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霞光镀在他们相拥的身体上,柔软却空旷,仿若深山之中的日光,耀眼却又清冷,是无希望的温暖。
18.
毓南王谢君卓,“琴书双绝,宁毓博才”,是“平宁三公子”中最得世家子弟信任的,这不仅是由于他是先帝的长子
,更由于他的优雅清明,所以他的门客中世家子弟居多,平日聚会也多是吟诗唱和之举。当谢霖去拜访他的时候,他
正带着门客赏花品诗,见着谢霖,他稍吃了一惊,尔后便微笑着迎了上去。
“阿霖?”十四岁以前,谢霖与谢君卓师从同一人,自认十分熟稔,但那时的谢霖稚弱而安静,眸间总是笑意湛然,
而今他已出落成沉稳淡静的模样,眸光变得凛冽而漠然,已全然不复昔年模样,这样的落差让谢君卓也有了几分疑惑
。
“君卓,”谢霖笑笑,“你挂着毓南王的虚衔却从不上朝,真是悠闲啊。”
谢君卓怔了怔,方又笑道:“王爷本来就不用上朝啊,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阿霖,听说你要娶亲了,恭喜。”
听到这话,谢霖的眼底却划过一抹伤痛,那个精灵般的男子的笑颜突然牢牢地占据了脑海,让他呼吸困难。
“阿霖,你怎么了?”谢君卓担心地问,“莫不是边事太累?”
“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谢君卓正欲再问,忽然见自己的几个门客气急地奔过来,其中一个还鼻青脸肿的,似是受了很重的伤。
“清远侯的手下打伤的,我们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他们就动手了,那些江湖子弟,果然是欠管教。”话音刚落,便
听到仆役汇报说清远侯容含之前来拜访。
闻言,谢霖下意识地准备告辞,自从那日见了章帝和含之那幕后,心中一直郁结着块垒,虽说这表现像是妒夫,但自
己却完全控制不住内心翻涌的酸涩情绪。
“阿霖?”谢君卓唤道,“听说最近清远侯病倒后是在你府中休养的,想必你们的关系不会太差,帮我一次可以吗?
”
“什么?”谢霖不解。
“没什么,只是我一直觉得清远侯是讨厌我的,”谢君卓苦笑,“我不太明白他为何会如此。”
谢霖莞尔,他怎会了解?因上官岚扬对他的好,容含之就足够以此恨他了。正想着,眼前突然多了个人影,三日不见
,容含之似乎更瘦了,仿佛日光下的一抹阴影,风一吹便会消散。容含之也迅速发现了他的存在,但只是挑了挑眉,
不置可否。
“毓南王,我的门客失礼了,万望谅解。”容含之抱拳对谢君卓一揖,“我已责罚了他们,希望你不要太过计较。”
每次见到容含之,谢君卓都会被他的容颜所震撼:飘逸出尘,俊雅绝世,又总带着些孩子气,长而卷的睫毛宛如蝶翼
一般上下扇动,那对眼眸清澈而闪亮,勾人魂魄。大概只有岚扬,才能对这样的美人无动于衷吧?记得很久之前曾问
过岚扬这个问题,他只是温文地微笑,答道:“我和他一起长大,注定了只能互相依赖,不能相爱了。”
“清远侯何必亲自前来,这点小事,随便差个人过来说说便是了。”谢君卓笑道,“正好我们在赏菊,清远侯要不要
一起?”
容含之抬头看看谢君卓温煦的笑容,又瞟了眼谢霖冷漠的面容,叹道:“不了,我还要回府管管容琴那个不省事的妹
妹。再会。”
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谢霖才如梦方醒,询问那几个门客:“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说他们主子以色惑主,有错么?容含之难道不是这种人!”其中一人忿忿,“王爷,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最后
这话,却是对着谢君卓说的。
“罢了,你们真想我和清远侯闹个不可开交,让旁人看笑话看闹剧去,”谢君卓的声音里有隐怒,“你们先下去!”
“君卓,含之真的是以色惑主的人么?”谢霖淡淡问道。
“不是,我了解君曜,他不爱清远侯的,他只是通过清远侯,在想那个也许再也见不到的人。只是清远侯有时太过乖
张,皇上又包容他,所以难免有些个不怀好意的人散播些流言出去。”
“若是亲眼所见呢?”
谢君卓愣了愣,尔后笑起来:“有时眼见也为虚。若清远侯没有亲口承认,我绝不相信他那样冷傲的人会放下身段去
以色邀宠。”
谢霖也跟着微笑,暗自下定决心要找容含之问清楚那日的前因后果,也算了了自己的一个困扰。
19.
很乱。
在看到谢霖冷漠的表情时,容含之便感觉如斯。他见过这个男人温暖的笑容,亦见过他发怒的神情,但从来没有一次
,见着这人的漠然。这样的谢霖,太过陌生,陌生到,让他觉得仅仅几日就永远失去了那个可以温暖自己的人了。
于是自己只好逃离了。虽然在岚扬离开时承诺过不去找谢霖,但自己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不过依今日所见,自己也没
有再去找他的必要了吧?
