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咦?”
“我可以留下。”
腾戈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过身走到奇煌身边,吩咐道:“你变作人形随我入城。”
奇煌咧开满是利齿的嘴巴,本来就凶狠的模样更加吓人:“你就不怕我在郡守府里发难,坏了你那族胞的好事?”精
绿的眼珠子越过腾戈扫了云露一眼,对于她被吓到的发抖很是得意,“你瞧瞧,她都快抖散掉了!”
腾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点头道:“你说的也对。”
说罢,手腕自腰间翻出羯磨杵,左拳不由分一把拽了兽颈上的棘鬃,横手一扯将之掀翻在地,一脚踩住,以手掀开它
的嘴巴把羯磨杵往里一梗,羯磨杵立即化出辔具之形将野兽颚口牢牢锁住。
近月来奇煌在腾戈严密的看管下无法作恶,倒也很久没被这般羞辱。然而兽性难驯,更何况这头凶兽,当下一声咆哮
抬爪狠狠拍了过去,腾戈抬起手臂硬生生地受了他一记,也震得手臂麻痹。
可他不但不恼,反而微微笑了起来:“果然……太乖的话,便无趣了。”
奇煌自喉底发出咆哮,竟有几分恐惧之意。
一路上倒也太平,不曾遇上蛮寇,远远看到南郡城墙时李逸轩不由得是大大松了口气。
待他们一行四人回到郡守府,顿时把府内呼天抢地的众人给吓了一跳。
郡守李肃虽有三子,但李逸轩却是他老来所得,是他最宠爱的么子,自是寄予厚望,李逸轩也不负众望,自幼饱读诗
书,研读兵法,说到行军布阵更是颇有心得,此番蛮寇来犯,李肃力排众议,派李逸轩上阵,自是希望他立下战功,
他日好继承郡守之位。
谁想兵丁回报,道李逸轩于两军阵前被妖怪掳走!只把李肃吓得魂飞天外,李逸轩生母更是伤心欲绝哭得昏死过去。
正在悲痛欲绝的李郡守打算再召集兵马,好歹把尸体给找回来的时候,忽然就见李逸轩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一问之下,李逸轩当然不可能说是被云露所救,便推说被蛮寇所掳,生死关头幸得云露兄长出手相救。
李肃见腾戈器宇轩昂,虽心中存疑,但中原大地能人辈出,多有奇人异事,若是大惊小怪,倒显得他见识浅薄了。至
于腾戈带来的那个高硕强壮却以金辔锁面的男子许是他的军奴,满身血痂惨不忍睹,想是在乱军之中被刀兵所伤。但
就算浑身浴血,居然仍未倒下,此人之勇悍,实令李肃惊叹。
时是战乱,能得一能人猛将何其幸哉?更何况是救了他儿子的恩人,当下也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安排住处。
至于云露之前被李逸轩带入府中时因其来历不明而被府中个人疏远,但如今见她有这么个能从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兄
长,众人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待,李夫人更是上前挽了她的手软声说话,云露大概从未遇到这般境况,不由得脸带红
粉,更是讨人喜欢。
待仆人引腾戈穷奇入西厢歇息,李逸轩便终于忍不住拉了云露,小声道:“那个,你那族兄还真是挺凶的。”那狰狞
的野兽在那青年手下犹如猫儿,甚至骨头断掉的声音还犹在耳边,他至今仍心有余悸。
云露低头,若有所思,半晌才闷闷地说道:“腾戈以前,连一只蚂蚁也不愿踩死……”
“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暴虐?”
“我也不知道……”云露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条死寂的村落,火烧云的天空刺目得叫人心惊,白泽一族所自傲的雪毛被地上流淌的血液染成了另外一种鲜艳的颜
色,银白色的角也从此不再,它的嘴里,正咀嚼着血肉,爪下踩着的,是四分五裂的人体残躯……
第十一章:何言疾,违天悖理我自由
南郡乃富庶之地,郡守府虽不至奢华,但也颇为气派。
西厢客房虽是无人,但平日仆役勤于打扫,干净整齐,此时坐在床铺上的男人仍旧赤裸着上身,身上的伤也不曾上药
。
仆役送来热水装满了浴桶,虽然有些奇怪明明安排了两个房间,但这两个人却只住其一,不过见那浑身鲜血的男人如
此凶蛮,甚至还要被迫上辔,大概是那青年将军要近身监管免得那家伙逃脱的缘故。
等人都走了,奇煌也不管腾戈有没有吩咐,直接走到大浴桶前,扒掉衣物跃入水中,清水顿时被血污泥泞弄得浑浊不
堪,不知是不是扯到了断骨的侧肋,他一边洗一边闷声哼哼。
过了一阵便有大夫过来给他正骨熬药。
狠狠吃过一顿苦头的凶兽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好肉不翼而飞,等上完了药,看向腾戈的眼
神更是愤恨。
事实上腾戈对他那种不甘心的眼神相当严重地漠视,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向外面的视线若有所思,待大夫走了,
他忽然一抬手,收回了奇煌面上的黄金辔。
奇煌嘴巴一松,总算能够说话,不由冷哼一声,道:“怎么?不怕我咬掉那个小少爷的脑袋了吗?”
