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是任何一个人,在得知自己最尊敬的父亲不是亲生的时候都会难过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邵荣终于在邵长庚轻抚后背的安抚之下让心情略微平静了下来,抬头看着邵长庚说:“您为什么突然把真相告诉我?”
“你已经长大了,我不想再瞒下去。”
虽然疑惑这样的理由,却找不到明显漏洞。沉默片刻后,邵荣才问:“那……我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
“他叫苏子航,是一位警察,在你出生之前,因公殉职了。”
邵长庚在桌上放下一张照片,是林轩调查的资料中苏子航的大学毕业照。未免邵荣受到过强的刺激,邵长庚特意把苏子航复杂的卧底生涯和死亡原因改成一段非常简单的概述。
邵荣看向资料里那个容貌跟自己酷似的男人,以及他简单的个人介绍。
刑警世家的出身,警校的优秀表现,三年卧底,中枪身亡……
身侧的拳头不由得轻轻握紧。
——苏子航,三个字,完完全全陌生的词汇。
却跟自己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
妈妈根本……提都没有提过他的名字。
那个给予自己一半生命的人,被称为父亲的人,在自己出生之前就死了?
所以说,其实,自己的爸爸和妈妈都已经死了。
而面前……叫了十多年爸爸的男人,只是……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的……养父而已。
“邵荣。”看见邵荣惨白的脸色,邵长庚心疼地放柔了语气,“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我们之间十多年的感情并不是假的,以后你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好吗?”
邵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点头。
因为,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似乎有些陌生。
这么大的秘密,他能不动声色的隐瞒这么多年,他是不是还瞒了别的什么?还有什么是他瞒不住的?
在他的面前,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这么多年的相处模式,几乎都是单一的服从。他说什么,自己就听什么,就连选择学校的时候都没有自由。
以前一直觉得他对自己的管束太严格是他的性格所致,此时知道了真相,突然让邵荣心底产生一种奇怪的恐惧……
“我先去卧室了。”邵荣避开了他的视线,转身去往卧室。
因为慌乱而走错方向,错手推开了爸爸卧室的门,正尴尬地想要关上,抬起头的时候,突然,动作僵在了原地。
邵荣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后退一步,再仔细地看了一眼。
一种冰凉的感觉迅速爬上脊背。
卧室里,正对面的墙壁上,“一世平安”四个大字的旁边,挂着一面造型精美的时钟。
此刻,时钟的指针,居然指向下午两点。
学校是下午五点半放的学,走回家需要十几分钟,加上刚才的对话,现在的时间,应该是下午六点才对。
墙上的钟,为什么才两点?
邵荣脸上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显得扭曲起来。
“你确定当时是十二点吗?”
那位警官冷冰冰的毫无温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不管你们查的是什么案子,我确定,我爸爸昨晚一直跟我在一起!”
自己当时,那样笃定地回答着。
然而,基于对父亲的信任和不自觉的保护,说出的所谓确定的答案,就是来自于这个……被调整过时间的钟吗?
邵荣回过头,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痛苦。
“……能不能告诉我,你卧室里的钟,为什么会慢了四个小时?”
邵长庚突然抬头看向他。
“那面钟,不是一直都很准时的吗?我经常用它来核对我手机的时间……”邵荣的声音轻轻发颤,极力控制着情绪。
或许是遗传自苏家世代警察的直觉,邵荣一下子就从时间的错误联系到了事情的关键。
“昨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十二点,而是凌晨四点。”
因为太过愤怒,说话时连嘴唇都在轻轻发着抖,“所以,事实上,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我并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邵长庚扬了扬眉,并没有给出答复。
“警察查案的时候,你故意让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在担心你的情况下,出于维护你的目的……说出你想要的答案。”
“你想让我做你的时间证人。”
“你……利用我,对吗?”
邵荣很快得出了结论。
因为心底的难过,拳头在身侧狠狠握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肩膀轻轻发着抖,泛红的眼角和苍白的唇色,显出主人濒临崩溃的激烈情绪。
自己当时有多担心他,根本就没办法形容。
接到警察电话之后,心里满是“爸爸可能出事了”的恐惧,在课室里脸色苍白如坐针毡,被讲台上的老师发现,叫起来回答问题时答非所问,惹得全班同学一阵哄笑……
从来都没在同学们面前那样丢人过。
下课之后立即跟班主任请了假,疯了一样跑到医院里,甚至在过马路的时候差点闯了红灯。
在医院看见他的那一刻,才终于放下心来,因为“爸爸没事”而长长的松了口气。
——可真相呢?
