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正准备行跪拜礼,父皇便迎了上来,引我到一旁的榻上坐下,微笑着问道。
“多谢父皇的关心,儿臣自入夏以后就好很多了。”自志学之礼后我对父皇的态度就疏远了很多,父皇却像什么都没
察觉一般,依旧与我谈笑如常。
“嗯,那就好!”父皇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明安确实是位良医!朕也可以放心让他跟着你了。”
“父皇?”他话里的意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宇儿走了,朕看你在宫里也是无聊,就给你安排了一个轻松的差事。”父皇看着我笑道:“而且最近天气也好,出
去走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我呆愣了几秒,迟疑道:“父皇,这……儿臣从未接触过朝堂之事,平日学的也多是些杂学,父皇将如此重要的事交
给儿臣,儿臣恐会有负父皇的嘱托。”
“呵呵,这个远儿不用担心!”父皇随意地摆了摆手,“朕只是派你去河府体察一下民情,而且也会安排得力的人跟
在你左右,远儿全当是难得的出游就好!”
“河府?”我想起之前看的《燕国地志》,河府是一个靠海的商城,因为位于运河与海的交汇处成了重商之地,再加
上盛产海盐,此地十分富庶,是京官外放最想去的地方。
“河府距京城不远,且十分繁华,比起江南来又别有一番风情。”父皇似是回忆起什么,声音更是柔和了几分,“你
已是志学之龄,也该多出去看看开开眼界,再把你关在宫里就是父皇的不是了!”
那让我出宫建府不就好了!虽然是这么想但我却万不敢如此口无遮拦,更何况宇儿一走,换不换地方对我来说都没什
么不同。
父皇已经做好的决定从来容不得别人说个不字,我虽觉得这个差事来的十分突兀古怪,却也只有接了下来。
父皇又嘱咐了几句,多是关于地方官员的,说那些人送我什么都不必忌讳只管收下,也不必对他们表现的太热情,请
吃请喝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作罢全凭我的意愿,只是烟花之地万万不可去,以免染上脏病。
我越听越糊涂,到后来只觉得自己就是去作威作福的,至于体察民情什么的父皇竟是只字未提。
隔日父皇便下了旨,我早已得知消息也就没细听,霜竹因为要跟着我出行兴奋不已只是一心想着要带哪些东西,明安
估计一直惦记着炉上的药有些心不在焉,结果到头来大家都没注意到是谁随行。
直到收拾了几日,又被父皇叮嘱了一番,我终于坐上了离宫的马车,也第一次意识到还有一个随行的助手。
“吏部主事君瑞参见临亲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僵硬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人,直到霜竹暗暗提醒我才慢了半拍地叫起。我心眼小,虽早已将这人看做陌生人,但也绝
不喜欢和他朝夕相对。
冷淡地颔首,“起来吧。”这几日因为明安和霜竹的安抚而稍稍明朗的心情瞬时支离破碎。
新科探花,官途顺遂,又得君王青睐,与几年前相比,此人越发得意潇洒,就算跪拜于地,也丝毫无损他的灼灼光华
,这是一个即使讨厌他也不得不赞他一声好的人。
我突然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但心中的那股怨气又岂是轻易可消散的,不想做出迁怒这么难看的事,索性眼不见为净
。
踏上旅程后我如同上次一样,多是呆在马车里和霜竹明安自娱自乐,天气不错的时候也会在明安的看护下小骑一段,
我最喜欢送给明安的那匹黑马,常常松了缰绳去抱它的脖子,吓得霜竹脸色发白。
因为我的缘故,队伍一路上走的极慢,也绝不会因为赶路而露宿在外,和去江南那次相比,这次倒是真正的出游。
君瑞早知我不喜欢他,除了每日的请安也不来自讨没趣,我有时甚至当他不存在,心情倒慢慢好起来。
我有时候会想,若真正地想忘掉一个人,再不相见倒不见得是最好的办法,在朝夕相处中渐渐将他当做随意的一个人
,当有一日你再也看不到他和别人的不同时,那才是真正地遗忘。
第二十九章
河府确实距京城不远,走走停停,半个月就到了。
还没进城,远远地就看见大大小小的官员正等候在城门外,虽然赶了一天的路我已有些疲惫,但也不想在这些官员面
前拿架子,自那日在大明正殿斩杀潘励以后,关于我的谣言已越来越玄乎,若真的像父皇说的那样跋扈下去,太子登
基后御史们绝对第一个参我。
官员们一见我就跪了下去,等起来后也是低着头,我骑在马上只能勉强看清河府知府的脸。
简单的打了几句官腔,我便将君瑞引荐给他们,这次父皇派他跟着我也是看好他的意思,再加上我不耐烦那些琐事,
交给他正好。
看着君瑞自如得和那些官员周旋,我突然想起秋猎时见过的新科状元,我虽不知他们俩作的文章具体如何,但单从表
现出来的来看,君瑞其实比姚原更像状元,只得了探花大概也是父皇不想让他年纪轻轻太过顺遂从而变得浮躁。
“殿下?”
