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释然一听,心中悸动,忍不住开口发问,不料顾回蓝居然比他还快:“你是说药侠枢问曾经给你诊病?”
骷髅架子微微点头:“就像给皇甫公子诊病一样,他也给我定了期限。”
“可是你还活着?为什么?”澹台子平说话越来越慢,顾回蓝提问提的越来越急,“他给你定了期限,你没有死,是不是代表他诊断有误?还是你寻到了良方神医?有了一段奇遇?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澹台子平呵呵一笑:“顾大侠未免太过心急,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问了一连串,叫我从哪一个答起呢?”顾回蓝又要说话,被澹台子平抬手拦阻,“还是请皇甫公子问,比较妥当。”
皇甫释然抱拳道:“多谢澹台前辈。不过我的问题和顾兄没大差别,他想知道的,就是我想知道的,还望前辈仁慈,能不吝赐教。”
澹台子平捋了捋下巴上唯一的一根胡子,沉默片刻才道:“二位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澹台子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甫释然看他一直在瞥那位蓝袍公子,心中便猜到八九分:“澹台前辈可是要我等为令公子寻找解毒良方?”
澹台子平又笑:“皇甫公子果然聪慧过人,不过你猜错了两点。第一,他不是我的孩儿,而是我的兄弟,也复姓澹台,名碧浩。他有口不能言,想必二位已经知晓。”
蓝袍紫面的澹台碧浩这才朝皇甫释然和顾回蓝点了点头,算作见礼。那澹台子平续道:“第二,我不是要二位为我兄弟去寻解毒良方,许多年来我隐姓埋名,专心致志去寻良方都未果,这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个人所说的——灵丹妙药只有一个地方才有,只有去了那里才能续我兄弟的命。我想请求二位带我兄弟去那个地方,排毒疗伤。二位如果能答应我这件事,在下便立刻信守诺言,将我的经历和所知内情,详尽的告诉二位。不知这样可好?”
顾回蓝道:“听上去还算公平。不过澹台前辈不怕我们知道了内幕就撇下你兄弟跑掉?”
澹台子平道:“我相信一个为了朋友甘愿冒极大的风险去唐门偷酒,用自己的性命设下赌注,逼得药侠枢问出了素园的人,是可信的。纵有不能一诺千金的时候,他也会尽力做到最好。何况这件事,关乎他最要好的朋友。”
顾回蓝这次连犹豫都没有,斩钉截铁道:“你说便是。”
澹台子平颔首,叫蓝袍公子去把杨柳衣和马车夫带回来,准备上路。待遣走自家兄弟,澹台子平才飘近顾回蓝和皇甫释然所站地,低声道:“东海飘摇岛,有一株千年奇树,名沙罗曼舞,每逢飘摇岛像一艘船停泊靠岸,恰巧就是奇树开花之时。传说那种花可治百病,驱百毒,延年益寿。但此花用法奇特,必须要病人亲手摘下,并立即服用才能生效。否则无半点用处。我希望二位能送我兄弟去飘摇岛……”
“为何你不自己去?”顾回蓝问道。