“含之,”在跌跌撞撞地走了一阵后,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声呼唤,轻缓而坚定,“含之。”
容含之扭头,谢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是有点愧疚,于是他便笑了,漂亮的唇微微上翘着,仿佛打赌胜了的孩子:“谢
霖,你怎么在这?”
“我想见你。”
“刚才不是在毓南王府见到了么?”容含之轻蔑地哼声,“找借口时也要用点心。”
“我是说,我想见到真正的你,不带掩饰的你。”谢霖叹息着,抓住容含之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握紧,“可以么
?”
“当然不可以。”容含之似笑非笑,却没有试图抽出自己的手指,“没有谁可以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谢霖的面容上忽然现出一丝哀伤,缠缠绕绕地纠缠在两人周围,让容含之也不禁动容。
“你爱皇上么?”长久的沉默后,谢霖低声问道。
容含之哧哧地笑,眉毛微挑,带出分不屑情绪:“不爱。”
“那荥阳侯呢?”问话的声音隐隐有些干涩。
容含之犹疑了许久,还是叹了口气,道:“你本就看出来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是看出来了,不过不听你亲口承认,总是不甘心。”谢霖讪讪笑着,低喃道,“这样也好,不该萌生的私念,越早
断了越好。”
“嗯?”容含之疑惑,“你在嘀咕什么?”
“与你无关。”谢霖的笑容里掺杂着释然与苦涩,“含之,你无须过问。”
容含之低笑:“秘密么?”
“不,”谢霖放开手,用指节分明的手指握住虚空中的某处,神色平静安宁,声线温柔沉静,“事实。”
“若我早遇见你,”容含之蹙眉,“说出来你不要介意,我会爱上的,也许就是你了。”
“不会啊,若你早遇见我,我怕就不是今日的我了吧。万事都没有重来的机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事实就是事实,
不是一两个美好的假设可以推翻的。”
容含之一怔。
幼时的记忆中,上官远峤有一日携着自己的妻儿林佳薇和岚扬去上香,正好遇见了在那里玩闹的自己。那美丽的女子
只略一点头,深碧色的眼瞳中盛满了悲悯,眼泪也簌簌落下,仿佛芬芳的花朵凋残:“可怜的孩子啊。”自己仰视着
那个女子,感觉到她的手轻柔地抚过自己的头顶,比母亲还要温柔。
“孩子,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很多坎坷都是横亘在自己面前逃脱不过的劫难,这是事实。世界上最美好的,是假设,
但假设是最虚幻的东西,我们根本无能为力,所以不管多苦,你都要微笑咽下,知道么?”
自己懵懂地点头,但其中的真意至今依然没有明白得透彻,谢霖却说出了这么类似的话,果然是边境磨砺人么?
几日前荥阳侯府。
午后,上官岚扬伴着一个容色艳丽的女子散步,那女子有着深碧色的眼眸,笑容温软而美丽。
“母亲,含之真的逃脱不了么?”
女子的目光一瞬暗淡下去:“是啊,他应该已经遇到了命定之人,如今,也只有那个唯一的办法了,只是我们这样做
,未免太残忍了,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母亲不能尽力消解么?”
“我的生命也到尽头了啊,虽然我的身体异于常人,容貌衰老得极慢,但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林佳薇笑了笑,“不
过自从你父亲三年前亡故后,我也生无可欢了,只是挂念你们这一双儿女才苟延残喘着,估计这两个月也该到极限了
吧。我看不清远峤、你和莺云的命运,其他人却透彻已极,真是的。”
上官岚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可是母亲,你怎么能抛下我和妹妹?”
“你们已经长大了,我看护不了时你们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岚扬,含之是个好孩子,你要保护好他,他的命运太过
可悲。”女子捻起一枝干枯的竹枝,轻轻唱诵了声,那竹枝迅速变绿,但不一会儿便又枯干了,“你看,以前我施这
个法术,可是可以存留两三年的呢。可现在不行了,含之的事,只有靠你了。况且就算我处于极盛时期,也改变不了
生死何灾厄啊。”
上官岚扬悲伤地注视着前方,眉间愁绪愈深。
“唉,傻瓜,什么都有盛衰,”林佳薇轻轻揽过上官岚扬,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膀,“其实有时活着比死了更累,但
我还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这也算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自私吧。岚扬,莺云要出嫁了,她要嫁的那个男子如
何呢?”
上官岚扬咬牙:“是含之的命定之人。”
“冤孽啊。”林佳薇的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那是一个怎样的男子?”
