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释然抿嘴而乐:“只是没趣?那为何你心里却在想,这个红刖看过皇甫释然无数眼,竟只看了我一眼,太不公平。她实在没眼光。”
顾回蓝眉眼一垮,无力道:“释然……这样也好生没趣啊。”与不懂自己的人说话没趣,与太懂自己的人说话就像没穿衣服,感觉更加不妙。好比现在正苦着脸不知所措的顾回蓝,心头就只剩一个念头:好歹给我留条底裤……
皇甫释然却从未有过的开心大笑:“一定一定,哈哈哈。”
顾回蓝心里终于一个没忍住,开骂。
三
远远的,就看见一处大宅,富丽堂皇。
朱漆的门,红木的梁,祥云浮雕的门槛,锃亮纯粹的铜制门环。门庭若市自不必说,还有一大群人公然抬进大宅内一箱又一箱沉甸甸的礼物,有些进不去屋子的,干脆就摆放在前院,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避嫌。
顾回蓝远远的望了一眼,便肯定这就是传说中的同仁当铺:“财富如流水的地方不少,官商皆有,但不怕是非不避嫌的,只有同仁当铺一家。”
他没有说错。
有人视钱如粪土,是因为不贪婪;有人则是因为不在乎。
若有人讨厌钱,甚至将这一箱子一箱子的礼物,命人又原封抬出门去的,只能有一个理由——他的钱多到让他厌烦。
大宅的屋门,隔着影壁,叫人看不清楚,屋里的人语气已经有些不快:“出去出去。我这里不收金银珠宝,不收银票古董,不收任何值钱的东西,你们是听不懂吗?”
屋外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唯唯诺诺,转过头来就教训那些抬东西进门的人:“听不懂吗?这些东西我家掌柜的不稀罕,都抬回去抬回去!”
箱子旁边站着一个五尺短粗身着劲装的汉子连忙拱手,向管家,也向他身后的大宅:“只要朱大掌柜开口,天上的星星,我也会为掌柜子摘下来。”
管家在旁应道:“星星我们掌柜的也不稀罕。张大官人的手下是不是连同仁当铺的规矩这点小事情都没打探好?如果是这样,张大官人该责罚他们才是,而不是在这里为难我家大掌柜。”
姓张的脸色变黑了几层,牙咬了几遍才续道:“实不相瞒,我知道同仁当铺的规矩。”
管家笑呵呵的反诘:“既然知道,那就拿来。拿不出,用金山银山来替也是无用的。同仁当铺,素来一视同仁,童叟无欺。”
姓张的不乐意了,脚跺在石灰地板上,赫然一道裂痕醒目,吓得众人躲闪,五尺短汉喝道:“朱掌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的事,你就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若是你此时应承,我便留你情面,不毁你这同仁当铺,如若还是死要面子,那就休怪张某人不客气了!”