真相是,他早有预谋地把时钟调了过来。
真相是,他在利用自己做时间证人来应付警方。
他根本不可能有事,因为他对这一切早就胸有成竹,而自己,只是他的一步棋而已。
他处理什么事都这样游刃有馀。
自己却像个疯子一样飞奔去医院看他,甚至因为警方怀疑的问话差点跟那位警察吵了起来……
挺傻吧?
因为关心他而没有仔细考虑,一心想要维护他的自己。
实在是愚蠢到无可救药了。
“你怎么能……利用我对你的关心和信任?爸爸……”
邵荣抬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里盛满了痛苦。
“我还能……叫你爸爸吗?”
29.
邵长庚突然觉得,这样义正言辞跟自己理论的邵荣,似乎一瞬间长大了许多。
他的身上,已经渐渐显示出遗传自苏家的那种敏锐捕捉关键点的思维模式,以及果断、坚决、勇敢的跟人对抗的力量。
他并没有偷偷躲起来难过,更没有多余的胡思乱想。而是当面就做出了犀利的质问。逻辑非常清晰。
还真有点儿苏家那帮警察的风范。
早在他跟苏远对话的时候,邵长庚就隐隐有种“邵荣正在成长”的感觉。直到此刻,他迅速发现问题的关键,并且理直气壮的质问自己的时候,邵长庚才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这个孩子刮目相看。
见邵荣愤怒地握紧了拳头,邵长庚轻轻皱了皱眉,说:“虽然我不是你亲生父亲,但是邵荣,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邵长庚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步步逼近。
被他深沉的目光和冰冷的声音震慑到的邵荣,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靠着墙停下脚步,稳了稳心神,邵荣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攥紧了双拳,“为什么?”
邵长庚在他面前一米的地方停下,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平静地说:“如果我真想利用你,并且把这件事隐瞒到底的话,你以为,我会没有半分钟的时间,去把那时钟调回来吗?”
“……”
“我没把它调回来,自然是不打算瞒你,并且做好了给你解释的准备。”
“……”
“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疑点。你比我预料中还要聪明。”
“……”邵荣沉默下来。
见邵荣的表情渐渐冷静下来,邵长庚才微微笑了笑,说:“那四个小时,我回了一趟医院,去处理了一颗来历不明的肾脏。”
1月2日凌晨十二点半,安平医院院长办公室内。
收到紧急通知的几人,匆匆推门而入,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色。
器官中心的柯明,麻醉科主任梁生,手术室护士长陈丹,当然还有院长的助理林轩,四人在院长办集合之后,面面相觑的沉默了一会儿。
沉默很快就被打破。
“都十二点半了!”柯明的脾气向来暴躁,大半夜被扰了美梦,心中自然很是火大,不耐烦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邵长庚大半夜叫我们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儿?”
林轩很无辜,“柯医生,我也不清楚,院长只是吩咐我通知你们立即在院长办集合,具体为了什么他并没有告诉我。”
“有没有搞错。”柯明是整个安平医院里唯一敢跟邵长庚拍桌子叫板的人,“大冷天把人叫来还不说理由的?”
他是邵长庚大学时代的同学,也是邵长庚担任院长后亲自提拔上来的,因为大学时就是好友,所以他对邵长庚这位院长自然不像其他人那样畏惧。
麻醉科的梁生显然冷静的多,年纪轻轻却有种沉稳的气质,轻轻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抬头看了柯明一眼,语气平淡地说:“柯医生,你是不是该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样暴躁的斥责语气,跟你的身份不符吧。”
柯明怒吼:“你是在拐弯抹角骂我脾气臭吗?”
梁生扯了扯嘴角,“难道不臭?”
“你……”柯明还想理论,却听到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都给我闭嘴。”
是邵长庚。
吵架的两人同时闭嘴了。
邵长庚走进院长办公室,顺手把门反锁上,冷冷的目光在办公室里一扫,然后开口道:“柯明。”
虽然他的语气平静极了,可柯明却有种暴风雨来临的不好的预感。
“做什么?”柯明有些不自在地反问。
“十七床,柯小威,是你管的病人吧?”
“没错。”
“他也姓柯,你亲戚?”
“是我大哥的儿子,怎么了?”
“明天上午安排的肾移植手术?”
“是的。”
“B型血,左肾?”