“我活不到重阳,”澹台子平轻咳两声,“实不相瞒,我也身中剧毒。若非飘摇岛来人送上奇药,延缓我和我兄弟的体内毒发,只怕我一定如药侠所料,死在十余年前。飘摇岛使者当时救我已经说的明白,奇药也是毒药,以毒攻毒,是权宜之计,时限不会超过今年重阳去,因此根本不可能护送我兄弟上飘摇岛吃到奇花,解他全身之毒。所以我必须要找到一个武功卓绝,能信守承诺,智勇双全,也恰好需要去一趟飘摇岛的人护送他。”
顾回蓝挑了挑眉毛,摊了摊手,没说一句话。皇甫释然看着他,浅笑。
澹台子平明白他二人心中所惑,道:“我也是因为听懂了杨柳衣姑娘的歌,才守株待兔,在菀香苑等候二位多时。我曾旁敲侧击的问过杨姑娘,她说是一个极重要的朋友教她唱的。我想,那只能是药侠枢问,只能是他留下的暗号,唯有有心人才能听得懂,听得懂就必然选择去飘摇岛。”
眼看,远处马车夫拖着哭哭啼啼的杨柳衣和自己兄弟已经越走越近,澹台子平急急的又加了一句:“关于我寿命一事,还请二位千万保密。”
“拣尽寒枝不肯栖,”顾回蓝忽然没来由念了句诗,“释然,你十六岁那年,这句念的最好。”
皇甫释然仍是淡淡微笑:“愿有朝一日,可对寒枝先生的这一份性命相托,说一声,幸不辱命。”
澹台子平默然片刻,蓦地收起纸伞,弯下腰,对着二人深深拜倒,声音似微颤:“……多谢。”
——第三卷·药侠·完——
第四卷:飘摇岛
一
一直惊魂未定抽抽搭搭的杨柳衣,足足用了一炷香时间才听明白其他几人的意思。原来,他们都是被枢问写给自己那首歌吸引。那首她以为一往情深的歌,竟是一首暗号。用顾回蓝的话来说,是类似藏头诗的藏头歌,将每句第一字连起。
“寄望东海,飘摇岛上,有千年花,能得人寿,”澹台子平吟道,“意思再明显不过。”
杨柳衣哭着,听着,困惑却更深:“枢问教我这首歌,是为了传口信,那他离开我这儿没几天就亡故,这口信是不是要你们替他报仇?”
顾回蓝道:“不用这样麻烦。有你这个凶案的见证人在,不需要绕着圈子藏个口信。”
杨柳衣想想:“那为什么要藏这个口信?”
皇甫释然却抢在顾回蓝之前说道:“枢大侠煞费苦心,是为了要保护杨姑娘你,隔墙有耳,若是被别人发现你知道飘摇岛的秘密,你恐怕会凶多吉少。枢大侠心思慎密,必定早就想到这一层。顾兄说是不是?”
顾回蓝一肚子话被噎了回去,只能乖乖点头。他怎会不清楚皇甫释然的良苦用心和善意欺瞒。
杨柳衣眼眶又热,皇甫释然这句话,说到她心里去,枢问纵然瞒了她,利用她,但到底是为她着想的:“如此说来,枢问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六六大顺到底是何人指使?”
顾回蓝已经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皇甫释然已经岔开过一次,他只能选择让杨柳衣自己明白。于是干脆装作不理她,而转向澹台子平,问道:“前辈也是被药侠枢问定了限期,是不是?”
澹台子平道:“正是。若非飘摇岛使者送来不知名的奇药,怕我此刻早在奈何桥上排了队。”
“药侠知道此事吗?”
“知道,约莫一年前我二人去素园拜访过他。千年花一事,他那时已然知晓。”
“所以,”顾回蓝道,“枢问既然知道澹台兄弟的事,超乎他意料的期限,必定会对飘摇岛生好奇心,也因此相信皇甫贤弟身上的怪疾可以在那里得到医治。故而,他在你的歌中留下口信,让我们务必登上飘摇岛。”
杨柳衣柳叶眉拧成两团:“……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六六大顺是你俩的仇人派来的?为的就是封锁这条消息?”