腾戈也没回头:“未尝不可。”
“哧——”凶兽嗤鼻,他虽言之放纵,可要是他当着把人给吃了,回头还不得把他煎皮拆骨,他可不吃这样的亏。
门廊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不等对方敲门,腾戈起身开门,外面站着的便是那娇柔的女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唤她:“云露。”
云露看了房内一眼,坐在床上的男人赤身裸体未着片缕,精壮的躯体沈于阴暗之中,明明已成人身,却依然如同一头
充满了爆发力的野兽,云露不由脸上一红,移开视线:“腾戈,我……我想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腾戈迈出门去,顺手掩了门板,把野兽不满地呼噜声关在屋里。
“说吧,你离开东海之滨,到这里所为何因?”
旁人或许不知,但腾戈却知云露乃白泽族族长独女,在族里身份娇贵,若非事出有因,断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中原。
他这般单刀直入,倒让云露一时错愕,也知是瞒不过腾戈。
她也没有隐瞒:“族里的《白泽图》失踪了。”
腾戈闻言神色一凛。
《白泽图》,又称《白泽精怪图》,此书乃上古时白泽先祖受轩辕黄帝托付所着之典籍。白泽通晓天地万物,不但知
其形貌,更通悉驱除之法,其所着之典籍,并非如《山海经》、《十洲记》只载物形,乃录有凡间山川草木百物精怪
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绘影图形,并记载每物驱除、劾制之法。
辗转经年,如今流传于世只余残本。凡人按图索骥,尚可因其一隅而驱百恶,更何况存于白泽族中的真本。此籍不但
内藏天下精怪之真名,能持书能以其名呼之则去,更能制御鬼神。
镇族之宝,又怎会轻易遗失?
“这是怎么回事?可知是何人所为?”
云露摇头道:“只知族里的守卫为利斧所伤,没有看出是何方精怪。”
此言令腾戈暗暗吃惊,竟连通晓万物的白泽也看不出盗书者的真形?
“《白泽图》关系重大,必须寻回。只是上古至今,白泽一族人丁凋零,能入凡寻书者不过几许。”她看向腾戈,“
腾戈,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
“若能寻得此书,便是为我族立下大功,说不定就能……”
“云露,白泽族的事,如今与我无由。”
精致的脸上不由露出愕然,她似乎没有料到腾戈竟如此决绝。
“……你还在怪我,怪伯父,怪白泽全族,是吗?”
腾戈沈下眼帘。
女子轻叹一声:“自将你逐出东海之滨,伯父日日郁郁不欢,我曾见他夜里在你所居房中径自叹息。”
隐藏在眼帘下的淡漠眼神有了一丝动摇。
“其实我们一直想方设法让你回复正常,伯父更是走遍了仙山神岳,甚至入海访寻,可惜一直未能寻得良方……”
“回复正常?”腾戈打断了云露的话。
“是的。”云露没有注意到他渐渐变冷的眼神,伸出小手拉起腾戈,“你的血角乃因恶疾所致,以致令你一时失去常
性,否则又怎会杀戮凡人,饮血食肉?!”
她的手有些冰凉,带着女子柔弱的坚强,却让腾戈在刹那间感到无比沉重。
没有得到腾戈的应和,云露还想再劝。
“嗜吃人肉可不是什么恶疾啊,小姑娘!”
腾戈身后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强壮的手臂横在门框上,斜着头自腾戈肩膀侧处露出来的脸被蓬发所遮看不清面目
,但嘴角的笑容无比邪恶,看得人心里发慌。
“我道白泽达知万物,原来也不过孤陋寡闻。”
“你胡说!”
娇滴滴的女子气势略有不足,反而令那奇煌像看到有趣的玩具般笑得更欢:“从来没有人说穷奇吃人乃因恶疾所致,
我就是喜欢吃人,能怎么着?”精绿的眼睛闪烁寒光,“不过是吃几个人,犯得着那般大惊小怪么?要不我去前院弄
两个人过来,当场吃了,让你开开眼界?”
“你、你……”云露乃是雌兽,在族中时总是受到庇护,何曾遇过奇煌这般恐怖恶劣的凶兽,却又无力制裁,当下气
得满脸通红。
“道不同,不相为谋。”腾戈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云露,此事你不必再说。南郡不宜久留,你还是速回东海之滨比
较妥当。”
云露愣了愣,随即摇头:“我不走,刚到中原的时候,李郎救了我一命,我必须先报答他。”
腾戈皱眉:“之前你已在乱军之中救他性命,也算是还了恩情。”
“我……”云露欲语还休。
“仙凡有别,更何况你是神兽。”更何况自古以来仙女、仙兽、仙禽什么的报恩的、以身相许的确实不少,但最后在
凡人手里撂个好的可没有多少。
云露猛地抬头,对上腾戈清澈如水的眼睛,料不到竟被他一眼看透,然而当局者迷,陷于情爱漩涡的女子又岂会因三
言两语所动摇?
