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曼丢开手中的硬弓,拎起大锤,领兵向那几匹尖刀般的快马迎了上去。
他的臂力过人,手中大锤将近八十斤,无论宋军如何勇武,无论用长矛还是大刀,便没有一个挡得住他一招半式。端的是当者死,中者亡,眼见得已渐渐逼近那个身在宋军拱卫之中,紧紧抱着施仲嘉,纵马狂奔的青衫人。
他认得那人面上的伤疤,那是王元威!捉住他,等于同时捉住宋国西北军最高的两个将领,此二人一旦身死,宋国必败!
忽然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眼前火花四溅,阿斯曼前冲的势头被甚么人硬生生挡住,凌空挥舞所向无敌的大锤,竟然被硬生生地架住。随即面前那人将手一推,便将他的大锤荡在了一边。
这是甚么人?
阿斯曼又冲出去几步,拨转马头,回身望过去,但见一员胡将,身穿宋军服饰,手持双刀,正自冷冷望着他。
“你是何人?”
那人双刀一错,答道:“无名小卒。”
无名小卒?阿斯曼浓眉一扬:“你的刀,很好。”
“你的锤也很好。”那人微微一笑,“今日不和你比,胜之不武。”
此人口气竟然如此狂妄!阿斯曼不由大怒,纵马前冲,双足猛地下蹬,借力高高站起,轮起大锤,向那人用力砸了过去!
便在这个时候,阿斯曼忽觉脑后响起一阵异样的风声,在战阵中千锤百炼出的敏锐知觉先于他的头脑做出了反应,他双手死死握住锤柄,勉强在中途转了个方向,大锤转而向右,带动整个人猛地侧扑,只听“当!”一声巨响,随即左耳后被大力猛烈撞击,精钢所铸的头盔竟然被来箭生生射裂,碎成几块掉落在地。耳中骤然嗡嗡作响,头晕目眩,一头栽倒马下。
左近十余名夏兵抢上前来,护卫太子,又是“嗖嗖嗖”连续几声风向,几支长箭破空而至,将那些夏兵一一钉在地上。阿斯曼眩晕之中,忽听到一道已熟悉之极的风声直标标向自己扑来,长箭未到,箭风已逼得面上肌肤如被刀割。他勉力自腰间抽出腰刀,奋力向声音来处推挡过去!
却听“喀拉”一声,腰刀当中而断,那支冰冷的长箭势头不衰,继续毫不留情地撕裂重甲,又深深插入他的腰间。
周遭无数夏军立时涌了过来,将太子紧紧护住,抱上战马,向东一路退了下去,阿斯曼用力捂住汩汩冒血的伤口,转头向箭来处望过去,却见一红衣红甲的年少将军,口衔钢刀,手挽长弓,在束河寨门楼最高处当风而立,满头黑发迎风飞舞,直如天神下凡一般。
阿斯曼用血一样的目光盯着那人,自牙缝中嘶嘶挣出几个字:“给我杀了他!”
64.进山
阿斯曼匆匆撤走,余下的夏兵却泰半转到了束河寨方向。
平安先前虽然攻上了束河寨的门楼,但束河寨中的夏军数目还是很多,他身边兵力本就所剩无几,箭支又渐渐供应不上,远处的夏军如潮水般扑了过来,寨口的那部分兵力也眼见得就挡不住了。
他与子文之间片刻间便隔开了千军万马。站在高处遥遥望过去,那个青衫的影子在十余骑拱卫下,已渐渐近了山脚。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后紧紧跟随,双刀纷飞,斩断夏军拦截的脚步。
他……应当会得救的罢……平安胸口微微一痛。那人,一定会拼尽全力救回他罢,只是自家,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心中无比清楚,所谓宋军来援的大队人马,不过是个骗局罢了。他在路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相救,来不及通知渭州,更来不及通知兰州,来的,便只有现下这百余骑人马而已。
子文中箭逃亡,夏军不退。尽展平生之力射伤阿斯曼,夏军仍旧不退。
现下还留在此地的千余人早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面对几万穷凶极恶的夏军精骑,便是必死之数。
夏军在门楼脚下点起了大火,这样干燥多风的初春,木楼燃烧极快,眼见得开始摇晃,吱吱嘎嘎作响。
再也坚持不住了。
他望脚下的战场,那里,着黑袍的宋军越来越少……褐色的夏军如无情的沙漠,一点一点淹没了美丽的黑土。
平安的眼中忽然有些发热,他咬咬牙,收好弓箭,自门楼上一跃而下,跳在一匹马背上,一刀砍翻马上的夏兵,夺过缰绳,领着身边的残兵便向西冲了过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向西,向西,只要逃到兰州城外的定远寨,那里有宋军的一万人埋伏着,他便能得救了!