一步一步的逼问,让柯明也渐渐察觉到事态的严重,不由沉默下来。
梁生沉思片刻,很快发现了事情的关键,抬头平静地说:“柯医生,你没看刚刚的晚间新闻吧?有一位男性在酒店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塞满冰块的浴缸里,他的一颗肾脏被摘掉了。”
柯明的脸色变了变。
邵长庚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柯明,柯小威那颗肾脏的来源,请你给出个解释。”
柯明沉下脸,“是我联系到的。据说有个危重病人活不久了,家人急需用钱,决定卖掉他的肾脏。”
“据说你也信?”
柯明沉默。
“既然怀疑,为什么签收?”邵长庚的声音冷到令人脊背发寒。
柯明抬起头,不服输的看着他,“小威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肾脏,他活不过一星期就会死。”
“所以你就找来源不明的肾脏?”
“我大嫂流产了五次好不容易生下的他,他是我们全家最疼爱的孩子,我是他的亲叔叔,自小看着他长大的,你让我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就算黑市器官那又如何,我只知道这样做能救我侄子一条命!”
邵长庚沉默地看着他。
柯明松了松领带,语气僵硬地说:“我知道那个器官有问题,还想明天早上做完手术就没事了,没想到这么倒霉,案子今天就被捅破。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来担。”
“你担得起?”邵长庚冷笑。
“大不了被吊销医师执照,再进监狱坐两年啊。我只是心急之下接收了来历不明的器官而已,又没杀人放火,难道法庭还能给我判个死刑?”
沉默了一会儿,邵长庚终于无奈地叹口气,“柯明,有时候我真觉得,你的智商和情商不在一个层次。”
柯明刚要发火,就听旁边的梁生冷静地说:“柯医生,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你私下购买来历不明器官的事被警方知道的话,不仅仅你要坐牢,连带医院也会被处罚。卫生部对这种事向来很忌讳。”微微一顿,怕对方不明白似的,又雪上加霜的添了一句,“几年之内,安平医院都别想再做器官移植的手术,也就是说,我们医院会被卫生部封杀……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柯明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邵长庚冷静地说:“柯明,趁警方还没来查,迅速销毁掉这颗肾脏,器官中心那边的记录我来帮你处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销毁?!”柯明震惊地抬起头来,“你说销毁就销毁?你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你就这么冷血吗邵长庚?!”
邵长庚轻轻皱眉。
梁生冷静地说:“如果不销毁,柯医生难道要把它拿回家去珍藏在冰箱里面?”
“……”柯明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凶狠地瞪着他。
梁生耸耸肩,面无表情地说:“就算你藏起来了,从明天开始,所有肾脏移植手术都会被警方严密监控,法医中心一定有那位受害者的DNA资料,你不可能把那颗肾脏带进手术室。那颗肾脏,从警方立案的那一刻开始,就变成了不可用的器官。现在销毁,无疑是最理智的决定。”
有时候,这种冷静的人……真的很讨人厌。
柯明恨恨的想。
“立即销毁。”邵长庚下达命令。
柯明沉默片刻,突然问:“如果病床上躺的是你儿子,你也会毫不犹豫的销毁?”
邵长庚的脸色一沉,“不要拿邵荣开这种玩笑。”
柯明冷笑:“果然还是区别对待,你儿子邵荣是条人命,我家小威就不是?”
邵长庚也被他惹怒了,“柯明你不要强词夺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难道我说错了吗?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邵荣,你一定不会去考虑什么医师执照,什么卫生部的封杀,一定会想方设法把那颗肾移植给他对吗?我作为小威的亲叔叔,难道就为了保住自己的医师执照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邵长庚沉默。
因为柯明说的很对,如果换成是邵荣,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救他。
将心比心,他也很理解柯明心急之下接受来历不明的器官的做法。
可是,站在理智的角度上来讲,这样知法犯法的作为很有可能连累到整家医院,作为院长,他更不该感情用事。
柯明还在愤怒地大吼:“为什么换了人你就毫不犹豫的说出销毁这两个字?邵长庚,你销毁的,是一个年轻人活下去的最后的希望!”
邵长庚没有回答,连梁生也沉默下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陈丹突然开口:“或许还有办法。”
柯明扭头看向她。
“如果我们现在就把肾脏移植给小威的话,他就可以好好的活着,我们再想办法把小威藏起来,那么,明天早上警察来查,找不到肾脏,也就死无对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