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无言等待着。她缓缓闭上眼:“前几日晚上,那个姓凌的孩子拿着秋痕对着我——他曾说过,那柄剑是他义父送
给他的。”
骆非寒抬起头,眼中光华一闪而过。
“他说,他的义父还活着,在等他回去。”
……
骆非寒才推开门,等了许久的众人便迎了上来:“怎么样了?”
他伸手将儿子搂过来,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进去看看她吧。”
“嗯……”骆子韧这个年纪已经能理解大人们伤心的原因了。他只是随着林颐等人乖巧的进门,探头看着奄奄一息躺
在床上的母亲。
骆非寒却没再进门,只是负手站在门外,听着屋中阵阵哭泣声,昂首远望,面色漠然。
如同他先前所说,这件事从始至终错的都是他自己。
他下意识伸手抚着腰间的锦囊,那块染血的玉佩在这里面陪伴了他八年。如今是不是有机会物归原主了?
八年啊!
——凌君莫,若你未死,为何八年不曾回来?当真恨我至此么?
当年他冲动的回到他们所住之地,君莫就等在那里,似乎有话想要说。然而他已被愤怒与不甘冲昏了头脑,加上衣紫
之前的话,先入为主,一径认定了是他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于是挥拳相向,冲突之间口不择言的说了许多。他眼睁睁的看着凌君莫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惊慌到难过,直至失望。
“非寒,你愤怒我能理解,但你不能不讲理!”
“凌君莫,算我看错了你!从今以后,恩断义绝!”
“好!你既不信我,这兄弟也不必继续了!骆少主,请恕在下不奉陪!”
“站住!”
当年的混乱,有些在神智狂乱之下记不真切,然而决裂时说的那些话,却始终回荡在脑海里。那时的君莫显然气极,
临走前刺来的一剑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那一剑被他以掌拦下,虎口之处留下那道深深的剑痕。这些年每次看见,仿佛都正对着凌君莫失望之极的双眼,一次
次宛若凌迟。
之后的半个月,他模糊中查到些许真相,虽然没找到明旭,有些仆从下人的证词已经足够证明。猜到真相的那一刻,
他更是觉得无颜面对君莫。
那之后本想留在洛阳继续找寻凌君莫的下落,但没想到骆家出了大事,飞鸽传书让骆非寒速回扬州。在回程的路上,
有人偷袭他们。衣紫因为身孕与体弱频频涉险,他为了保护她,一同中了敌人扬起来的毒粉。
回到骆家的路上可谓九死一生,也暂时失去了凌君莫的下落。家事重大,兼之身受重伤不能出门,骆非寒不得不暂且
放下一切来应对。
可他没想到,不过一个月,便传来了凌君莫的死讯。
屋中忽然传出骆子韧拔高的哭喊,骆非寒闭上眼,听着放大的哀泣声,虽然也有悲伤,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再多的恩怨,都抵不过死亡。
早在知晓君莫“死去”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时追悔莫及,如今还有机会么?
君莫啊……
当夜,骆府挂起白灯,骆二夫人衣紫病逝。
第二十一章
“义父?”
看到青年始终站在窗前发呆,凌小染忍不住出声。
青年不曾转头,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远方:“刚才——是‘冥音’吧!”
“冥音?”凌小染没听说过这个东西,微微皱眉:怎么总觉得义父来到扬州后变得很奇怪?
“没事……”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青年收回目光,转头打量着易容后的少年,满意的点点头,“这样就不虞被人
认出了。”
凌小染摸摸脸上的面具,自嘲道:“若非我行事莽撞,也用不上这东西,藏头露尾的。”
“在江湖上,适当藏起尾巴是好事。”青年看出凌小染的不以为然,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发旋,“走吧,去楼下吃点东
西。”
“是。”凌小染说着反射性的去拿秋痕,下一刻动作僵住:“呃,义父,剑鞘……”
青年看了一眼桌面上泛着寒光的长剑,皱眉道:“先不拿了,一会儿去武器店配个剑鞘来。”
“哦……”凌小染看到义父转身开门,乖顺的跟着走出去。
二人鱼贯下楼,小二虽奇怪原本一人住的房间怎么走出了两个人,不过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热情的迎了上去
:
“两位客官,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说话间两人已拣了干净的位置坐下,青年熟门熟路的点了几个菜,待小二离开后,这才低声与凌小染说些武功上的事
情。
这个时候客人不多,青年点的又多是些做得快的菜,但是等了半天都不见上菜的人,放眼望去,之前的小二正与掌柜
的趴在前台说些什么,显然已忘了这边。
凌小染微微皱眉,正要说话,青年忽然竖指于唇“嘘”了一声,示意他侧耳去听。
凌小染微诧,微转了头,细小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是说真的?”