我猛地回神,抬眼看向君瑞,他见我走神有些诧异,但还是走近马下低声说道:“陈大人说住处已经准备好了,就在
知府府衙。”
我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转头道:“那就有劳陈大人了。”
到了府衙,霜竹忙前忙后的安置,我和明安则乐得清闲地在院子里下棋,君瑞向我报备了一声就去应付那些“热情”
的官员了。
明安看了看君瑞远去的背影,又转而看向我,眼里有些疑惑。
“怎么了?”明安大多时候都是闷葫芦,我不给他开条口子他就倒不出话,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葫芦至少还有表情
,虽然不多。
“你很讨厌他?”明安求证似地问道。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你现在才发觉,我们好歹也一起走了十多天了。”
“感觉不像讨厌。”
“不是讨厌那是什么?”我很好奇明安的结论,大概是受了明师父的影响,他看问题的角度很多时候都和别人不一样
。
明安认真的想了想,“像是不甘心。”
我拿着棋子的手顿住,苦笑道:“真是一针见血。”
是啊,不甘心。就连对我的情绪一向敏感的宇儿也以为我是讨厌君瑞,可我知道,那只是不甘而已,付出了那么多,
怎会甘愿落得那样一个结果。
“明安,你说为什么有些东西不管付出多少就是得不到呢?”珠宝、钱财甚至人都可以抢夺,可偏偏就是感情抢不来
也夺不到,就算你拿一片真心去换,也要看那人愿不愿意。
“你不甘心不是因为得不到。”明安面色如常地下着棋,“而是付出的太多了。”
“付出的太多了?”那时我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他,还觉得远远不够。
“嗯,付出的太多但又没有收获就会觉得吃亏,吃的亏越大就越不甘心。”
“噗!”我想了想忍不住笑出声,“虽然这么说感觉怪怪的,但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这是你想的还是你师父告诉你
的?”
明安也笑了笑,“师父说的。”
“明师父真是个奇人!”我感叹着,突然想起上次没有继续的话题,“明安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世吗?”
明安点点头,没有我担心的不悦,坦然地答道:“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河府,父母都是海边的渔民,那一年运河刚贯通
,渔业被禁了,我最小,父母就把我卖给了师父。”
我看着明安平淡的神情,忍不住问道:“那时候你应该开始记事了吧!难道不恨吗?”那么多孩子偏偏要卖掉自己。
“恨。”明安干脆地点点头,“但师父告诉我,其实没什么好恨的,我和他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再强求痛苦的是自己
。”
“然后你就不恨了?”我不是很相信,被至亲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我知道,那种事情岂是想放下就可以放下的。
明安定定地看着我,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小的时候不懂,后来想通了就不恨了。我和他们的缘分已经结束了,所
以和他们再无瓜葛。”说完他低下头继续研究棋局。
我突然十分羡慕明安,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所以活得轻轻松松。再看我,该忘得忘不掉,该放的放不下,全是作茧
自缚。若是什么都不懂也就罢了,偏偏我又看的清清楚楚,如此一来,就连纯粹的去恨也做不到了,有时竟是自厌自
弃,恨不得遗忘一切才好。
晚上是为我们一行人准备的接风宴。从饭桌上就可以直观地看出来河府有多么富庶,若不是忌讳以下犯上,这摆出来
的菜怕是会比宫宴还多。
明安就坐在我身边,端上来的菜都要让他过目,确认不忌口才允许我吃,喝酒更是不可能,真是可惜了那上好的河府
青花。
虽然我表现的还算亲和,但估计京城里有关我“残暴跋扈”的恶名已经流传甚广、深入人心,官员们表现的太过有礼
,显得很是拘谨。
我知道只要有我在气氛就轻松不起来,干脆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借口身体不适退席了。
早早的歇下,不想到了半夜,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我迷迷糊糊起身,心里满是被吵醒的怒气。
“怎么回事?”看霜竹推门进来,我很不耐烦地问道。
霜竹有些尴尬,“回殿下,陈大人他们往君大人房里送了个人,君大人很不高兴,再加上晚上喝的多了,就……闹的
大了点。”
这岂止是大了点,满院子的人都被吵醒了!那些人也是的,要贿赂就花点脑子啊,新科探花向来洁身自好他们就不知
道?我烦躁地揉了揉额角,“行了行了!把那个女人弄走,给君大人煮点醒酒汤醒醒脑子!我明天再找他算账!”
“是,殿下!”
