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快速下沉,我只觉心脏剧震,呼吸愈发急促。
“不要怕,爸爸。”陈聿哲已经长大了。他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了,那种男人也会喜欢的偶像剧明星——“不要
怕。”他的眼睛悲悯众生,“这一切的心结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得把它解开。”
电梯停了。他拉开门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往前走,一直走到冷冷的月色下:“爸爸,你自己去吧。”他悲悯地说,“这
是你自己的命运。”
我恍若未闻地走在我学校的操场上。这是我大学时代的操场,操场四周种满了香樟树,每当月夜时分就一地细碎的阴
影,又凄冷又寂静……在这个时候,你是看不见任何人的。男生在寝室里打游戏,女生在寝室里看韩剧,或者男男女
女在图书馆里dating。
但我知道那个声音来自哪里。“兄弟。”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说,“你得活下去,别出头。”
我一转头,就看到了阴影里那个背对着我站着的人。这么多年来,在梦境里,他从来没让我看清过他的脸——我轻声
问:“韩笑,你能不能转过头来?”
“林可……”他说,“你别去。你要好好写,把我们、把这个时代的事情都写下来……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救世主出现
了,他不是你,但你会站在他身边,把他所做的事情都记下来,好让下个时代的人们能看到。你要一直写……一直写
下去……这就是你的理想。”
“这是我的理想?”我摇摇头,念台词般地说:“我以为我早就把它丢了。”
“你不会。”他笃定地笑道,“即使是再贫穷困苦你也不会。即使你被生活所迫不得不无耻、下流、卑鄙、卖肉、卖
菊花……你都不会改变。你会永远焦虑着这个时代,永远想着为改变世界做点儿什么……嘿,这是我们还在一起时的
愿望,你忘了么?”
我只觉脑袋剧痛:“但我不是付出了很多么?你也是……你能转过身让我看看么?”
“你真的要看?好。”他轻轻地笑了出来,带着真正的年轻人的笑意——“你确认么?”
又一阵恐惧把我的心脏攥紧了。我颤抖着说:“不……你……”
可是,就在此时,他彻底转过了身来。
我眼前一黑,彻底跪了下去,狠狠地干呕起来——他顶着那张没有面皮的脸,静静地说:“现在你看到了?林可,这
就是现在的我。我已经消失了,即使是在你的梦境里我也消失了。你知道消失是什么意思么?那就是你被抹杀了,你
不存在了。你可以说我曾客观存在过,但这个世界哪有客观,他们就是历史和现实,他们就是客观;你怎么证明我曾
客观存在过呢?是的,你可以说我有户口本、获奖证书、毕业证……我的所有资料不过是一个档案,他们可以一把火
烧掉;我的相片,你还放在钱夹里么?我劝你早些丢掉吧,都发黄了,也模糊了。你确实还可以说你曾经有对我的全
部记忆,但这记忆是真的么?当他们抹杀掉这个世界上所有我的存在时,当我的父母也能做到不再承认我存在时,你
就会开始怀疑你自己了——你怎么证明我不是你幻想出来的呢?”
他走得越来越近了,那双空荡荡的面皮也越来越近了——我没法抬头看他,只能疯狂地在地上干呕。他继续说:“林
可,这就是消失。这就是他们。”
我绝望地说:“你不是……回东北了么?你不是说……当中国变天的时候……你就……”我觉得自己的声音越来越颤
抖了。
“哈哈哈哈。”他淡淡地笑了两声,死寂般地说:“林可,你真傻。我骗你的。你还是忘了我吧。”
月亮还是那样冷冷地,事不关己地看着世界。
我感到心头一片沉寂。我平静地望着他,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正视那张在梦境里也回想不起来的脸了——“韩笑,那
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沉默。”他嘲笑般地说,“即使通往朝鲜的道路是由每一个沉默的人铺成,我们还是要沉默。不要出头,不要上街
,不要站在历史上任何的一方,事实证明,永远都是上街是一群人掌权是另一群人。拿好你的笔,写下真正的和永恒
的客观……最后,”他沉默了一下,说道:“不要绝望。这个国家很多人看似一无所知,其实他们正是潜意识里什么
都知道,所以骨子里只有绝望和冷漠……每个人都是面壁者。”
“我的笔?”我恍惚地笑起来了,“我以为我写不了除了卖肉和标题党小说之外的任何东西来了……”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你还是林可——这个时代真正的作家!”