门里没人理他,却有一声猫叫,懒洋洋的,夹杂些愤怒,似乎是正在墙根下晒太阳盘成一圈的猫被人打搅有关鱼的好梦,非常不高兴的叫了这一声。众人不知所以然,唯独管家脸色沉下,大手一挥。抬手落手的时间,院内已经多了一队身形相仿,训练有素的黑衣人。
他们,就连皇甫释然也不禁轻轻啧叹了一声。
能与顾回蓝的轻功相比,遍寻江湖,也不会有超过十个人去。但这里已经站了六个。
而这六个,在江湖走过一年两年稍微有些阅历的人都会听过,六个人绝不等于六个人的道理。
用顾回蓝的话来说就是:“这六个人从襁褓时就在一处,吃喝拉撒,没有一刻分开。灵犀相通,手足互补。武功路数虽然单一,但架不住六双胳膊腿,一套刀法各自用不同的招数,不同的顺序,劈向不同的地方,就是六套刀法,一起使出,估计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躲。”
皇甫释然点点头,他听说的其实更多。这六个人其实是合则成璧,拆则成珠,任何一个都名列在闲来人等编纂的武功高手排行榜前二十位中,以一敌十,以一敌百恐怕都不是问题。
这样厉害的杀手,偏偏被同仁当铺的朱掌柜取了一个极喜庆的名字,叫“六六大顺”。
至于他们各自的名字,被朱掌柜没收了,他说从此只有六六大顺,只有六个人同心同德一起出现的时候,这样,便是六六大顺,天下无敌。
后来一串的事实,似乎也印证了朱掌柜的预见。
“独孤家的灭门惨案你一定听过,一百六十口人一夜之间成为冤鬼,据说没有一个人有反抗的机会;襄阳威照镖局押镖途中,三十二个镖师至今音信杳无,生死不明,他们的家眷也有拼个鱼死网破找这六个人报仇的,结果就是横尸在同仁当铺大门外,死不瞑目;前任杭州知府思大人的千金思香姑娘,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们,被逼的吊死在自己的闺阁内,思大人还因此发誓要活捉六人,不过现在看来,思大人还没有如愿……”顾回蓝掰着手指头数,连他的第六根手指都用上了,还是没数完‘六六大顺’在最近的半年内到底杀了几十个。他只知道,半年前还会有人说,一定会从六六大顺的手中逃生,现在却只有人盼着,祖上积德能从六六大顺刀下留个全尸。
皇甫释然一边听着顾回蓝嘀嘀咕咕数‘六六大顺’的杀戮史,一边继续看着院子里,一心两用,平静自若。直到他隔着七八丈,远远看见那个姓张的跋扈非常的家伙,竟不顾一切,突然跪下磕头恳求,才又拢起扇子,止了顾回蓝,仔仔细细的听。好戏怎能差关键一环。
“可是我当真不能死,我娘子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我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姓张的汉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下,像个姑娘家似的哭啼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起来委实可怜。
那管家却道:“张大官人,你孩子有没有爹我不清楚,但是若再逗留在此,恐怕你要先没有儿子。”
姓张的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也顾不得擦,急忙就问:“你们呢、你们把我娘子怎样了?!”
那管家长长叹了一声:“同仁当铺,童叟无欺,怎么可能难为一个还未出世的娃娃?我说的是你。”
“我?”姓张的这一个字还没落地,那六个人已经出手,一招六式,六个方向,六个部位,六把明晃晃的刀。只有一刀落在了姓张的后背上,其余全部是停在中途,也没有必要再走完全程。因为就在那五把刀的虚张声势下,第六把刀,砍在姓张的后背那一下,血光四射的霎那,人已被劈成两半,再没有做爹的可能。
也没有再享受他身后那些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的可能。
更没有号令他身后这些手下的可能。
所以对于他的手下来说,是走,是留,再明确不过。
眼见这一群人连金银珠宝看都不看一眼就以最快速度逃之夭夭。
“要了人家的命,同仁当铺想必也是应了他的典当吧?”眼见偌大的院子顷刻空空荡荡,余下一具尸首,顾回蓝才晃悠进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看的管家一使眼色,六个人又默契的围上来。
“你是什么人?”
顾回蓝不搭理他们,只伸了伸左手。
“六根手指,你是顾回蓝!”刀锋犀利,阳光照耀下,折出刺眼的光芒。
四
“顾回蓝又怎样?”六根手指的人明知故问。
对面的六把刀倏的一下站成包围之势:“顾回蓝本该死了。”
顾回蓝耸耸肩膀,不以为然:“顾回蓝死了,顾回蓝怎么不知道?”
“那就不用知道了。”六把刀的耐心一句话工夫就已耗完,话音未落已化作六道白光,好像有谁号令,各自有序指向各自目标,头颈胸腹四肢,六个部位,六个方向,六只猛虎,饶是一个人是哪吒转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但是,六道白光闪过之后,被当做活人靶的,居然还好端端站立着,一脸坏笑,左手指间捏着一块断裂的刀锋。
六六大顺颜色骤变,其中一人更是扔了断刀,活见鬼的叫:“你、你、你……这不可能!”