我一向浅眠,后半夜一直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只好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爬起来。本来心有怨气,但一开门就看见君
瑞同样顶着两黑眼圈直挺挺地跪在门口。
看着眼前这人难得狼狈的样子,我好气又好笑,心里虽不自在,却升起一点久违的亲切感,也不再板出一张黑脸,而
是笑道:“君大人酒醒了?”
大概是被我难得温和的态度吓到,一向说话伶俐的君瑞竟只是傻傻地点了点头。
“醒了就行,以后喝酒就罢了,再吵到本王休息本王就让你后半辈子都睡不着!”不等君瑞反应过来我就噼里啪啦说
了一大通,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本王今天放你休沐,就不用跟着了。”
打发了君瑞,我心情大好,就连明安一直盯着我的眼圈看我都没恼,用过早膳就拉着他和霜竹出了门。
河府的官场并不干净,但好在也没把民脂民膏刮的太过,街上很是繁华热闹,百姓虽不是各个都锦服长衫,但穿着打
扮也都干净整洁,就连路边偶尔可见的乞丐的气色也比我在江南见过的要好几分。
“明安,你怎么看?”
明安四下打量了一下,“比十几年前好。”
我笑了笑,“那当然。”父皇确实是位明君,在朝臣大肆反对浪费劳力挖运河时硬是坚持了下来,造就了如今繁华的
河府。但越繁华的地方事越多,河府的官员贪点没什么,但万不该动官盐的心思。
还记得上一世河府因为官盐一事牵扯进了一大批官员……等等!我停下脚步细想着,当时彻查这个案子的是二哥,时
间也正好是在父皇驾崩前,那不就是……
“公子是不是累了?要不去前面的茶楼歇歇?”
我看了看霜竹,知道大概是我突然沉下的脸色让他担心了。
“嗯,也好。”点点头向茶楼走去,我的思路已经理清了大半,此次父皇派我来怕是为了引开河府官员的注意,然后
让太子走暗线彻查官盐的事,至于君瑞,则正好是内应。
哼~果真是让我来出游的!
被人蒙在鼓里虽然难免气恼,但我也知道不牵扯进去是最好的,在心里发泄一通就作罢,既然是体察民情那就好好体
察一番吧!
“这位公子,里面有上好的兰香玉,要不要进来看看?”
路过一家古董店的时候门口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叫住了我,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袖口处绣着的连氏商号的标志。
心思一转,进了店门。
“公子,一看您就是贵人,上好的兰香玉都在内室摆着,您不妨去里面看看。”
管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看了他一眼,让霜竹和明安在外面等着,自己则进了内室。
里面的人一见我赶紧行礼,我认出来他是上次在江南时跟在连慕容身边的人。
“连慕容找本王有事?”
“启禀殿下,这是连少爷让我交给您的密函。”说着男子掏出怀里的信函递给我。
我接过来拆开,有些疑惑,有什么事带个话不就行了,还弄个密函。
信里只有简简单单地一行字,在看清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仲至二十八年六月十四日亥时,父故。”
第三十章
其实连逸对我来说就像是个陌生人,上辈子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这辈子也是顺着连慕容这条线才查出些许,父皇
告诉我的那些话又半真半假,我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与我是亲父子。
血缘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人们都说养恩大于亲恩,明明我与他没有长久的相处过,只是以陌生人的身份短短地见了
一面罢了,但当得知他的死讯时,我依然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悲哀。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本该与我最亲的人也悄无声息地死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是孑然一身。就算不断提醒
自己还有宇儿、还有霜竹,这种突然涌上来的孤独感也始终消散不去。
那一次见面,我应该多和他说说话的,只是他不认我,我又能说些什么。
除了密函,连慕容还托人带给我一块暖玉,和我一直戴在身上的这块是一对,上面刻着“瑜”字。我看了一会儿,把
两块玉放到盒子里,准备改日再请工匠把它们嵌到一起。人落得劳燕分飞,玉却会长长久久。
我在的这几日,知府府衙里夜夜笙歌、好不热闹,但既然太子已在暗查,我也不好打草惊蛇,只得由他们去。
大概是因为我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宴会中那些人也越来越放浪形骸,就连一向左右逢源的君瑞都拉下了脸。
我实在看不惯席上的丑态,正准备和前几日一样脱身走人,厅外突然吵闹起来,有人高喊着要见王爷,那声音竟有点
耳熟。
“陈大人,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我状似疑惑地看向陈友文,心下却直觉事情有些蹊跷。
“回殿下,大概是家里的下人不懂规矩,扫了殿下的雅兴,还请殿下恕罪!”陈友文神情惶恐,脸色十分难看,“下
官这就去打发了他!”
“慢着!”我挑了挑眉,笑道:“陈大人,本王好像听见有人要见王爷?既然如此,就让他进来吧,本王可是好奇的
紧。”
“这……殿下……”陈尤文吱吱呜呜,脸上竟急出了一层油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