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明王诈死,手下和他一起隐姓埋名,在北方建立了长夜庄。为了不泄露身份,庄里的人以辈分排座次相称
,从庄主依次往下,范大先生,芸二娘,赵七叔……我呢,没有排号,老辈的人以前叫我“小祖宗”,现在么……
“七叔,您老还是叫我‘小祖宗’好些。”我也呵呵干笑。
“进去再说。”芸师父边吩咐边把我推进门去,又转身叮咛,“赵七,你可看好了。”
“二娘你就放心吧。”
只来得及冲赵七叔笑笑,就跟着芸师父向里走,沿途又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也不及停留。
宅子内堂,闻哥早早在座,左首稳坐着一个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
“哥!范师傅……”
前一声我叫的欢喜,后一声却打了折扣。
“你来了。”范师傅淡淡抬眉。
一年不见,他更显消瘦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只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犀利无比,随便一扫,就是
迫人的寒光。
我最怕的就是这双眼睛,以前所有的胡闹和偷懒,全部在这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范师傅。”
规规矩矩跪下磕头,然后接了芸师父递过来的茶盅,双手托了,恭恭敬敬的递上。
“以前我就说过,你不是池中之物,却想不你如此年轻,就出人头地。”
范师傅接过我的茶,放在一边,没有喝,“当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也该称你一声‘苏学士’了?”
他知道得好快。
心中暗叫不妙,我只顾着一人在客栈中失魂落魄,却没有向闻哥报备这样的大事。闻哥不在意,范师傅面前却说不过
去。
“范师傅,鹊儿不是有心欺瞒……”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答。
范师傅没有说话,屋子里一片安静。
我就那么一直跪着。
用眼角撇向闻哥,闻哥正襟危坐,偶尔看我一眼,眸中略带紧张,却抿着嘴一声不吭。他敬重范师傅,再疼我,他也
明白在范师傅面前造次,我只会更惨而已。
心中叹气……今天已经这么跪着两回了,膝盖那里,明天肯定要肿。
一炷香过去,还是芸师父插嘴了:“老范,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起来。”范师傅终于说。
我爬起来,不敢伸手去揉膝盖,规规矩矩的立在下面。此时是不能透出一丝委屈,不然会被他君子不齿,大骂软弱无
能。
“坐。”
终于,又等来了冷冷的一句。范师傅严苛,却不是个残忍的人。
一旁小凳上坐了,等他吩咐。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是。”
巨细无遗的一一道来,不时被范师傅插话打断,每一次都详加解释。
“老四都告诉你他是元觉了,你怎么还反应不过来?”
他眼睛盯着我,手在桌子上猛的一拍。
我听得一悚,继而苦笑,怎么人人都觉得,记得皇上的名讳是这么正常一件事。我又不是天天随侍皇家的,我记得闻
哥一个人的名讳,还不够么……
嘴巴一动,还是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鹊儿糊涂。”
“你是糊涂!”他伸指指着我,须臾又放下去,“罢,罢,若不是你糊里糊涂,你也没这个机缘。”
“范师傅,”闻哥插嘴,“这事也怪我,前几天鹊儿问过我廉王老四,是我一时大意没有细查,那元冀前年从军北境
至今失踪,是廉王家按下了消息。”
我默默听了,心中暗惊,真的廉王四子失踪近两年,可不就是死了?那日我在廉王府上不知其中隐情,说起与北和谈
之事,自管自顾滔滔不绝,那上下几口是怎么忍得的啊。
“凭你在廉王府发的那番宏论,我还真是看轻了你。”
范师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想。
我赶紧说,“师傅,您别笑话鹊儿了……”
“我有没有开玩笑我自己清楚,你以为我范楚云,是随便夸人的吗!”
想不到他立时变脸,拍桌骂人。
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鹊儿也是得师傅多年悉心教诲,栽培出来的人,也难怪四弟看得中。”闻哥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不动声色的
打圆场。
范师傅的脸色有所缓和,“不错,你这么歪打正着入朝,倒是省事。”
他转向闻哥,“自己人去了老四身边,行事便宜,我们以此改变计划,也可……”
“可——”
我心一惊,欲言又止。
“什么?”范师傅转过头来。
“可是……”我低着头,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今天我已经拒绝入朝为官了。”
空气倏的变冷。
眼角瞥到闻哥前倾的身子缓缓的坐回去,似是松了一口气。范师傅的身子却是僵直,片刻之后,他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为什么?”
