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黎湖不耐烦的打断他:“是,李当户,我没有你对大汉那种至死不渝的忠诚,因为我是匈奴人。刘越小儿,”他不
再称我为殿下,“这些天,你有没有把我当人看,有没有把胡骑军当人看?在你眼中,我们只是用过即丢的棋子。我
凭什么为你卖命!”
韩说忿然:“句黎湖,当年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出现在边关,救你的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将你抚养成人的是汉人还是匈
奴人?殿下难道不是丝毫不在意你的过去,尽心尽意的教会你一切吗?”
“现在你觉得自己受了点委屈,就宁愿去当匈奴人了?你养父母的爱护,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殿下对你的关怀信任
,在你眼中,就一文不值吗?”
句黎湖背对着我们,沉默而坚定。
周将军皱眉道:“这句黎湖的心思也太偏激了。不过钱将军,若不是昨日你的手下那般羞辱他,他也不至于如此。”
钱将军冷笑道:“昨日若不是殿下拦着,我将这匈奴崽子打断两条腿,他今天能叛逃吗。再说这匈奴崽子毕竟是殿下
的人。他做了什么,不怪殿下训下不严,难道要怪我?”
“你……”
我摆摆手,周将军和一干校尉忍下脾气。
我说:“钱将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在困境中,我们需要互相扶持。等赢了匈奴人,一切都好说。韩说,你去把
那两个人带上来。”
一对老年夫妇颤颤巍巍的被押上城楼。
“我的孩儿啊!”那老妇老泪纵横的喊道。
句黎湖肩膀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句黎湖,寡人昨晚在迁移的百姓中,找到了你的养父母。本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现在看来,不必了。”我冷然道。
“孩儿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你快回来,别再错下去了。你回来,让阿母再看看你,摸摸你,好不好?”
“句黎湖,我刘家在边关上百年,哪一个祖先不是宁肯死也不向匈奴人下跪的。你你你,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令我
刘氏一族蒙羞啊!”老翁顿地道。
句黎湖垂下头,跟随他的骑兵赶紧下马劝他,让他不要动摇。
我站在城楼上:“句黎湖,你现在自尽,那你还是我大汉的一名烈士。寡人会将你好好安葬,并善待你的养父母。否
则,寡人便让你的养父母,死于你面前。”
句黎湖低着头,沉默着往匈奴的方向后退了一步。
韩说叹了口气。
李当户道:“殿下,让我亲手去杀了他。”
“你愿意眼睁睁的看着照顾你多年的养父母身死?”
句黎湖抬起头,脸上尽是哂笑:“他们不过当我是个匈奴人生的小崽子而已,何曾真心把我看做他们的儿子?”
弓弩手中还有不少匈奴籍的汉兵。连他们也对句黎湖的话,露出不认同的神色。
“句黎湖,你听着,我们夫妇,今生今世没有你这个儿子!”那老妇凄厉道,“我们只后悔,当初不该救了你。现在
,我就用这条命,为自己赎罪!”
老翁大声道:“句黎湖,你果真不是汉人!你不配当汉人!你不懂汉人!你不知汉人的血性,究竟是何等模样!”
那老妇转过身,却平静下来,对我露出慈爱的笑容,眸中泪光闪动。
“殿下,您还只是个孩子,当年,我家老头像您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林子里捉兔子呢,您就已经肩负几万百姓的性命
了。这件事,就让我们夫妇自己来吧。不要让血,染红了殿下的手。”
两人挣开亲卫的桎梏,踏上城楼,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明明我要杀了他们,而且他们并没做错什么。他们却如此为我着想。
我心里一揪。看尸骨累累的雁门,再添两抹血红。
句黎湖呆呆的后退了几步,继而决然的翻身上马。
我身后的战鼓开始敲响。风声猎猎,旌旗招展。
我沉肃的抬起手:“弓弩手准备。”
森森箭矢对准句黎湖一行人。空气仿佛被拉成一条细丝,轻轻拨动,便会崩断。最佳射程越来越接近。
在句黎湖即将至战场中央的那一刹。
“射!”我重重的挥下袖子。
39.
我重重的挥下袖子。
密密麻麻的铁矢,铺天盖地的朝城楼下疾飞而去。
七八名叛兵纷纷坠马。
但对句黎湖,箭雨尽在他身畔落下,无一命中。眼看他和剩余的叛兵即将逃离射程,一支箭破空而出。
四周洒落的箭雨,瞬间令人产生变慢的错觉,仿佛化作了它的陪衬。
这支箭像一柄掷出的长矛,狠狠钉在句黎湖的背上。
巨大的冲力让他从马背翻滚出去。
耳侧还有弓弦震动的余响。我转头,见郭舍人快速的二度搭箭,瞄准从尘土飞扬中勉强爬起来,样子凄惨到残破不堪
的句黎湖。
虽然距离太远,但看动作也知道,他正捂着嘴费力的咳嗽,血染红了指缝。
郭舍人弓弦拉至满月,才要射出,一队匈奴精兵从胡营纵出。
为首的中年人弯腰抄起句黎湖,尔后转马归去,迅疾如风。箭矢此时才呼啸而至,深深扎进句黎湖刚才所在的地方,
箭羽不停地颤动。
错失良机。
赵校尉看着我的脸色,安慰道:“太子殿下不必生气和自责。句黎湖不知好歹,并非殿下之错。况且他已经为我们杀
了不少匈奴人。现在他受了重伤,眼看要死了,又如何能反过来对付我们?”
