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素问
素者,本也;问者,黄帝问于岐伯也。相传《素问》是黄帝与医者岐伯等人的对话,为医书圣典。而药侠枢问却说这本书老了。
“医术犹如武功,只有相较,才有进步,因循守旧必无出路。”
他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所以顾回蓝以沉默作答。
枢问又说:“世人糊涂,才会被一本老掉牙的书蒙蔽了眼。也难怪每年会死那么多人。庸医当世,人命就连草芥也不如了。”
顾回蓝终于忍不住:“你若是良医,医者父母心,你为何不出这素园,救人于水火中?”
枢问摇摇头:“想不到你也是这般老顽固的思想。那医者父母心,是多少辈子之前的话了,说给愚者听,让他们更愚忠还差不多,说给我,呵呵,顾大侠你的激将法可用错了地方。”
被人戳穿就会自愧,就会离去的,必定不是顾回蓝,于是他非但没走,还腆着脸凑的更近:“那到底要我怎样做,药侠才肯出园救人呢?”
枢问笑道:“没有人有办法,除非你不是人。”
顾回蓝面无表情,终于又陷入沉默。
令枢问没想到的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这句开过头的玩笑,顾回蓝竟然当真,非但当真还拿自己来做试验。那一壶能散尽三魂七魄的唐门的酒,鬼知道他从哪里偷来的,单凭气味,枢问的心就悸动不已——那是真货,是如假包换的唐门的酒,是传闻世间无人可解的奇毒,是令世间无数名医良士束手无策声名折戟的唐门之物。
如果他能解开……
枢问的眼亮起来,整张脸都放光,好像禁欲十年的色狼突然看见美女,好像戒酒戒到心痒难耐的酒鬼突然闻到酒香,整个人重生了一般,神采奕奕。
对于一个医者,一个以药为生的人,还有什么比攻克奇毒怪病更让他兴奋的事?
所以他不眠不休熬了三天三夜来配制解药,就像饥饿的狼在吃肉。那种马上就能解开奇毒的感觉,令他舒畅到头发末梢。
但也没有什么能比没人试毒更让人沮丧了。枢问看着顾回蓝,心里想,如果顾回蓝肯尝一口唐门的酒,不需多,一口他就答应他全部的要求,包括出素园,这个自己铁打下的规矩。
他还没想完,顾回蓝已经将唐门的酒一饮而尽。枢问冲上去的速度比兔子还快!施针,放血,解毒……他用尽浑身解数,不计一切代价。额头的汗滴下来,他顾不得擦,烤人的阳光晒的他口干舌燥,他也不肯挪动一下,生怕浪费一时一刻,错过救人时机。
那一次,顾回蓝赌赢了。
他用自己的命,赌来了枢问更大的好奇。
“你说皇甫家七公子,得的是世间稀有的怪病?普天之下,无人能医?那我倒要看看。”枢问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笑呵呵,他的眼睛又放出光来,能让顾回蓝拿命来请他出山的人,他很好奇,但他更好奇,到底是什么怪疾居然连宫中的太医都难倒?他若是能医好,岂不是一大快事?
可是皇甫七公子的病委实蹊跷,纵然是身为药侠的他,看了整整一天,都看不出个头绪。而那漂亮的年轻人的脉相分明又不会超过二十岁,也许会更早就夭折。枢问有点着急了,他从不认为这世界上有什么他医治不了的疾病,如果这一次,他和众郎中一样医治不了皇甫释然,那不就会堕落成和他们一样?