顾回蓝懒得理他们,大步流星跃出人圈,回到院门口皇甫释然等待的地方,志得意满的问:“怎样?”
皇甫释然笑道:“好看。我从前只知顾兄能接住世间所有暗器,却不知,你还擅长杂耍。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顾回蓝声一低,凑近了来:“你隔这么远,也看得出?”
皇甫释然笑容未改:“顾兄身形手法比六六大顺的刀还快,我又没火眼金睛,怎么可能看得出?只是,顾兄忘了,先前在船上,咱们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顾回蓝彻底丧气:“……释然,你耍赖。”
皇甫释然笑颜更展:“这赖想不耍都不行,你在我面前一站,站进我咫尺之内,我就全盘皆知,这感觉躲都躲不掉。即便再不想得罪顾兄,也没办法控制。”
顾回蓝眼睛一亮:“站进咫尺之内才可以吗?”
皇甫释然点头肯定。
顾回蓝立即后撤一大步,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这样呢?”
皇甫释然摇摇头。
顾回蓝又稍微近前了一步:“那,这样呢?”
皇甫释然仍是摇头。
二人反复试验,直到顾回蓝站到自己两三尺的地方,皇甫释然才摇头变点头。顾回蓝将这距离暗暗记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顾兄,朱掌柜等咱们多时了。”皇甫释然鼻尖指了指顾回蓝身后,顾回蓝这才回身。院内六六大顺早不见了踪影,只剩一把被折断的刀,还有一扇敞开的房门。红刖在门口亭亭玉立:“二位公子,义父有请。”
这前厅富丽堂皇,装饰极为豪华,连房梁和支柱都烫着鎏金。顾回蓝仔细看了看,回头道:“这么纯的金,必然是来自你皇甫家的金矿作坊。”
皇甫释然赞同:“看起来,同仁当铺还是我家的大客商。”
顾回蓝摸摸下巴:“可我已经开罪人家了,”手指一松,那截断掉的刀锋,叮的一声掉在地上,“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朱掌柜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在下计较。”
红刖在旁嗔道:“我义父才没有那么小气。”
顾回蓝一挥手,根本不信:“如果不计较,他怎么到现在也不肯出来见我们?莫非怠慢客人是同仁当铺的规矩?”
红刖反驳道:“义父才没有怠慢你们,石头大叔就是义父特意安排去招待你们的。”
顾回蓝眼神一凛:“特意安排?”
红刖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皇甫释然,提及石头大叔,她还是对船上那匪夷所思的一幕记忆犹新,且心有余悸:“若无命走到这里,那自然是不配做我同仁当铺的客人,也不配和我们谈条件做生意。”
这道理颇为无理,顾回蓝禁不住哈哈大笑:“原来还是为我们好,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同仁当铺的一视同仁,童叟无欺的规矩。顾某今天真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原来这规矩,是为有命走到这里的人所设的,那些无命的,屈死的,只能算孤魂野鬼,算不上人。”
红刖怒起,一柄小巧的银簪脱手而出,迅如飞芒:“休得放肆!”
下一刻,银簪毫无意外已落入顾回蓝之手,被他修长的六根手指把玩着:“红刖姑娘真的是朱掌柜的义女吗?”
皇甫释然在旁始终不动声色。
红刖却是脸色一白,咬住下唇,说不出话。
正尴尬时,前厅侧进已走来一人,身材高大,面赛银盆,五官却如孩童般小巧,挤在面部中央,看起来颇为滑稽。更滑稽的是,他臂弯中,还小心翼翼的抱着一只胖滚滚的虎皮猫。待到轻轻把胖猫放在厅中央铺着两三层崭新软垫的太师椅上,大脸人又悄悄离开了几步,看猫睡沉,才有空转头来和顾回蓝他们说话。
“方才在哄老板睡觉,所以有怠慢处,还请二位公子海涵。在下,便是朱铁算。”他恭恭敬敬的施礼,语气也很诚恳,似乎有一只猫老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顾回蓝反问:“你说,你是朱铁算?”他只说他叫朱铁算,并没有加上同仁当铺的大名号,显然是没打算和顾回蓝他们做生意,“要杀我们的是同仁当铺,还是朱铁算?”