四处都是敌人,四处都是明晃晃的刀子,四处都是黑乎乎的箭支。挥刀,挥刀,手臂似乎已不听指挥,自管自地挥舞着,厮杀着,眼前一片血色茫茫,望出去,无数狰狞的脸不停地扑过来,杀掉一个又一个,却还有许多许多同样狰狞的脸,继续不停地扑过来。
“卟!”背心剧痛,转身,一员夏将提着沾血的狼牙棒,再次恶狠狠地挥了过来,下意识举刀挡格,勉强荡开大棒,早已砍卷了刃的刀子却被那根沉重的狼牙棒生生砸碎,再也用不得。
那人再扑过来,他回手自身上摘弓,搭箭,不知怎的,一双手臂却开始发抖,不停地发抖,用惯的长弓竟然怎样也拉不开。
茫然中,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个摆脱不去的念头:“要死了么?”
忽然眼前一花,一个浑身浴血已看不出袍色的人提马挡在他身前,将那个夏将连肩带背砍为两截,那人在他耳边大吼道:“你快走!去搬救兵!”
是陈生!
平安怔怔地望着他,陈生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笑道:“我晓得你先前在骗人,你走罢,我挡着,挡到你搬来救兵。”
他一把将子文的佩剑塞到平安手里,同时还塞过来一个小小的布包:“待会把这个吞了,向西一直冲!”
平安一咬牙,点点头:“你等着!”
陈生分出三十骑跟在平安身周,倒转刀柄在平安马后用力一击,大喝道:“快走!”
向西!向西!借着越来越猛烈的东风,一路向西!
蓦地里,身后响起天崩地裂般一连串巨响!
他猝然回首,却见乱阵中有多处燃起了冲天的火光,滚滚的浓烟借着风势,瞬间将纠缠在一处的宋夏双方军队都裹了进去!
是毒烟!是宋军守城用的,毒烟的蒺藜火球!平安连忙翻出布包,里面果然是个药丸,这是毒烟的解药!陈生倒是当真坚忍,在这乱阵之中,竟生生忍到现在才引燃这霸道的武器,只怕位于战阵中央的几千余夏兵,无论如何也来不及逃走了。
夏军顿时大乱。
平安匆忙吞了药丸,趁乱砍翻面前几名夏兵,夺路冲出了束河寨的西门,周遭的其余夏兵纷纷向南北方向逃去,不敢再在烟雾中停留。
战阵中的那些宋军呢,他们为甚么还不趁乱逃跑?
便在此时,迷雾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歌声,不知是谁唱起了在军中悄悄流传已久的曲子:
“茫茫瀚海,亲亲我家。
滚滚尘土,悠悠我冢!
朗朗日月,载归我魂,
浩浩苍穹,佑我大宋!”