顾回蓝有些悲悯的看着她,猜想着如果心上人不是心上人的样子,这女人会不会就地崩溃,毕竟一直以来,她全部的气力都放在给枢问报仇这件事上。他正犹豫,皇甫释然已然做了回答:“凡事都要讲求证据,杨姑娘莫要心急,有了实证才知真相。”话说到这里,顾回蓝唯有垂头,把脑子里那些怀疑通通隐藏在舌下。
但杨柳衣不依不饶,她是女人,有种天然优秀的直觉,即使只是看顾回蓝吞吞吐吐的样子,她就能认定顾回蓝是知道些内幕,而且是关于枢问的内幕,比自己知晓的还多,还详细:“顾回蓝你休要装傻,你瞒不过……”
她话还没说完,顾回蓝已经拖住皇甫释然的一只臂膀,轻飘飘飞身而起,钻破马车车顶,冲进煦煦夏风,灿灿阳光中,如游龙入海,凤舞九天。几乎同时,澹台子平也拽着自家兄弟一起飞出马车。杨柳衣只听见耳边一声马嘶,马车原地散架。眨眼工夫,马走人散,仅剩下她,一人呆呆坐在一堆废木头上,被惊吓得连哭都不会了。
——就在她周围,无垠旷野中,站着十个英俊挺拔,气宇轩昂的剑客,统一都是金衣劲装,腰间虎头牌,头上金纱冠,手中金翎剑,长穂七彩羽。晌午日头映照下,如天兵天将般威严高贵,只可远观。
奇怪的是,他们不是天兵天将,因为天兵天将可以金衣劲装,可以人手一柄稀世的金翎剑,可以忽然从天而降,但决不会人人身后负着一块木片或者一个车轮。
杨柳衣张皇失措的盯着他们看,脑子一片空白,她猜不出这几人的来历,因为猜不出而心中更加恐惧。就在她愣愣着的时候,顾回蓝已携着皇甫释然,先行落地,蜻蜓点水一般轻盈,却足以惊动十个怪人。但,金衣剑客纹丝不动,好像根本就没瞧见顾回蓝他们两个大活人。澹台子平觉得安全,这才携着自家兄弟姗姗来迟,谁知,就在他脚尖点地的刹那,十柄金翎宝剑,已如弦上宝箭,闪电般出击。澹台子平急忙又跳回空中,心中不安至极,交战还未开始,他已经输了。因为这样一上一下,没几个回合,他就会体力透支,或束手就擒,或人头落地。所以饶是他轻功了得,这一次恐怕也难逃厄运。
可,出乎意料,金衣剑客并没有继续围攻,他们在顾回蓝横目一扫时,就立刻退出战圈,身形敏捷,步伐整齐。好像受过极为严格的训练,一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武功和思想上的严格训练。
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澹台子平再次落地时,也不再多看那十个剑客,而是一味盯着顾回蓝。他知道,顾回蓝一定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惜,顾回蓝根本顾不得他,事实上,他顾不得所有事所有人,除了那一个。
这显然是比从天而降了十个剑客更罕见的情形。
跌坐在废墟上的杨柳衣,这次是完全忘了哭。她睁大了眼,看着远处的一幕海市蜃楼般的奇特景象,多少年之后难以相信那是真的。
不止她,不止澹台兄弟,恐怕任谁亲身站在这里看,都不会相信这亲眼所见——天不怕地不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魈鬼风流据说都荒唐到皇家后宫的顾回蓝,竟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垂着脑袋,嘴巴闭的紧紧,‘忏悔’似的跟在皇甫释然身后,乖宝宝一样默不作声;偶尔偷偷抬起头看看皇甫释然的脸色,随后又沮丧的耷拉下脑袋,继续谨慎小心的跟随。
反而是皇甫释然始终笑意盈盈,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偶尔说一两句话,听不清说的什么,却每次总能神奇的让顾回蓝的头垂的更低,愈发像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
就是这样一幅奇怪到极点的画面。
一个本该飞扬跋扈的人,怯生生,连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敢说。
一个本来温文尔雅的人,笑眯眯,却有种可以制服天底下最不羁的人的本领,闲庭信步。
一段有两个人,一种声音的对话,没人知道内容,大家只看到顾回蓝乖巧的像个小媳妇。
到最后连不说话的澹台碧浩都看不下去了。一扯兄长的衣角,十分不耐。澹台子平这才不得不开口,唤顾回蓝。顾回蓝头都不抬,理也不理,反倒是皇甫释然往这边看了一眼,又瞄了瞄日头,说声时候不早。顾回蓝才如先前一般鲜活起来,手臂一挥,十个天兵天将立刻将身上背负的木片车轮,火速组合,很快成了一架四人马车。双轮单辕,无棚顶,两翼如飞象,古色古香又夹杂些异域风情。
哨声呼啸,一声就招来十余匹全身无一根杂毛的白色高头大马,骁勇矫健,俊美非凡,澹台子平惊讶的看着,他早年闯荡江湖阅历甚丰,他知道这当中,任何一匹都是举世罕见,可抵城池的宝马。杨柳衣不懂马,她的目光停留在白马背上一整套阳光下金光璀璨,炫人眼目,又精巧细致,如飞燕展翅一般匠心独具的马鞍和马镫。风月出身的人多数都对金银珠宝有种后天培养的敏锐。看过两眼,她就能断定,光是那马镫,半个就能买下整座南康城。
普天之下,试问有谁家可以如此气派如此奢华?除了紫禁城九五至尊,还能有谁?