枢问十分不乐意。这样的后果,打死都不可以发生。
一眼瞥见忧心忡忡的顾回蓝,枢问忽然有了主意,他虽然看不出皇甫释然得的什么病,或者是中的什么毒,但他能看出这两个人之间的情谊。
因为一件事,或者一个人,挺着一口气弥留人间久久不去的,古往今来,大有人在。说到底,无非是心有所念,一丝牵绊于人世间,故而留生气一缕,奄奄一息却不绝。这种事,作为医者,见到的更是数不胜数。所以枢问直接就将真实病情告诉了皇甫释然,不加任何掩饰,末了加上一句:“你有一个好朋友,如果他能续命给你,他一定会那么做的。所以,切勿轻言放弃,为谁都好。”
皇甫释然微笑颔首。
枢问放心而去——心有旁骛,这少年必然尽其所能的活着了。
不过,放心也仅仅是那一刻的事情,因为只有那一刻枢问想不到,这病居然古怪到他埋首数年依旧理不出头绪,找不到病因。就像一个人走入鬼打墙,无论你怎么前进怎么后退,怎么弯弯绕绕,最后还是会回到原地,站在令你汗颜并面如土色的老地方。
枢问遇到的就是这样令人胆寒的境况。他行医数十年,从未因某一个病人某一种病耗费过数年去钻研,更没有这样徒劳无功过。一切努力就像山中雾霭,一阵风就能吹的它烟消云散,形影皆无。枢问红了眼,他的汗正一滴一滴往下落,湿透了衣衫,他已经在丹药房里呆了整整三天,他已经为皇甫释然的病耗费了整整四年。但,结果就是和当初他初次给皇甫释然诊脉一样,连中毒还是得病都还没分清。
几乎恼羞成怒。枢问不甘心,他是实实在在不甘心!他不甘心身为药侠,美名传天下,竟然被一种病戏弄,连它的名字都叫不出。这还当什么药侠?!
这让后人怎么看他,怎么笑他!?
难以闭眼,他只觉得一闭上眼,眼前就都是世人指指点点讥讽嘲弄。他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他一天也不能想象,不能忍受。
但直到最后他依然没能想到解决的方法,不,仅仅是没想到解决疾病的方法,解决声名之困的方法倒是有了。因为他见到了早该死去的澹台子平兄弟,因为他听说六六大顺在找顾回蓝。
枢夫人一听就急了:“这是咱们唯一的孩子啊,这是咱们唯一的家啊,你怎么可以……”
枢问冷冷看她:“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同仁当铺会到这里来,顾回蓝会带皇甫释然上飘摇岛,会见到太上忘岁白头翁和那书中记载的奇花,只要对他无效,就无人有理由质疑我的医术比白头翁差。他是泰山北斗,我不相伯仲……”
夫人哭的更惨:“你疯了你疯了……”
枢问红着眼笑的诡异:“不然怎样?飘摇岛治好了澹台兄弟,我却医坏了皇甫七公子?我还有脸活着吗?”
夫人哭成泪人,一把抱住闻声赶来的爱子,泣不成声。
枢问却看都不看他们,一心招呼远道而来的几位客人:“姑娘,我们谈个交易可好?你看,我有十条人命……”
那红裙女子巧笑倩兮,朱唇微启,道:“好。”
四
“寒枝先生?”
竟然是他!他来做什么?!
那人显然不认为自己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有多么怪异:“本来我想等二位吃完饭再进来,谁知二位的饭吃的太慢,都过了宵夜时分,我又不想等到早饭,只好不请自来,破窗而入了。”
顾回蓝不动声色挡住床头的皇甫释然,冷冷的瞪着眼前这副骷髅架子,字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往外掉:“寒枝先生有什么见教?”
“方才席间,我已向皇甫老爷说明,天亮我们就要一同上路去往飘摇岛,”澹台子平推开桌子上的餐盘,背对二人施施然坐下,明显不打算走,“一路之上,恐怕没有什么机会和二位独处,唠一唠飘摇岛使者的闲事。当然,如果二位对此没有兴趣,我现在就走。”
他说要走,屁股却黏在椅子上不动,顾回蓝虽然很想一脚踹过去,但飘摇岛使者几个字就像钉子,钉住了他的脚:“飘摇岛使者到底什么人?你在哪里见过他?”
“谁说他是人?”
不是人?顾回蓝顿了一下,心里又明白了几分,随手摇起床角一只精巧的金铃,铃声悦耳,铃身震动,顺着下面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传进邻院的小厨房,立刻就来了两个人把桌子收拾干净,又端来一些小点心,和一直温在炉子上的白粥。顾回蓝把整张桌子从澹台子平面前挪开,移到床前,和皇甫释然大快朵颐。澹台子平听着,心里纳闷:“难道你们就不好奇?”