军司马也过来打圆场:“哈哈哈,正是如此,匈奴人只捡了个病秧子回去,算起来还是我们赚了。”
我对他们笑了笑。同生共死这些天,我们已有了袍泽情谊。早已不是当初的冷淡摸样。
其实在这之前,匈奴人就多次攻入雁门。致使城墙伤痕累累,修了又塌,塌了又修,有些塌陷的地方尚未来得及修葺
,就迎来下一次进攻。
加上边关的关市中,汉商与匈奴人往来不断。谁都不知道郡里到底有多少匈奴的奸细。要将匈奴人防守在城门外是极
难的。
况且郡内粮食所余无几,我们比匈奴人更等不得。倒不如主动出击,剿杀些胡人,好为城门的守军分担压力。
于是下午城门摇摇欲坠时,为挽回士气,我和几名将军尽皆上阵。
在战场上血气沸腾,并未发觉,待我回城才发现,尽管有韩说和郭舍人拼死护卫,我依然左肩中了一箭,前胸后背也
有不少淤痕和伤口,疼得我无法抬肩。
回想起来,左肩的箭伤,应该是与匈奴万骑长面对面时,一时恍神被射中的。当时那万骑长驾马与我遥遥相对,中间
隔着十几名亲兵。
他操着胡语大笑着说:“太子殿下,多谢你送回我的外侄,左贤王的长孙。他被你教养的很好,不论是箭术马术,还
是兵法谋略,都是一等一的,我替左贤王多谢你了。”
有那块青铜带扣,我早就猜到句黎湖不是常人,可他竟然是左贤王的长孙?
我不动声色的抬箭瞄准。
弩箭射出,他偏头躲过,哈哈大笑着驾马离开。
回议事厅包扎伤口时清点人数,将官的人数从三十几减少到二十几。不在场的有些战死了,有的身受重伤,不能动弹
。
询问还有多少战力,得知汉军只剩八千余人,四天工夫,几乎折损了一半。而匈奴至少还有六千人。
雁门并没有坚固到让我们可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地步。只要汉军人数低于五千,匈奴人便可长驱直入了。因此,明
天将会是最后一战。我们有两个选择:在城内等死,或者去城外战死。不过结果都是死。
胡校尉苦笑着小声说:“早知道就跟句黎湖一起逃出去算了,怕还有条活路。”
“狗屁!懦夫!”钱将军赤着上身,任亲卫往自己血肉模糊的腰上缠绷带,他听到这里,摔下酒坛:“老子的手下死
了那么多,副将也死了,明天老子一定要杀他个够本,黄泉路上好有人作伴!”
钱将军一向明里暗里与我有些不对盘,但在抗胡之事上绝不含糊。
我命大家各自回房睡觉,为明日养精蓄锐。
丑时被韩说叫醒。原来刚才匈奴人从城下射进来一颗人头,是钱将军。他不忿匈奴人杀他部下,于是带兵去偷袭,事
败被杀。
匈奴人在外喊话,说明日定将两县屠的干干净净。
还说……韩说吞吞吐吐的。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嚅嚅的吐露,匈奴人还放言说,唯有太子他们是舍不得杀的,要带回去给单于做个近侍。
我估摸着他们肯定不是用的近侍这么普通的词,但我不想给自己添堵,就没追问。
同时,匈奴人用带火油的箭将县北的房屋烧着了一片。悲戚的哭声,我在府里都听得到。
士气和民心已经低落到不得不激发的地步了。
我让桑弘羊和韩说把百姓和将士全都召集起来。
子时,人都到齐了。郡丞在空地中央搭就一张简陋的祭台。寒风酷烈,火把在暗淡的月光中,熊熊燃烧。
周边的破旧青瓦房都空了,台下是一群麻木消沉的百姓。他们衣服破烂,头发散乱,满身血污,面色蜡黄。
几万人的视线渐渐集中到我身上,更显得周围空虚冷寂。仿佛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似的。
“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明天匈奴人即将发动总攻,但是没有一个援军可以前来帮助我们。”我披着大氅站在中央。
声音不大,却因为祭台的缘故,可以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沉默的人群中,隐隐传来哭泣声。
“或许还有人知道,挖掘中的道路,后天便可开通。如果寡人带兵躲一躲,或许有机会从那里逃离。”
气氛愈加低沉。
“明天,匈奴人就会踩着将士们的尸体闯进来,践踏你们祖祖辈辈开拓的耕地,抢走你们的老马,你们的财物,烧毁
你们一砖一瓦砌起来,准备与家人住一辈子的房屋,他们会侮辱你们的妻子,虐杀你们的儿女,摧毁你们的一切!”