杨柳衣和澹台兄弟想不出。他们和马车夫同坐在华贵的马车内,一路猜疑,一路忐忑。
顾回蓝则大大方方骑马走在前面,走了两步,忽然笑道:“我说他们为何来迟,原来是连这路一起修了。”皇甫释然略点了点头,笑意未减,隐约还有一丝戏谑。
杨柳衣听这话才发现马车的确不像来时走的那样颠簸,这当然很奇怪,分明只有一两个时辰的工夫,路已经被夯实的如此平坦,就像条公家动用几百人耗费一两年修筑的官道一般。而除去这件奇怪的事,杨柳衣心里还盘桓着几件更奇怪的事——这群神通广大的神秘剑客到底是谁,他们分明对顾回蓝言听计从,可顾回蓝明明没有说一个字,他们就被带上马车,莫名其妙的跟着走。金衣剑客骑马护卫,看上去更像押送,而他们这一票人又要被押往哪里去?生路还是死穴?
越想越不安,杨柳衣几乎坐不住了。
澹台子平在旁,撑起纸伞,遮住阳光,顺便低声警告她:“我若是你,绝不问一个字。”
扭头看罢他一眼,杨柳衣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越受到大的惊吓,人越不想死,尤其不想糊里糊涂的死。谁都一样。
越过一座朴素简约的山门,一行人又走了近十里,来到一座略显矮笨,古色古香,还不如同仁当铺的门那样高大气派的府邸门前。
上书四个隶书大字,苍劲有力,曰:“龙溪山庄。”
二
杨柳衣忽然明白过来,别处她没听过,也会听过龙溪山庄的名字。这是皇甫家老爷子住的地方,也是皇甫家正居所在。传说其占地三百里,奢华铺张犹如当年阿房宫。不过今日一见这门,实在太过朴拙。若非是传闻错了,就是皇甫老爷子有心遮掩,不让外人看到内里虚实。究竟是哪一种?
她正猜想着,敦朴无华的府门里已经奔出十来个人,男男女女,都锦衣华服,毕恭毕敬,面向几人当中,不喜华服,却姿容无双的一个,五体投地,大礼参拜,齐呼:“少爷。”
皇甫释然颔首叫他们免礼,跟在他身后顾回蓝的脸色则明显越来越臭。这次连澹台子平都跟着笑起来:“顾回蓝啊顾回蓝,你认定我兄弟是恶人,提前给皇甫家留了暗号,让他们派了精英施以援手。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现在如何收场。”
顾回蓝回瞪他一眼,又去巴巴的去望皇甫释然,可怜兮兮,后者终于侧首,低声叮嘱:“下不为例。”
顾回蓝这才松了一口气,变戏法似的迅速恢复了一张嬉皮笑脸,跟着皇甫释然进了大门。可惜这笑脸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他很意外的看见,皇甫释然忽然敛去笑容,脸上表情变得奇怪而僵硬,虽然只有瞬间,但他看的清清楚楚,绝不会错。刚要问仔细,却听见一个更仓促焦急的呼唤,由远而近:“释儿!”
来的是一位老者,花甲之年,中等身材,藏青色镂花绣的长衫方帽,鹤发童颜,目光矍铄。左额角一条蛇形的疤痕,暗红狰狞,像是胎记。被管家皇甫岳引领着,紧赶几步,待亲眼看到亲手摸到皇甫释然的确安然无恙,才长长舒了口气,向顾回蓝问道:“贤侄你的腰带还够不够?我再送你几条备着可好?”
顾回蓝摸了摸鼻子,灰溜溜的答:“不用不用……皇甫伯父您太客气了。”
皇甫岳手一挥,十名天兵天将顿时无影无踪,与他们来时一般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