的利器扔到一旁,手掌不停抚动她的背脊,直到听到她的气息逐渐平息。
杨德妃松动了贝齿,喃喃问:“人……怎么样了?”
王才人瞟了毫无生气的宫女,低声道:“姐姐放心,宫人们会处理好的。”
杨德妃恢复了神智,抬眼看了抱着自己的女子一眼,便挣扎着直起身来。她打量了王才人一眼,有些责备地道:“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
王才人垂着头小声说:“我看她们都不敢进来,怕姐姐你出什么事……”
“我能出什么事!”杨德妃看她显然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轻轻握起对方的手掌,另一只手从对方的肩头一直摩挲下去,直到衣袍掩下的腹部处逡巡。
王才人被她的举动弄得有些害羞,低垂的脸上露出一些绯红来。杨德妃也笑了一下,随即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也荡然无存,她肃颜对王才人道:“记着,从明天开始,不准你单独一个人来见我!”
王才人眨了眨眼睛,双眸蒙上一层雾气,“姐姐——”
杨德妃抬手制止她的话,“你若是还想再叫我姐姐,就听我的话,只有听我的话,我们才能在这个宫里,一路荣华!”
王才人看了她满是坚定的双眸一眼,不知为何,闪亮的眸光却黯淡了一些,再开口却说起别的:“姐姐,我听说这几日,紫宸殿那边传来的消息似乎不太好。”
杨德妃扶了她起来,携着她的手一起走进内室,一面说:“当然不好了,我杨氏一门赫赫百年的名门望族,珍藏的宝贝不计其数,动动手指头就能让要了那个暴发户的命。”
王才人有些迟疑地道:“会不会……被人发现?”
“这宫里,明面上是圣上给谁就是谁的,但私底下——”杨德妃的手在身畔女子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放心,圣上就是派了神仙来查,也只会查到蔡氏那个贱人身上。”
见同伴露出不解的神色,她呵呵低笑了两声:“她蔡氏不是也自称是什么江夏名门,魏朝可是曾经偏安江左,我倒是要看看,等本宫下一个局设完了,她还有没有命再蹦跶.”
远离了静淑殿数十丈,崔五郎蹲在不知哪一座殿阁的屋顶上眺望着不远处的灯火,方才那一幕幕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对历朝历代的传说中记录的那些女子们的所做存疑,现在……他真是信。
摸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重新进入夜色中,他喃喃道:“真是最毒妇人心。”
第二十七章:双重打击(上)
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某位“神医”在春风中抖了两抖才回来,感慨悲春伤秋了不少时间,差点把慕容辉急出一头冷汗来,幸好他赶在燕帝回宫之前换装完毕,大大方方在燕帝面前把慕容辉身上的针拔了,收拾好残局,盈盈下拜行礼,光明正大的遁了。
燕帝阴沉着连屏退了众人,一副要讲私房话的样子,慕容辉在熏香和针灸的作用之下,其实已经昏昏欲睡了,但在燕帝进来的那一刻,他还是很敏感地醒了过来。
燕帝搬了一张方凳坐在他榻边,看了他许久,才说道:“你是不是很不愿意,跟朕说话,甚至连见都不愿意?”
慕容辉有些生硬地转过身,坐起来,他们四目相对,一个带着期盼,一个则是本能的回避。
燕帝的目光移到他的颈侧伤口上,不由得想要去探,慕容辉像旁挪动了一些,他还没碰到便缓缓收回手。看到对方如此退避的模样,燕帝心中唯有苦涩。
又何必问,他先问问自己,是否有那个资格,站在他的面前,和他再说话。
在沉默中燕帝悄然开口:“子熙,朕看傅雪青给你医治之后,你面色好了很多,朕……朕已经重赏了她。嗯……朕这几日有些忙,你若是还需要些什么,都可以和蒋芸说,朕都会答应你的。”
燕帝说了不少,他不在几天,好似就要把这几日没说完都全部说清,慕容辉坐着听,垂着头支着背脊,觉得颈脖有点酸腰有点累。朦胧间感觉到一双手将他缓缓放平,不甚厚重却很温暖的毯子盖到身上,感觉周身被浓郁的龙涎香包围着,有人在他耳边重复着一句话:“子熙,朕知道朕不足以让你相信,可是你要知道,朕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是要害你。”
他多么想张口回击,他有万千句怨怼,可在温柔的怀抱中,反倒让他张不开口。
似乎有人在轻声啜泣,低沉连续的,在空荡的宫室内回响。慕容辉猛地睁开眼睛,心中微微一慌,窗扉一响,有人跃落在地。
幸好今夜他的身畔又没有人,翻身爬起来,慕容辉皱着眉看向自己走来的男子,“大半夜的你忽然过来做什么?”