“刚毅果敢、也温柔细心,是个不错的人,莺云嫁给他,应该会受到呵护,只是爱什么的,也许就不能奢求了。”上
官岚扬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他原本可以成为含之的温暖的,只可惜……”
林佳薇执起上官岚扬的手,一缕深紫色的光华霎时窜入天际,她瞳仁的深碧色似乎也浅了些,目光渐渐涣散。二十多
分钟后,眼中的光芒才重新聚拢,她对上官岚扬笑道:“刚才看了下那两个孩子的事,从你的记忆里分析,现在的含
之并没有深爱上他,还好。”
“是吗?”
林佳薇不满地敲敲上官岚扬的头:“虽然我的法术力量退步了,但看到对方记忆的能力又没变。”说着又疲惫地靠在
上官岚扬的肩头,“我累了,回去吧。”
20.
“端北王,请务必将主子带回来,拜托了。”那汉子最后的话还响在耳际,谢霖已足下生风地奔出了老远,心中担忧
莫名。
那个容含之,就不能消停两天么?明明上官岚扬、洛景园都不在近处,还去皇上面前犯事,不是找罚么?也亏得他的
门客机警,偷偷出来告知了自己这个据说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人。什么唯一值得信赖,大概是看中了自己可以随意出入
宫门这个特权吧?
等到了容含之被拘禁的阳兮宫,却发现这里没有任何侍卫、婢女,安静非常。果然章帝虽然嘴上说得狠,但落在容含
之身上的责罚,从来都不会太重。
虽然已是深秋,但这一路奔来,谢霖的额上鼻尖早已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可看到容含之时便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落叶缤纷,白衣男子蹙眉站在层叠旋下的黄叶中,清冷安恬。听见人声后,他的目光转了过来,清澈好奇的目光宛如
无知的幼童,唇角略略勾起,开心地笑起来:“你是谁?”
谢霖一怔,讷讷:“含之,你不认识我?”
容含之仰起头,满眼俱是迷惑:“不知道啊。你是谁?你认识岚扬么?你看见他了么?他来了么?”越问越急切,甚
至还着急地奔了过来。
“他不在。”谢霖摇头,“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又不在么?”容含之失望地低下头,神色沮丧,“岚扬都不陪我了,他不要我了么?”
“含之,”谢霖扳过容含之单薄的肩膀,微用力捏住他的肩胛骨,“清醒些。”
似乎是被肩膀的疼痛惊起,容含之的眸中闪过一丝清明:“谢霖?”
“是我。”谢霖松了口气,“皇上到底做了什么?”
“没怎么,只是让我喝了‘梦阮’。”容含之回答得云淡风清。
“梦阮”,饮之便似沉入无尽的梦中,只能记得心中记挂最多的人,只能展现最本真的自己,直面心底最深的惊恐和
疼痛,若非章帝怒极,怕也不会逼含之饮这药吧。幸而这药只有六个时辰的效用,否则……
“含之,我带你回府吧。”谢霖叹了口气,认命地拉起容含之的手腕准备出宫。却冷不防被容含之挣了开。
“你疯了吗?皇上罚我在这里待一日,便是圣旨。你带我出去,是违抗圣旨的大罪啊。”
谢霖微微笑了一下,脸色不辨悲喜:“我认了。”
容含之愣住,良久后扑入谢霖怀中,低声哭了起来。谢霖伸臂揽住他,像哄一个孩子似的细心温柔地安慰着。
“谢霖,是不是与其惦念他人,不如被人惦念呢?”怀中的男子喃喃,“你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忘掉他。今天
,可以待在这里陪我么?”
谢霖低头,怀中的男子也正好抬起头来,空蒙的泪眼渐渐涣散开去,之后又恢复成那副不谙世事的孩子模样。
“你是谁?”容含之轻声问道,同时努力挣脱这个怀抱。但自己腰侧的手臂却冷定如铁,头顶传来一阵冷静而又怜惜
的语声:“乖,睡会儿吧,醒来就好了。”带着奇异的安心的力量。接着容含之便感觉自己凌空而起,虽然意识不甚
清醒,但面前的男子让自己觉得熟悉安全,也便默许了这个举动。
待得身体接触到了柔软的床铺,温暖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之后,察觉到那人气息的远离,容含之下意识地就伸手拽住
了他的衣角:“陪我。”十足的撒娇语气。
谢霖笑笑,便也顺从地在容含之身侧躺下,任由那个男子满足地缩在自己怀中,看着他沉沉睡去。睡梦中的他呼吸清
浅匀净,嘴边还隐约有一丝笑痕,纯净得像个灵童。
“果然只有是个孩子时,才可以看见你这般全无防备的样子啊。”谢霖楼得紧了些,低声,“含之,我不顾了,就算
明日就是终结,也要快乐一日算一日。”
含之,即使你心中不曾有过我,我也愿意为了你,摒弃所有的准则。
永不背弃!
21.
翌日容含之醒来的时候,除了屋外淅沥沥的雨声,偌大的空间里一片空寂,凄冷得就像梦魇,但身侧却是温暖的,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