刹那之间天灵盖仿佛一道天光降下,彻底通透。无数存在和不存在的过往纸页一样纷纷扬扬地翻过,我看着我这些年
的理想和抱负,他们本该在现实中被击得粉碎,变得和幻想没什么两样——可我从未这样彻然地明白过来,我是改不
了的。无论我消沉、低落、无耻下流,我本质依旧是那个死性不改的作家。我写这个时代的忧愁和焦虑,我为这个时
代欢呼和鼓掌,我反乌托邦,我嘲讽右派是兰州烧饼左派是兰州拉面,我像喷子一样鄙弃着上街的人和掌权的人,我
从未站在任何一方,可我永恒地为着这个时代而思考。
我是为了写而生的。我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作家,哪怕在下个真正幸福的不需要忧虑的时代过气了也好——你就是拔了
我的舌,砍了我的手,爆了我的小菊花,我也还是个作家!
我心中一片透亮。刹那之间,整个学校都亮起来了,月亮隐没在云朵之后,闪闪的朝阳从云缝里升了起来。我望着发
白的东方,轻声问他:“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吗?”
“会的。”他空白的面皮带着笑意,“这是整个人类时代revolution的前夜,你看,东方的太阳,已经要升起来了—
—千百万年来它看着我们兴兴亡亡,可是千百万年来这个时代模式都没有变化,那就是人类的命运就是相互厮杀。”
“你要走了吗?”
“是的,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了。”他静静地说,“好好善待你自己,好好善待你的感情。”
在迅速变化和下坠的黑暗中,我心中咯噔一响。善待?我怎么善待?
说我无情冷酷无理取闹也好,总胜过说我根本不懂。
我现在只想践踏它,践踏又怎样,总胜过它有一天会不存在。
我彻底沉入了长长的安眠。也许有很漫长很模糊的梦,关于我这些年的理想和爱,理想最终不再是幻想,爱却终究成
为梦境罢了……可我再也记不清了。
我没料到的是,我这一睡过去,就睡了足足七天。
第58章
准确的来说,我只睡了三天不到。然后我在床上蹭了四天。
这句话是百合子形容的。当我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她大哭大闹的表情和叫声:“我草!你怎么现在才起来!
你想吓死我啊呜呜呜——”
她把刘海高高地夹到脑门后面去——这是忙碌时才有的打扮;她眼睛上的妆都掉了,满脸憔悴,一边哭一边大喊大叫
,最惊悚的是还穿着一件白衣服——这样子太像在披麻戴孝了!我觉得头皮发麻,无力地闭上眼睛,开口道:“停…
…你先停……”
然而我声音嘶哑得极其可怕,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医生!医生!快去叫医生!”她一边大声尖叫着一边踩着高跟鞋飞奔出去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在一间病房里。粉白色的墙壁和粉白色的设施,大大的房间里还有左右两个床位,此时却只有我的
床位上有一个人而已——突然,一只杯子送到了我唇边。
我艰难地转过头,豹豹那张脸憔悴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长长的眼睫毛下满是青色的阴影
,嘴唇干涩得简直要起泡。“喝吧。”他坐在我身侧,声音嘶哑地说。
我慢慢地把那杯水咽了下去。水缓缓地流进我脆弱的食管里,我闭上眼,慢慢地想了一会儿,才转过头问他:“我怎
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脸色更难看了。
正在这时,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闯进来了。他胸前夹着一只钢笔,走路时衣带会带起风,简直就是百合子
心目中的完美情人。百合子也站在他后面,神情分外激动地指着我说:“李医生你看,他醒了……”
那个医生看了我一眼,瞬间我就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他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再翻了翻我的眼皮和舌头——我忍不住
问道:“医生,我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百合子气势汹汹地指着我说,“你睡了三天!三天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宝宝发现你家煤气味越来越大然
后破门而入你就挂了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说罢她突然又脆弱地哭了起来,捂着自己的脸说:“你吓死我了……你
要是死了我怎么对你妈交代!你妈要恨死我的!”
她这话说得太惊悚了,我看见围观的制服小护士都忍不住面部抽搐起来了。我只能虚弱地说:“没事儿……我妈不会
怪你的……”
“可是是我劝你留在北京的啊!”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抬起头来愤怒地瞪着我:“我现在觉得你在北京一点也
不好!如果你回武汉考公务员的话都比现在强一百倍!呜呜呜呜呜……”
我只好不理会一直哭泣的她,转头问医生:“医生!我怎么了?!我煤气中毒了?!”