烛光在他手中被点亮,一身利落英挺的夜行衣,崔五郎转过身来,这是慕容辉第一次见到崔五郎的真实面孔,不知是不是这几日相处的关系,他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崔五郎的真是面容却觉得好似久别重逢。
崔五郎把烛台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坐到床边,“我和那个给你送解药的死士交流过了,他说他手上的解药快用完了,这两天要出宫去拿解药,但是每天晚上他都要来帮你疏通经络打通脉络,生怕缺了一天影响你的恢复情况,就拜托我了。”
看了看慕容辉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头的回应,他微微蹙了下眉道:“你是不是被那个皇帝整傻了,怎么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慕容辉把身上的锦衾推到身边折好放好,闲闲地道:“不如你试一试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看看经历完以后,你还会不会有反应。”
崔五郎耸了耸肩,脱了鞋爬到床上去,他先仰面躺下,无比舒坦地在床上滚了一圈,赞了一声全天下最尊贵的龙床果然不同凡响。慕容辉戳了一下他的脸,提醒道:“别滚了,要是你的气味沾染上去,明天是会被收拾熏香的宫女发现的,到时候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那些宫女的鼻子那么厉害?我还以为在皇宫偷情挺容易的呢。”抱怨归抱怨,崔五郎还是利索地爬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盘坐,慕容辉垂手莲花坐姿,崔五郎运功起力,以掌渡力,向慕容辉背心而去。
整个运功调息的期间不长,只因解开紧锁的内力需要药物和内力两个方面同时进行,而解药一天只能服一粒,多服急进对身体无利,慕容辉也只能耐着性子一天天慢慢来。
调息完之后,崔五郎想是真的把慕容辉方才的提醒放在心上一般很快跳下床去,自顾自倒了杯水喝起来。慕容辉缓缓睁开双眼,打量着昏暗光线中的年轻男子,忽然问:“你说你和你妹妹是嫡亲兄妹,那你和她长得像么?”
崔五郎咦了一声,似乎在惊奇他会这么问,转了转眼珠想了想,“听说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长大了就不知道了,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她了,就是下山的时候听说她是艳名远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进宫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去看过她?”
崔五郎摇了摇头,“你那个皇帝也不知道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对她和范家贵女有什么心思,成天往桂宫跑,我倒是想去,可我武功再好也只是个人,没办法跟神仙一样在那个铁桶一样的地方来去自如。”
慕容辉垂下羽睫,轻叹了口气:“你的武功不差,你既然说没办法在守卫森严之下来去自如,那我就算恢复了武功,又如何在这重重包围之中逃脱?”
崔五郎扶额叹息,“你要问部署就早说嘛,何必套话呢。”顿了顿,苦着一张脸道,“不过你现在要问我清楚的,我还真有点说不清楚。不过眼下有一件重大事件,是你用来制胜你那位皇帝的强大筹码,我先告诉你前因后果事实真相,免得明天他告诉你的时候把你吓着。”
慕容辉奇道:“什么事什么筹码?你怎么知道他明天会告诉去?”