我惴惴不语,心想如何不越说越错。
范师傅等不及我答话,起身踱到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半晌没有做声。我不敢抬头,头上两道目光森然射下的感觉
,却如芒在背。
“哈哈……”突然他怒极反笑,“你该不会……为赌一口该死的气吧?”
一针见血。
我大汗淋漓,为了这个根本算不上理由的理由。
“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错的离谱了,所以不知道说什么好。
即使不抬头看,也能感觉到范师傅灼人的目光,片刻也没有离开我的头顶。
“啪!”
响亮而干脆的一巴掌,右脸一阵火辣辣。
“你……你到底把这些年都当成什么了!你又把二殿下当成什么了!”他的声音都带了颤。
我从凳子上爬下来,跪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你说!”
我不敢说。
又是一巴掌扇过来,眼前直冒金星。
“范师傅,鹊儿不入‘长夜庄’是我们早就说好的……”
闻哥不忍,起身过来插嘴。
的确,自两年前我下山出庄起,就不再是庄里的人了。
“殿下!”
范师傅转头,长叹一声,“不在‘庄’,他也不是独活于世,况且事到如今,难道您还以为他真能退的出去?”
闻哥要说话,我先开口,“哥,范师傅说的对。”
“你……”闻哥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哼,好样的,你倒是知道殿下疼你,可你说说,你做的都是什么事?”
范师傅一脚踹过来,我没敢躲,一倒,赶紧又爬回来跪好。
他来回踱步,语不成句,“你赌气!你清高!你意气用事!那么多人的生死,你懂不懂!”
“是鹊儿任性了。”
“任性?”
范师傅气得浑身发抖,“混帐!你有什么资格任性,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放你在广平两年,你以为你真是个什么白莲
公子了?好,好,好……”
粗人生气骂人,大儒生气说“好”,既骂了粗活又一连说出三个“好”来,是范师傅动了真怒。
我这回……真把他气死了吧。
“皇天在上,我范楚云今儿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又是一个巴掌扇下来,我及时偏开一点,没让打着眼睛。
“范师傅!”
“老范!”
闻哥和芸师父把范师傅拉开,范师傅不会武,被那两人驾着,还挣扎着毫无章法的乱踢乱踹,挣到后来,他脸色由青
红变得青紫,怕是要引发心疾。
跪在那里,茫然的看着芸师父手忙脚乱的掏出一颗药来塞进范师傅口里,又替他顺气,闻哥站在一边,担心的看看我
,又看看范师傅……
惶然低下头,我已经知道错了。
他说得没错,他遵从一辈子的君子五德“仁、义、智、勇、洁”,我是一点也没做到。
我不是,也没有资格做一个逍遥才子,虽然有一恍惚,我以为我是。
全错。
等到屋内再次平静下来,我对着身前一地狼藉,大气都不敢出。
范师傅终于回去坐着,芸师父在他胸口一下一下的按着,给他顺气。
“欲迎还拒的道理你懂吧。老四毕竟看中你,既然能叫你考虑,就还有机会。”范师傅说,“而且你也别天真了,你
以为他叫你考虑,就会真的随便放过看中的人?”
“是。”
“太早回头不好,你歇个两天,再回去应承下来。”
“鹊儿知道了。冬河镇之事,还请范师傅费心。”
“这个你不必担心。”他摆摆手。
“多谢范师傅。”
话都说完了,我伏在地上磕头。
他没有起身,却道,“起来,我受不起。”
芸师父送我出来,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客栈下面,她掏出瓶膏药来塞给我。
“你别怪你范师傅。”
我在黑暗里笑了笑,想到她看不见,又出声答道,“我明白的。”
芸师父无声立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顿一顿,我也跟着叹气。
“师父,您还是少叹些气,脸上皱纹……真的已经很多了。”
“……”
我挨了一掌,算作她的回答。
“疼啊,”我捂着胸脯小声的喊,“疼死了!肿了肿了……”
“哪肿了,老范手重啊?”
她忙把我掰来掰去,仔细查看。
“不是,”我终于从她手里挣出来,指着新患处,“是你打的,呐,看啊,就这,看不出来?是内伤!”
“……”
……
“芸女侠……凌云仙子?”
“去你的,死不了快给老娘滚上去!”她果然翻脸了。
我乐了,伸手要抱,她不给,两人打半天,终于还是被我得逞。
“中秋快乐啊,师父明年更比今年动人。”
芸师父在我怀里扭不出来,低声吼,“不是说我有皱纹的吗!”