“煤气中毒倒不至于,”那个医生淡定地推了一下他的眼镜,看着我说:“但是再晚一点也难说,只是幸亏发现得早
。”
“那我怎么会睡了三天!?”我悚然大惊,“今天几号?!我的手机呢???”
“手机手机,你现在还想着手机!”百合子指着我愤怒地大骂。
“今天20号。”豹豹坐在我旁边,脸色苍白。
“20号了!那我不是又三天没更!”我脱口而出。
“你还记着工作!要挂了都不知道!”
“……”我噎住了一下,转头继续问医生:“那个……医生,为什么我睡了三天……”
“不是睡,是晕厥!”百合子继续指着我破口大骂。
“……医生!”刹那间,以《蓝色生死恋》为代表的数部绝症类狗血悲情韩剧从我脑中缓缓流过,我心里一紧,忍不
住抓紧了被角:“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我不会得了什么隐疾吧……”
“这个还要看。”医生用那种职业性惯有的冷淡口吻说道,“建议你之后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一般来说普通的晕厥
没有这么久的,你是不是平时作息时间不规律?是不是长期失眠?是不是饮食很不健康?是不是……”
他问一个是不是,我就点一下头,然后豹豹和百合子的脸就绿一层。
“卧槽!”百合子又对着我骂,“你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啊!你看看你隔壁那个,人家也是宅男,怎么人家就那么
健康!”
“他不一样他有个女朋友……”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还没说完我就被她狠狠揪了一下手臂上的肉“唉哟——痛!”随后她指着我暴怒道:“我算是看错你了!自己连基本
生活都搞不好还想怨别人!我真的不想管你了!”
豹豹则哆嗦着那张小脸,颤抖着拉住我冰凉的手,小声地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原来你过得这么惨……你是,
想找个女朋友吗?”
我欲哭无泪,只听医生犹豫了一下,转头有些不忍地对着百合子说:“赵小姐……其实你男朋友问题也不是很大,只
是这次晕厥的时间长了一点,建议再观察几天……”
“TA不是我的男(女)朋友!”我和她同时破口而出。随后,百合子狠狠瞪了我一眼,猛地一下拉住医生的手,深情
地说:“李医生,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们在北京相依为命,他人生地不熟的,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办才好
,呜呜呜呜……”
我的表情瞬间就裂了。小姐,我比你大好伐?!
李医生一脸黑线地把百合子拉出去了——我看着他的眼镜,断定此人逃脱不了百合子的魔爪;然而,他出门之前又回
头顶着那张闷骚的脸看了我一眼,轻轻说了一句:“林先生,平时压力过大也不利于健康,应该及时纾解。”说着就
关上门出去了。
我呆了一呆。房内的护士小姐像是舒了一口气一样地,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调整了一下我手边的吊瓶——我这才意识到
我没有被豹豹抓住的另一只手还连着针管;她看了看我和豹豹连着的手,对我点了点头,眼神意味深长地走了出去。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豹豹。即使我刚才无比紧张自己的身体,此刻也不敢怎样紧张了——他就那样青着两个本该晶亮亮
的大眼睛,憔悴而苦情戏般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原来你压力这么大。”
我大气都不敢出,囧着脸勉强地微笑道:“啊,其实也没那么大,你别紧张……”
“那天出去以后。”他打断我,继续用那种情深深雨蒙蒙的语气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忘记帮你把煤气关了……不
知道你会不会记得。其实是我自己想回去看看跟你说两句什么……如果我不找你,你肯定不会找我的吧。我不想就那
么算了。”
“……”
“我不知道原来你压力真么大。”他自顾自地说,“为什么?医生说你肯定是太焦虑心理压力过大的原因……你为什
么不好好吃饭?为什么不好好睡觉?我都不知道你失眠,那天在我怀里睡得好好的……”
我觉得脸蹭一下红了。
他还在皱着眉头分析:“我真看不出来你压力大。按说职业写手确实压力都很大但是你……”他扫了我一眼继续说,
“其实你收益算高的吧?在北京朋友也很多大家都很喜欢你……怎么会饭都吃不好?还有你贫血……”他脸色极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