“嗯,我侄儿在骆府做侍卫,中午他来时说的。啧啧,可怜啊!”
“这就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罢!那位夫人年岁似乎不大的样子。”
“是不大,病了好几年了,一直耗着。也亏得骆府家大业大,硬是拖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还是……”
“这人已经死了?”
“还没,大夫说最多也就今晚了——哎,你哥哥不是开布庄的么?叫他明儿送几匹白布去,多少是个心意……”
听这口气似乎是骆府有人要过世了?
凌小染心中诧异,正要再听,对面的青年忽地站起身:
“我有事出去一趟,你留下,莫要轻举妄动!”说罢便抬腿走向门口。
“哎?义父!”凌小染大急,跟着站起身。谁知刚一出门,侧面一股大力袭来,他反射性伸手格挡,那人已熟门熟路
拆解两下,低声道:
“是我!”
骆孝先?
心神一松,凌小染由着他半拉半拽的带着他进了旁边的胡同,微微皱眉:“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骆孝先颇为得意的扬起头,就差没甩出尾巴得意的摇摇了。凌小染却不信他这说法,微一沉
吟便道:
“是听我刚才说话认出来的?”
“……保持点神秘感不行啊!”骆小公子不满的白了他一眼,接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道:“不错,还知道要易容
了!”
“嗯。”凌小染想说是义父给的面具,忽然想起自己先前的目的,绕开骆孝先便要去追。后者见状,再度拉住他胳膊
,一把拽回来:
“做什么去?”
“我义父!”他指了指青年离去的方向,“我去看看他要做什么。”
“别去了!”骆孝先对着他摇了摇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最近别乱走,尤其是不要去武器铺。”
“为什么?”
“因为我叔叔捡了你的剑鞘。”他想起之前骆非寒对着剑鞘所说的话,眉头紧皱,“他肯定猜得到你会去买新的,早
让人盯紧了城里所有的铁匠铺,除非你出城,不然以他的能耐,找到你轻而易举。”
凌小染顿时大皱其眉,之前虽然考虑过骆非寒找人堵截铁匠铺的可能,仗着自己易容,倒不担心此事。但现在看来他
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了,骆非寒的执念显然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骆孝先:“那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想碰个运气。”骆孝先摸了摸鼻子,“救你的那个人是你义父?我之前在这个店里看到过他,虽然只是大概
印象,总比没线索强。”
凌小染顿时想起眼前这小子对破案异乎寻常的执着与好奇,同时也因为他对自己的用心而阵阵温暖,一时之间竟不知
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骆孝先先一步开口了:“对了,你手里那柄剑,是你义父给你的?你义父叫什么?”
凌小染诧异的瞥向他:“你问这个作甚?”
“这点很重要啊!”骆孝先有些激动的扯住他手臂,“告诉我告诉我!”
“……我只知道他姓凌,在家行四,村里的人都叫他凌四先生。”
“凌四……”明显不是真名呃……骆孝先挠了挠头,没见到人,实在是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个人。
越发觉得好友今日甚是怪异,凌小染看着他想了想:“你对我义父好像很感兴趣?为什么?”
骆孝先皱眉道:“我只是怀疑……算了,不说这个,我要快些回去了,家中出了些事。”说完望着凌小染欲言又止。
看着好友要说不说的样子,凌小染歪了歪头:“还不走?”
……你就不会主动问问我有什么事么?这么急着赶我离开!亏我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没理会“冥音”的召唤跑来这里—
—骆孝先哀怨的腹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踌躇着道:
“有件事——我尽快回来找你,可能的话,让我见见你义父吧!”
“?”
“我总觉得,他也许是我认识的人。”
骆孝先说着,想起之前叔叔诡异的神情,这几年来他已经甚少见到叔叔露出那么人性化的表情了,很显然,叔叔和他
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凌小染的义父,和莫叔肯定有所关联!
……
离开客栈,青年熟门熟路的绕到骆家大宅院外。仰头看着高耸的院墙,青年眸色微沉,徘徊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展开
轻功翻墙而入。
熟稔的避开院中的侍卫机关,青年一路到了西院,四处望了望,却没见到什么人。冒险潜到主卧外,他悄悄推开窗子
,望了一眼,动作顿时微僵。
他看到了一块灵牌。
片刻后青年回过神,低头微一思索,绕开丫鬟侍卫的眼线奔向东院。
此时东院人很多,丫鬟、家丁、熟悉的,不熟悉的各色面孔。他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默默望着,所有人都面带悲戚,
含泪望着主卧的门。
“夫人已经去了……”
“楼主会很难过吧!”