顾回蓝一声不吭,等皇甫释然吃完,他便将桌子又挪回去,让澹台子平正对一堆残羹剩饭。澹台子平皱皱眉头:“二位难道不想听飘摇岛使者……”
顾回蓝笑嘻嘻的站起身:“明日上路得起早,故而我们就不多留前辈了。好走不送。”
澹台子平狠狠转过头来,眼神阴霾,却也发作不能,梗着脖子挺了一会,终于在把脸色发黑之前拂袖而去。
他一走,自始至终躺在床上的皇甫释然才开口道:“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顾回蓝一声不答,起身将门窗锁死,反复拉了拉,确信拉不开,才吹了灯,翻身折上皇甫释然的床,顺着床边躺下。手抚过皇甫释然的额,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烫,这才丢了湿巾应道:“若非看在他实在可怜的份上,我刚刚早就一脚踢过去,打他个满地找牙。”
皇甫释然往里面躺了躺,这张床虽然特制,比一般的床大出一倍不止,但他仍能感觉顾回蓝束手束脚的,只占了一个床边,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可是你偏偏又答应过他。”
顾回蓝往前凑了凑,贴近皇甫释然的耳朵,以儿时至今的经验判断,他们这样说话不会被任何人听见,就算有人此刻蹲在窗户根底下,也只能听见嗡嗡嘤嘤,犹如蚊鸣,其中字句是不可能听清楚的:“如果一个人纯粹求助,我自然乐意全力相帮,如果他心有二意,也就不必怪我不专心。投桃报李,道理类似。对不对?”
皇甫释然道:“前面他演戏演的极好,只可惜,还没到最后就沉不住气了。他不来还好,这一来,还主动说到飘摇岛使者,生怕咱们不上当似的,这倒愈发显得有些操之过急、欲盖弥彰了。”
顾回蓝赞道:“正是。他这一沉不住气,倒叫我怀疑起来。这个澹台兄弟未免出现的时机太好。不早不晚,恰恰就在咱们对枢问的事一筹莫展,还来不及决定是否按照他的遗言去往飘摇岛之际,有他们对杨柳衣的胁迫,咱们才不得不就范,立下许诺……”顾回蓝说着说着,没了声音,皇甫释然侧首去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那唇齿间忽然急促的呼吸。
皇甫释然并没有开口问,他知道,顾回蓝若是希望自己了解什么事,必定会亲口说出来。若是不希望,再怎么问也是无用。
果然,顾回蓝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释然,你还记得那个推了许多珠宝到同仁当铺买命的张老板吗?后来死在六六大顺手里。”
皇甫释然不说话,他知道顾回蓝此刻的问题并非是想要他回答,而是一种提醒。
“同仁当铺排场极大,就是亲自到场和朱掌柜谈判,都不见得会成交,而枢问一个郎中,再有名,仍是个郎中,他凭什么能让六六大顺亲自到素园去谈交易?须知,六六大顺仅仅是杀手,奉命行事的杀手,怎可能自作主张去做交易?”
皇甫释然依旧沉默,顾回蓝的话已经如先前他的叹息,重重锤击在了他的耳中,心上。顾回蓝知道他在听着:“先前咱们又讨论过,枢问之死是场生意,是他用性命来交换六六大顺保护你我,平安到飘摇岛,好让他和飘摇岛间接博弈的生意。所以他有备而死,留下口信。所以我更加奇怪,为什么这场生意,不是枢问亲自到同仁当铺去?而是六六大顺上门来取他的命?这其中,咱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皇甫释然想了一会,道:“魈鬼风流的顾回蓝四海为家行踪不定,江湖中人若要寻你,会去哪里找?”