“李郎与我心意相通,也早是知道我的身份,仍将我带到家中,可知他并不在乎世俗之见。”
腾戈见她心意已定,亦未劝阻,只道:“如此最好。”
说到情郎,漂亮的脸庞泛起粉桃的红晕,更见艳色,却忽然听到那凶兽森森的插话:“一个弃阵而逃的家伙,可不见
得有多少能耐。”
云露气得满脸通红,看向腾戈想让他代她教训那口没遮拦的凶兽,然而却在看到腾戈洞悉了然的神情时愣住了。
“你……腾戈,莫非你也觉得……李郎非是可托之人?”
腾戈凝视她片刻,道:“此人权欲之念极大,易生魔心。若生于盛世,一旦失败,最多不过落个声名尽丧的下场,但
时在乱世,却犹如飞蛾扑烛……”那双总是淡然无情的眼睛此刻闪过一刻锐利,“自寻死路。”
云露心里“咯!”一跳,她知道腾戈有通辨人心之能,可要她如何相信那个对她百般好的男子是个利欲熏心之人?
“若李郎为利欲蒙蔽,我也能将他导归正途。”
腾戈沉默半晌:“若劝他不住,你可来寻我。”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其意不言而明。
女子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凝视着腾戈:“腾戈,你没有变,对吗?”
犹如蒲柳柔弱的背影渐渐远去,腾戈沈凝半晌,方才回头,对上拦在门口的奇煌,眼中带了几分玩味的打量。
奇煌被他盯得非常不舒服,爪子一飙出来,“哗啦——”一下在门框上给割出几道深刻的爪痕,咆哮之中显然夹合了
恼羞成怒在里面:“看什么看?!没见过穷奇啊?!”
腾戈点头:“确实,虽早闻四凶之族,但自古以来,我也就只见过你这一只。”
“那有什么奇怪的?”奇煌嗤之以鼻,回身入房继续往床铺上面趴着,他一身皮坚甲韧,趴荆棘丛都没问题,但既然
有柔褥暖枕当然也没必要刻薄自己。“你以为四凶能那么乖乖听话被驱于边裔?我那时还小,否则也活不下来。”
上古之时舜王镇压四凶之族,把肆虐中原的四凶驱至边裔之地,战况之惨烈恐怕绝非似古籍记载的三言两语那般简单
。
“既然知道凶族已不比从前,那不是该收敛一些吗?”
奇煌龇牙:“那敢情我吃个人还得夹着尾巴,偷偷摸摸?”
这事还能光明正大的吗?!
不过也对,吃个饭还得找地方躲着吃,确实没什么道理。
腾戈失笑,忽然觉得这头凶兽虽然质恶,但倒不失率性。
“要照你这般四出肆虐,咬食无辜,若非天旨之上有你用处,天庭早该派出天兵前来降伏。”
奇煌恨恨地瞪了腾戈一眼,转过头朝里地磨牙,背上刺纹的天旨无时无刻提醒着如今他已是天君座前走狗。
“谢谢。”
安静的居室里腾戈的声音清澈明亮。
床上的凶兽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违天悖理之事,好像也就只有四凶能有如此理直气壮。”
青年的声音依然是轻轻浅浅的淡然,但里面却带了一丝自嘲,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半晌,一直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的野兽闷闷地哼了一句。
“你的角……颜色挺漂亮的……”
第十二章:魅宾满,三军战地滚头颅
奇煌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他对腾戈还是无比愤恨,每每迫于其羯磨杵下驱除鬼疫,不得自由,更没法吃上一口美味的人肉,他都恨不得扑上去
撕碎他的喉咙。
可是有的嘶吼又忍不住回头悄悄打量。
尽管浑身青钢盔甲包裹的青年颀长的身形完全没有一丝那日所见白兽之姿容,可心里偏偏就像被爪子挠着般,老抹不
掉如雪柔软的白毛,艳红颜色的角根,如果那不是一双断角,而是一对完整的犄角,与雪白的长毛一端配着,该应该
……更漂亮吧?
奇煌心不在焉地吞掉嘴里咬碎的鬼疫,随手又抓了一只,塞嘴里继续嚼,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还百般不愿吃这种没滋
没味的鬼魅之物。
站在不远处的腾戈状似随意地一抬手,羯磨杵带着锐利撕裂了空气,一只从他背后偷袭的鬼魅被劈开两半。
郡守府中,李氏父子便多番盛宴款待,席间除了感激腾戈救命之恩,还痛斥朝廷无能,乃令百姓陷于兵灾,又盛赞腾
戈与奇煌乃不世之勇士,唱做念打,七情上脸,就差没当场敲碗碟来上一首“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以表达定国安邦之宏志,求才若渴之迫切。
若是换了怀才不遇的猛士,确实会被其感动,豪气一起,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就能把自己整个给卖了。
可惜腾戈却一直态度清淡。
敬酒,他喝。夹菜,他吃。
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热情。不曾断然拒绝,也不曾感激涕零。
反而让李氏父子一时无从下手,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