“小少爷已经哭的睡过去了,唉,可怜的孩子……”
“……”
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传来,青年默默听着,微垂下眼睑。
来晚了么……
继而自嘲一笑。
连着几年不曾回来,物是人非,当真是物是人非。
居然已经有那么多熟悉的人不在了,连非霜大哥也……
忽然间心有所感,青年侧过头,不远处的院墙下,一抹白色的身影卓然而立,深沉的目光中透着探究,正一瞬不瞬的
望着他。
青年心中一跳,反射性的想走,脚下却似生了根一般,只能留在原地回望过去。
骆非寒。
心中才浮现这个名字,那人便动了,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迈出一步。
仿佛暮鼓晨钟,“咚”的一声打破了时间的静寂,青年猛然回过神,急忙纵身跃上墙头,一个翻身便要离去。
“站住!”
骆非寒冷凝的声音传来,字字句句都像是敲打在心口,青年脚下不停,向着院墙外飞奔而去——想要全力施为,又不
愿全力施为,听着背后那人追出来的声音,一时间竟矛盾之极。
踌躇之下,那人轻易的追了上来,蛮横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说站住!听不到么?”
被扯住手臂,前进的力道硬生生顿住,青年在心中叹了口气:该面对的终归还是要面对呵!
放弃挣扎,他微转过身:“放开我。”
骆非寒盯着他的双眼,手劲丝毫不松。
“我不会再走。”
探究着青年话中的真实性,骆非寒缓缓放开手,而后负手而立,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他。
半晌,终于开口:
“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来?”
青年微微勾唇:“事出有因。”
“我以为你死了。”冷漠的眸子中泛起复杂的神色。
“……”青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刚回江湖之时,他也很诧异于自己的“死讯”。
无人可见的宽广衣袖之下,骆非寒的手在微微颤抖:“看到凌小染手中的秋痕,我曾一度怀疑他究竟是什么人。阿紫
告诉我,凌小染的义父未死。”
“……而后呢?”青年嘴角的笑变得勉强,微微抿了唇。
骆非寒微垂下眼,望进对方眼中,郑重且不带一丝犹疑。
“君莫,对不起。”
第二十二章
君莫。
多少年无人这样叫他了?
他原以为自己放的开,却没想到仅仅是一声“对不起”,就能将前尘往事尽数勾起,连带着沉寂了八年的心都跃跃欲
试着想要冲出来。
他终于放下所有,能够重新站在他面前。
于是青年浅浅的笑了起来,甚至微侧了头:“对不起?寒少何必向我道歉?”
骆非寒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眼前的青年那张脸他并不认得,然而那种感觉绝对错不了。
之前在骆家大宅中意外看到他静静站在那个角落的时候,骆非寒几乎忍不住扑过去——虽然先前才猜到他也许未死,
可是 “知晓” 和真正看到这个人的感觉还是有所差异。
再多的猜测,疑惑,激动,此刻都凝聚成渴望,骆非寒不知道自己用掉了多少耐性才忍住没有上前将他拥抱住。只是
紧握了拳,贪婪的望着他。
青年那一问原也不打算得到答案,但看着昔日好友嘴角下意识勾起来的欣喜的弧度,终于还是轻叹口气,上前几步,
张臂将他抱了抱:
“没有什么要抱歉的,我其实——”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反拥所打断。骆非寒一把拥抱住面前给予他记忆中温暖的人,不顾别扭的姿势狠狠的收紧手臂,靠
在他颈侧微微闭起眼,深吸一口气。
巨大的力道反扑过来,推的他踉蹡后退两步才站稳。仿佛所有的过去都化在这个拥抱之中,手臂被勒的隐隐作痛,青
年再也说不下去,嘴角的笑容一再扩大。
熟悉的热度与熟悉的人,八年分别在这一刻几乎不复存在。
“我其实一直想回来呵……”
许久,抵不过强硬的姿势带来的疼痛的叫嚣,青年——凌君莫无奈的拍了拍骆非寒的背,“你还要抱多久,找个地方
坐下说罢。”
骆非寒不甚甘愿的放手,两人这一追一赶早已出了城,放眼望去尽是草地树木。他不愿立刻回城,便拉着他找了一处
尚算干净的草地坐下。
君莫微微侧头看着他一身洁白的衣衫,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