顾回蓝道:“自然是奇异阁。”
皇甫释然轻轻摇头:“若是我奇异阁中没有呢?别忘了,你曾有百日没出现在奇异阁内。”
小心翼翼的把缺了第六根手指的右手挪的远一些,顾回蓝道:“我那时……应该在明月楼或者秦淮河岸……”
皇甫释然轻笑如风:“看来顾兄忘记了,在同仁当铺你曾心念一动,想过闯昆仑山冰人阵的事。”
顾回蓝下意识又去摸鼻子,抬起右手,赶紧又落下:“你的意思是,那些日子六六大顺在找我?奇异阁中没发现我的行踪,他们便去了我最可能出现的素园?”
他的声音猛地沉下去:“那六个,原是为了杀我!”
“既然枢问留有口信,我想他大概是早有策划,也许正是他把六六大顺引入素园也说不定。如你所说,六六大顺身为执行者,不会有决策权力,因此到素园的,应该也不止是他们六个,”皇甫释然道,“也不大可能是朱掌柜,如果他在同仁当铺内大权在握,就不可能被轻易杀害。”
顾回蓝脑海中蓦地蹦出一道鲜红俏丽的身影:“难道是她?!可……”
皇甫释然道:“可是她分明委身于朱铁算,面对面时那内心中的敬畏,不用我的释心术,单是看,也知道那是真的。她若是同仁当铺的老板,岂会委身忍让一个朱铁算?”
顾回蓝沉默了一会,嗤笑道:“现在我忽然想回去会一会这个神秘的女人了。”
皇甫释然道:“她既然知道你那句玩笑,又逼你不准拆穿,她就一定能猜到你会去找她。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扬州城万里香等候顾公子大驾光临了。”
顾回蓝彻底笑开:“哈哈,那就让我等吃饱睡足,更衣打扮,赴佳人约。至于寒枝先生么,顺便陪他们玩玩倒也无妨。”
次日清晨,东边刚刚擦亮,顾回蓝和皇甫释然就吃饱喝足,来到正门前,与众人回合。没想到的是,皇甫老爷子居然起的很早,攥住七公子的手,半天说不出话,只顾得抹一把又一把的老泪。皇甫释然也难自禁的陪他伤怀,毕竟这一去,是儿行千里亲担忧。父子情深看的顾回蓝眼眶一热,急忙转头去看风景。
周围一丛丛的胡木花开的正旺,红彤彤如晚霞。这种花花季极长,能从初春一直开到第一场雪。而且若是挪到盆栽,移进屋内,稍微暖和些的地方,就能开过一个寒冬,直到次年放春。
此花是皇甫家独具的美景,听管家说,这花本来只开在关外大漠中一个叫北原的小城里,在中原极难成活,是几十年前,皇甫释然的爷爷对此花情有独钟,特地费尽心思聘请高人,从小城千里迢迢的移栽回来,又耗费重金请了一批园丁来小心呵护,足足养了三年,才终于成活。但至今也只在皇甫家庭院中才能繁花似锦,移在墙外,都会迅速枯萎。
多年来,顾回蓝始终不解其中缘故,直到某日起了大早,正巧看见在那火红中来回奔波忙碌的蝇头大小黄黑相间的蜜蜂,又问了皇甫岳才知道,这是随着胡木花一起从关外带回的一种专采胡木花蜜的胡木花蜂,是靠了它的功劳,胡木花才得以怒放在中原,这本不属于它的土地上。
“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生死相依。”当初管家皇甫岳摸着胡子随口说过的一句话,至今搁在顾回蓝心坎上,挥之不去。
回眸去看那频频向老父点头的,月白长衫的皇甫释然,顾回蓝忽然想到这一句,心谷慢慢泛起别样感觉。
生死相依,必定是世间最痛快之事!
五
扬州城万里香,据说是家二百年的老店,可进门的人都会发现,这里店面崭新的很,像刚刚开张不久。每每好奇去追问那三角眼高颧骨的驼背老板,早年在哪里发财,都会得到一个同样的答案:“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知趣的明白的听到这里也就打住了,不会再多问。偏偏那次有人喝高了,反复追问,非要老板一次说个明白,到底是长城的哪里哪里、长江的哪里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