“也是,我不能说太满。”崔五郎自我检讨了一下,方道:“反正最迟明天就会有消息传到他手里,至于他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你我就不知道了。”
次日休沐,殿阁外阳光明媚花开荼蘼,延英殿中随着皇帝摔了一个茶杯,哗啦啦地上跪倒了一片。
燕帝看都不想再看地上的臣子一眼,负手合眼,低沉着声音道:“这一次又损失了多少人?”
“大约,伤亡五百人,损失辎重钱粮无数。”兵部尚书刘斌被推搡着出列,一面小声回答着皇帝,一边偷偷抬眼看向旁边纹丝不动的谢长英。
“柳循人呢?”
“这个……军报上说,乃是柳循擅自出兵,说是要给匪寇们一个突袭,打匪寇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想中了对方的计策,他倾兵而出,扑了个空,空有百人防守的行军大营却反被匪寇劫了粮草烧了大营。柳循率军回来时和攻袭我方的匪寇相遇,缠斗在一起,逃回来的士兵说,他们都没有见到柳循。”
没见到的意思是?燕帝心中掂量,无法就是两种,一种是被俘,还有一种是死了。
刘斌说得顺了,也就没有之前那么胆怯,继续说道:“陇州郊外多高山险谷,打斗之中有不少士兵跌落山崖,据陇州刺史这几日寻找的结果来看,柳循怕是也跌落山崖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让燕帝的心更加沉重。
殿阁中来自于上位者的压力源源不断,群臣俯首于地,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长英韬光养晦至今才信步向前,对燕帝禀奏:“圣上,微臣浅见,此时应当先将损失搁放一边,陇州匪寇之患越来越厉害,扰得百姓不宁,国家不安,为今之计是要先除匪患。眼下我方已经接连损失两员将领,圣上还是先安排下面有谁继续接替领导剿匪为好。”
谢长英说话,燕帝一向是顺杆爬得很快,顺着他的话问:“那依谢爱卿之见,这次该派谁前去剿匪为好?”
众人皆知,此次剿匪行动迟迟不见成效,朝廷损兵折将,燕帝已然是愤怒到了顶点,若是这一次派出去的人再徒劳而返,怕是连举荐的人也会受到牵连。
谢长英却没有丝毫怯懦之态,大方地禀报上心中人选:“微臣举荐上届秋闱武举探花,而今飞龙骑果毅,萧毅。”
此话一出,不但臣子们鸦雀无声,就连燕帝也感到有些诧异。
萧毅其人,系出江左名门,乃是将门虎子,萧氏历经两朝风雨不倒,太宗时魏国还盘踞江左与北国对峙,魏国名将萧荣举兵反叛,引燕兵南下,魏国才迅速覆灭,而后萧荣之子萧允也曾在南疆蜀地立过赫赫战功。只是太宗因顾忌萧氏当年叛变之心,不敢启用萧氏子孙。
今日燕帝的疑心,比之当年的太宗皇帝,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萧毅虽然年纪轻轻就在禁军中做了果毅,可燕帝是断断没有重用他的意思。
燕帝挑眉看向谢长英,后者微笑着与他对视,从容无惧。
沉默了良久,帝王倏忽一叹,略带疲倦地下令:着飞骑营果毅萧毅为剿匪将军,领三千人马前去陇州平乱,即日启程。
众人都散去了,燕帝靠在宽大的御座之上,一手抚着双眼,一手搭在护手上,久久不动。
谢长英将宫女送上来的茶盏在桌上放下,沉静地等在一旁,过了片刻,燕帝睁开眼看到他,眼中没有流露出诧异,却佯装着诧异的语气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长英道:“圣上并未叫微臣走啊。”
“朕明明说让你们退下的。”
“那臣更不能走。”谢长英静静凝视着他,直视天颜罪当失仪,可谢长英却一点都不怕论罪。“臣要是走了,谁来陪圣上。”
“你说这话像是……”他顿了顿,忽然觉得有些苍凉,手隔了下来,交握在一起,依然是惊人的漂亮,声音像哀叹,更想自嘲:“为君者,都是孤家寡人,无需要人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