一个又一个声音加入进去,歌声越来越响,渐渐汇成一曲高歌,回荡在整个战阵之中,回荡在茫茫迷雾之中。
歌声响亮地划破天地,自最高音处戛然而止。
平安惊疑不定,凝目望过去,望着那浓密的烟雾随着风渐渐扩散开来,却露出了无数横七竖八倒在地下的兵士和战马。
有夏军。
也有宋军。
平安蓦然明白,那些宋兵身边,已没有足够的解药!没有解药,一旦引爆了这剧毒的蒺藜火球,方圆十里便不会有谁能够活下来,无论是敌,还是友。
他的心忽然如被钢针重重刺了一下,在那数不清的死尸围绕的最中央,陈生坐在海一样的血泊中,背靠倒毙的坐骑,手中一杆破碎不堪的大宋军旗,笔直地竖立在他身侧。大旗在猛烈的风中猎猎展开,染血的布条上下翻飞,正中一个赤红的大字:“施”。
他的眼睛,却已经永远永远地闭上了。
一个模糊的影子忽然袭上平安的心头,那是一个少年,面色黝黑,双目明亮有如星子。他用敬畏与羡慕的目光望着一身军服的平安,满怀着憧憬问道:“我也可以上战场,杀敌人么?”
冷。
彻骨的冷。
寒冷由内而外,包裹住他全身,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一只手忽然覆在他额头上,温暖、柔软,带着熟悉的味道。
“阿吾!”
他要抬手去捉住那个温暖的所在,软弱无力的右手举到一半,便垂落在地,左肩膀上更是好似已没了手臂一般,无知无觉,一动不动。
剧烈地颤抖。
一股温热甘甜的水注入他的口唇,他不顾一切吞咽着,吞到呛水,还想要。却只吞了两三口,水便没了。一个似乎非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刚醒来,不能吃太多。”
他想睁开双眼,眼皮却如千斤重。
“不要乱动,你身子还弱。”那人取走了水,起身,那个温暖的气息随即远离。
他张开嘴,嘶哑地呼唤着:“别走!不要走……我……冷……”
那个人深深叹息着,重新坐回来,温软的手拂开他的额发,用滚烫湿润的布巾擦拭他的额头、脸颊、口唇,轻声道:“没有走,我去取擦脸的巾子。”
“手……”他前所未有地软弱,“我的左手……”
“手还在。”那人轻轻抬起他的左手,碰了碰他的脸,“你中毒太深,我勉强将毒逼到左臂中,使之不致攻心,只是这条手臂暂时却不能动了。”
“夏军……”他问,“战局怎样了?”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你便安心睡罢,一切,都待大好了再说。”说罢,衣衫声响,那人再次起身。
他的手指死死揪住那人的衫角,如同一个恐慌的孩子:“你别走!”
“不走。”那人抚慰地拍了拍他手,“我便在你旁边,你伸长手,可以够得到。”
他执拗地扭住衫角,仿佛放开这一角布料,便会永远失去他最重要的一个人。他孩子气地哀求着:“这样揪着,我安心。”
那人又叹了口气,却低声对别处说了甚么,他便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向远处走,带来空空的回音,好似身在一个空旷,又有许多门窗的所在。
那人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我不走了,你安心睡罢。”
“不想睡。”他说,“我现在哪里?”
“云州西北的尧山深处,这里有个山洞,很隐蔽,刚好为你疗毒养伤。”
“……其他人呢?”
那人沉默片刻:“不清楚。”
“……平安呢?”
“……不清楚。
又是那个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低声道:“药好了。”
那人伸臂揽住他肩,扶了起来,将一个粗糙的木碗凑在他嘴边:“吃药。”
一股又腥又苦的药气冲鼻而来,他本能地偏过头:“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那人的口气陡然间严厉了起来,“若不是你先前怕苦,少吃了几回防毒药丸,怎会落得如今这般模样。再不吃药,便等死么?”