朱掌柜收了礼数,招呼顾回蓝皇甫释然到偏厅落座,又嘱红刖上茶,这才道:“我虽是掌柜,但以前从不会破坏当铺的规矩。”
皇甫释然抿了口茶,摇起扇子,并不说话。
只有顾回蓝在问:“在下来前曾有所耳闻,同仁当铺,只当性命,不收金银,但凡有人送上性命,同仁当铺必会当给他足够银钱,或者是另一人的命,每笔交易一视同仁,童叟无欺,可以说是绝对的公平。这规矩,在江湖,也是有口皆碑。不过,掌柜方才说的是以前不会?现在呢?”
朱掌柜眼睛眯成一道缝,挤在鼻子两边,看不出喜怒哀乐:“二位已让我坏了规矩。”
顾回蓝问:“为何偏偏是我们?”
朱掌柜道:“因为只有你们是从桃花庵出来,直接奔赴这里。”
顾回蓝眼珠子一转:“你在监视桃花庵?为何?”
朱掌柜滴水不漏:“私人恩怨。”
这几个字,已是明白告诉顾回蓝和皇甫释然,不能再问下去,再问就是无礼又无理了。
可是皇甫释然偏要在这时候突然插话:“桃花庵主说过,她不是外人,不是外人即是内人。本来世人皆知,桃花庵的话都是谎言连篇,真假难辨,但刚刚掌柜又说你和她是私人恩怨。这意思恐怕再明显不过。与内人有私恩怨,想必是段儿女情仇。是也非也,朱掌柜的脸色已说明一切。”
顾回蓝眼一瞟,果然见朱掌柜面色铁青,表情僵硬。
皇甫释然却还没说完:“朱掌柜监视却不进犯桃花庵,说明你是有愧的一方,或者还曾承诺她什么,比如说日后有困难来找你之类。所以你怕的不是从桃花庵出来,直达同仁当铺的我们,而是桃花庵主将她的特权赠与我们,我们又挟了你当年的承诺来求你办事。你又认定这是一个极大的麻烦,所以你必须要在我们开口之前,先杀掉我们,终究只有死人才不会提什么要求。再者,在同仁当铺的地盘之外死掉,怎么算也算不到朱掌柜的头上。”
朱掌柜的脸已经全黑。
皇甫释然不看他,自己已先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咄咄逼人,在过去的十八年内,从未有过,莫说陌生人,就是自家奴仆他也从未为难过半分,即便是在躺在病榻上暗无天日的日子,也从未有过如此逾矩。于是,当下躬身抱拳,诚心诚意的道歉:“朱掌柜见谅,晚辈这般鲁莽无礼实出无奈,只因时间紧迫,晚辈等没有办法与朱掌柜过多客套,只能开门见山,力求免去许多周旋。况且,晚辈也不会为难朱掌柜,若是您觉得有些话不方便说,不说即可。晚辈,绝不敢深究。”
这一番话,掏心掏肺,身体力行,丝毫不见富家公子的凌人气势,也没有半点提及之前险些被杀的事。皇甫释然说的,就是一番诚心诚意的道歉,不带任何其他,所以就算是刚刚难堪如朱掌柜,也消了一半的气,起身还礼回去:“皇甫公子客气了,请坐。”
皇甫释然怕他不放心,又道:“晚辈们只问旧事,掌柜觉得有些不便提及,不答即可。晚辈绝不问第二遍。”
朱铁算思忖半晌,挥手把在一旁奉茶的红刖打发走,这才点头:“我欠了桃花庵主一条命,所以你们可以问价值一条命的问题。多了,重了,我自然就不答。若还想知道,你们就得放下命来。我老板在外面,规矩还是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