“总要有几根的,不然这年纪还这么美,人家要把你当狐狸精的。”
“……臭小子,说谎不打草稿。”她挣开我手,吸吸鼻子,在怀里掏掏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拿去。”
我摸摸,圆不圆,方不方的。
“师父,这……”我拿着那玩意掂量几下,疑惑的问,“该不是你做的月饼吧?”
铁砣一样,能吃么。
她伸手来抢,“不要算了。”
“不行,这么大一块,我正好饿着呢!”
“哼……算你识货。”
她再吸吸鼻子,转头看看四周,双手合拢,置于膝下。“来。”
我踩上去,她轻轻一托,我便跃上二楼窗台。
覃史载暄德三年,江南文士顾文古,蜀中文士郭怡,北邑文士苏鹊,文才卓然,厚德博识,经廉王保荐,赐同进士出
身,入翰林院,授翰林学士,秩同正四品下,通议大夫待诏,入朝随侍天子。
第一卷·知秋意·完
第二卷:醉冬风
18.青云平步
日正当空,我从中书省所在的昌平殿迈出来,拍拍袖子,舒一口气。
“苏大人。”
殿外侍卫见我出来,忙礼貌的招呼。
“哎,两位辛苦。”
“不敢,苏大人辛苦。”
“呵呵……”
布衣一语成卿相,半个月下来,被别人这么叫着也习惯了,这身蟒袍穿在身上,也没有原先那么别扭了。
我甩甩袖子,熟门熟路的往弘文殿去。
虽然这条路已经走的极熟,路过的时候,还是不免向两边多望了几眼。皇宫就是皇宫,金碧辉煌,重楼叠嶂,值得好
好欣赏。
快到弘文殿的时候,遇到郭怡。
“郭大人。”我远远作揖。
看他的样子,刚从门下省过来。
他走到近前,还施一礼。
“苏大人。”
天天见面,客套也就省了,何况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干什么去了,不提也罢。
“苏大人先请。”到了弘文殿门口,郭怡站在台阶上礼让。
“请。”
我也不跟他客气,先迈进去,反正又不是我们谁家的书房。
“臣苏鹊,郭怡,参见吾皇,万岁……”
“平身吧。”
案上那人挥手打断我们,懒得听那一套。
“两位爱卿,见习得怎样了?”
景元觉坐在批改奏折用的天子书案上,案上并没有几本奏折,他原先捧着一本书在读,见我们进来,随手放下,倚在
椅背上问话。
“禀皇上,今日早朝无廷议,门下省亦无重要批折……”
郭怡上前一步,嘴上这样说着,手却在袖子里掏起来。“只是微臣见张大人,舒大人的批文行文老到,字体优美,特
地借来看看。”
变戏法般,他从袖管里掏出两本奏折来。
我瞪着眼珠子感叹。
……真乃神人也。
做才子做得呱呱叫,连做鸡鸣狗盗之徒,都有如此天分。
郭大人不为我一旁敬仰的目光所动,将那两本顺手牵羊的文书呈上。景元觉面无波澜的接过,打开略略看了,沉吟片
刻,又合起来,还给他。
“的确行文优美,郭爱卿观摩过了,不要忘了还给人家。”
我再叹,这位……也是高人。
“是。”
郭怡恭恭敬敬的接了,又塞进袖管。
……他们两个君臣搭配,戏唱得倒是不累。
我正在比较他们这种明显的小人作为和我的所作所为之间的差别,景元觉转过头来,“苏爱卿可有心得?”
在中书省厮混了半日,哪有什么狗屁心得。
“今日看到李澄光大人起草的治洛令,文笔简练,极有章法,好生仰慕。”
我参考郭怡语气,言不由衷道。
“哦,说来听听。”
“是。启禀陛下,”我没有本事偷,只会死记硬背,“李澄光大人的治洛令是这样写的:夫洛水在我京畿之侧,灌溉
千顷农田,颐养万户食宿,北岸官粮之储,南岸生民储赋,乃我朝盛隆之重地,兴旺之……”
“爱卿,”景元觉出声打断,“拣重点的说吧。”
背的人没嫌烦,听的人不耐烦了。
“简而言之,李大人强调了治淮之重要紧迫,责令沿岸官员及时疏通河道,排瘀泄洪。”
“嗯。”
“还有江南道今岁盐务尚未上报,中书省应户部请,下文催促。兵部所呈冬季开支,转尚书省,发由度支库审核。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