愈来愈多的人开始掩面哭泣。
韩说担忧的望过来。
“可是寡人召回了开路的工匠,因为寡人不打算一个人逃走。”
台下哭声渐止。
“寡人对你们,什么也不能承诺。我们没有援军,没有食物,没有武器。过了明天,我们再也看不见下一次太阳升起
。”
沉寂。千千万万双眼睛,茫然的再次看向我。
“大家知道,匈奴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汉人。”
死一般的沉寂。然而百姓的目光,渐渐由死气沉沉转为无助,由无助转至愤恨。
“逃避没有任何作用,防守没有任何作用,躲藏也没有任何作用。”
“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出击!是进攻!雁门并不只有八千名士兵,加上你们,我们有四万人!不论是女人,孩子,
还是老人。你们都是大汉的战士!”
人们屏住了呼吸。
“杀死一个匈奴人,就没有白活这一辈子!砍伤一个匈奴人,拖住一个匈奴人片刻,甚至只要向他们出了拳,出了脚
,吐一口唾沫,就证明我们的血性,这辈子,就没白活!”
百姓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连在了一起。
“在九泉之下,与我们的祖先相遇,我们可以说,我们是面向草原,背对着大汉死的!到死我们也没有退缩,没有害
怕!”
迷茫的内心,坚定起来。
“我们这一生顶天立地!没有愧对自己的国,自己的家!我们可以骄傲的说,我们是汉人!”
“汉!汉!汉!汉!汉!”祭台下一片嘶吼。百姓的呼吸与心跳,头一次交织在一起。这声音震聋欲溃,包含了他们
这些日子痛苦的等待,对死亡的恐惧,被侵略多年的怨恨,以及由祖至今的血仇。
声音恍如雷鸣。
我虚按下掌,声音渐歇。
“明日,让我们一同,慷慨赴死!”
“死!死!死!死!死!”祭台下吼起来。这个他们从出生起就畏惧的字眼,似乎一瞬间,变成激发人斗志的词。
我端起一个海碗,让韩说倒酒。
几名亲卫为最近的一排人发上碗,抬一坛酒从头到尾倒过来。
我举起酒碗。
百姓们散去了一脸绝望的死灰,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寡人唯一可以承诺的是,明日,寡人必将和你们一起死!”
台下刹那间静寂无声。浓重的夜色中,摇曳的火光将百姓们的面容照的鲜活。
幼时景帝祭神的话语,恍然在耳边重现。
我捧起碗。
“寡人在此,祈求,皇天后土,四方神灵,佑我大汉,山河永固!”声音回响。
我看着映在百姓和汉军眼中的火焰。
正像窦太后所说。我为他们点燃的,并不是火焰,而是令他们足以直面死亡,抗击匈奴的信念。
我将碗中的酒洒落一线。韩说再次斟酒。
我指着北方:“明日,寡人就站在那城楼上!看我大汉儿女,拼尽最后一滴血!看我大汉儿女,慷慨赴死的英姿!寡
人将与你们同生,共死!”
酒水灌入喉中,撒了一身。我将碗狠狠摔在地上。
“殿下!”
第一排人将酒大口饮了,摔落碗:“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同生共死!”百姓们嘶吼着。
接着第二排人上前,饮酒,摔碗。
我走下台。一个一个看过他们。一个一个拍过他们的肩膀。走过一名年轻少女,她尚梳着丫髻,脸庞青稚,眼睛亮晶
晶的。
“好,”我说,“巾帼英雄。”
百姓在我面前一排一排的跪下。我缓缓走过他们,回到府中。
尚未歇下,外门声音似有不对。我招来韩说问怎么回事。
“殿下,据说有些百姓家里的孩子太过幼小,上不得战场,又不忍心见他们被匈奴人虐杀,因而宁愿自己动手,让他
们走的安稳些。”
我沉重的闭上眼睛,仿佛闻到浓浓的血气。
走出府外,道路上有几对夫妇在争吵。男子抱着孩子,妇人追逐怒骂,最后两人相坐痛哭。
“你们,这是何必……”我不忍的说。
“殿下,这是我儿啊,我怎么忍心杀了他,可又怎么忍心见他明日被匈奴人杀害。”那强作坚强的男子跪在我面前痛
哭。
旁边的老人摇头说:“太子殿下也不过十五岁年纪,还没来得及成人,却要和我们这群老百姓……唉……”
那对夫妇宝贝的抱着儿子站起来:“殿下,我们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感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想亲
见您成为伟大的帝王。可是……却只剩下明天了。殿下去我们家喝一口粥,让我们尽一份心意可好?”
两人望过来的眼神,仿佛把我当成了心爱的子侄。
我点点头:“好。”
在韩说等人的护卫下,我来到他们家门前,那妇人用一只瓷碗乘了粥,袖子将碗口擦了又擦,才端出来。
我轻轻喝了一口。见他们含泪露出满足的笑容。
“殿下,也来我们家喝口粥吧。”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次日,雁门在匈奴人惊讶的目光中打开城门。骑军,步兵,按序而出,继而是难以计数,悍不顾死的百姓。
“你们记着,寡人就在你们身后,一直陪着你们。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要让寡人看见你们回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