他拧起眉毛:“太苦,我吃不下,吃下也会吐出去。”
“在下不才,也学了不少年医术,治了不少病人,连那癫狂发作的病人也经过许多。施帅若不肯主动吃药,在下自有法子灌得进去,保你想吐也吐不出。”那人的声音变得冰冷,“只是为面子着想,施帅也还是乖乖吃了的好。”
木碗又向嘴边凑了凑,腥苦的药汁已有些漫到了口唇之上。
他没法子,只得咬牙一口口吞着那些让他恶心的苦药。好容易吞完了,胸中却一阵阵发闷,似有物梗阻,只想将那些药汁呕出才痛快。
他强自按捺着,蹙着眉头强忍,口中却忽然被塞入了一个甚么酸酸甜甜的物事,更有一只温热的手在他的胸口轻轻按揉,那人的声音重新变得柔软:“这是乌梅,含着便不会吐。”
药中大约有甚么镇静安神的成分,他百般不愿,吃过这碗药之后,还是渐渐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他的双眼已能张开,右手也有了些力气,头脑中似乎也清醒了许多。摸索身处的所在,是一片较平坦的高地,铺了厚厚的枯草,还有几件衫子,身上盖着的,是两件搭在一起的棉袍。不远处火堆旁,蜷缩着三四个人影在熟睡着,再向远望,山洞深处,有许多黑黢黢的洞口,不知通往何方。
他将目光收回来,侧头看了看左臂,左臂肩头和上臂都裹着厚厚的布条,露出来的部分肌肤在火光映照下,颜色黑得发亮,看着很是怕人。
他试着动了动,只觉整条臂膀都麻木不堪,勉力抬动一点,又重重落了下去。
火堆旁一人听到动静,匆匆披衣赶过来,低头问道:“怎么?”
他凝视着那人脸上长长的伤疤,和眼中掩饰不去的关切,轻轻地、但却极为坚定地唤了声:“阿吾。”
65.阿吾
“我是丁一,施帅认错人了。”那人微微蹙了蹙眉,温言道,“你有哪里不舒服?”
子文深深望进他的双眼:“你是阿吾。”
丁一摸了摸他额头,叹了口气:“果然还在发烧,等我去取药。”
子文一把捉住丁一的手腕,厉声道:“你还要瞒我到几时?”
“……你放开我。”
子文手臂用力向回带,要将丁一揽进怀中,却冷不防被他一针戳在曲池穴上,登时半条手臂酸麻无力,任他挣脱开去。
“先生斩狼手段天下无双,怎么如今倒用起一根小小的金针来?”
“施帅明知斩狼的另有其人。”丁一的口气冷淡异常,“又何必明知故问?”
忽然一股冷风灌进来,一个带着寒气的身影挑开洞口挡风的棉袍,冲进来问道:“怎的?”正是一直跟在子文身边的那个小亲兵。
丁一淡淡答道:“无事,大帅睡醒了而已。你去将火上的药端来,侍候他服下罢。”
子文不耐烦道:“我不吃药,你出去,我与先生有话要说。”
那小亲兵吐了吐舌头,乖乖转身出去了。丁一愠道:“为甚么又不吃药?”
“阿吾给我的药,便再苦我也肯吃,丁一给我的药,死也不吃。”
丁一气得直笑:“好啊,用这个来要挟我么,好,好,好!”他忽然弯腰,凑在子文面前低声问道:“你当真不吃?”
温热的气息扑在子文脸上,那两片柔软的唇便在眼前,子文的心忍不住越跳越急:“阿吾……”
陡然间,面前金光闪过,鼻侧耳后肩窝手肘这些所在连着微微一痛,立时周身都麻了。丁一退开一步,指间三根金针闪着微光:“我说过,你不吃,我自有法子让你吃。”
他在子文头顶的小包裹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个细长壶嘴的药壶出来,将火上热着的药倾入壶中,又取出两块软木,将子文的嘴撑得大开,一手摩挲他咽喉,一手便将那满满一壶药毫不留情地灌进了子文的肚子。
他直起身,手中托着那个让子文恨不得砸碎了的药壶,微笑道:“今日且无人旁观,下次施帅再不乖乖吃药,我便将你的亲兵都叫进来看着,看他家大帅如何被灌得眼中有泪,面色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