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燕和贴身丫鬟已经在内室等候,见玄昀翻窗进来,忙上前服侍梳洗。玄昀也不说话,静静地收拾停当方离去。
连续几天,安宁侯都宿在雨燕夫人房中,大有专宠的迹象。只有赵佑安知道,侯爷晚晚都带着吃食来到自己屋里。两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然后同床共枕一起睡觉。早上起身时人已离去,只留下怀里的枕头和些微的松木清香提醒这一切并非是梦。
当然,鉴于玄昀对他的威胁加利诱,对于侯爷半夜上门打发时间一事,他没敢向外界透露一个字。
又一天清晨,雨燕伺侯玄昀用早膳,几次想开口说话,又忍住。
“你有什么要说吗?”玄昀注意到雨燕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侯爷已经在我这里留宿好几天了。”
“是吗?我没注意。”
“以前侯爷留宿夫人处都不超过三天。”
“你是说我来得太频繁了吗?”玄昀带着玩笑的语气道。
“雨燕不敢。我是怕侯爷老在我这里留宿惹人怀疑,毕竟我不是新人,而且秦云裳那里也需安抚。那么快就失宠,恐怕不妥。”雨燕严肃地把话说话。
玄昀收起戏谑的表情,认真想了一回,道:“我知道了。”
当天晚上赵佑安没有等到玄昀。
头天还剩了一些吃食,他随便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说来奇怪,玄昀坐在一旁笑眯眯地和他说话,他的胃口就特别好,如今独自一人,美食也没那么诱人了。
每天都见到侯爷不觉得,忽然一天不见,便感觉屋里静得可怕,时间也长得可怕。
他呆呆地望着跳到的烛火,思绪飘啊飘的,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情。与侯爷在一起那种亲切的感觉,让他几乎认定侯爷可能就是小云。虽然侯爷从来不提以前的事情,但是盯着他的目光,和躺在身边的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很早以前便已亲厚,仿佛一直都在一起不曾分开。
当然,他还是不敢认。毕竟对方的身份太过高贵,而幼时的事情又太过久远。即使侯爷真是小云,谁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即使他认出自己,谁知道他在心里如何看待幼时的伙伴。
这般的温情实在稀少,赵佑安唯恐自己不小心便得而复失。他想,能与侯爷如此相处,自己已经很满足了——在偌大的京城还能找到一些旧日痕迹,还有个称得上亲人的人在身边,怎么都好过独自一人在世上生活吧。
想着想着,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似乎还做了个好梦。
赵佑安虽然跟着侯爷做事,但是他年纪太大,来得时间又短,所以还没有资格贴身伺候。只是在书房和安宁侯的起居处打杂,无非是传传话,连搬抬东西都不用,清闲得很。而且安宁侯身边的人是他亲自管理,旁人插不上手,比起在韩管家手下松活许多,赵佑安几乎又过上了猪一样的生活。
这一日,他到万花楼替秦云裳传完话,刚出门就听见有人叫他。
原来是安宁侯手下的小厮松墨。
他们两人平日关系好,赵佑安才过去,松墨就拉住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从实招来。”
“我到万花楼替云裳夫人送东西。”
“真那么简单。”
“真的。”
“你不是来找姑娘的?”
赵佑安茫然道:“找什么姑娘?”
松墨“切”了一声,道:“到西街不找姑娘不是白来么?”
赵佑安恍然道:“原来是你找姑娘啊!”
松墨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不是我,是侯爷。我今天当差,侯爷已经上去了。”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解语轩,露出暧昧的笑容道:“你没进去玩过吧?今天沾侯爷的光,去见识见识?”
赵佑安有些为难道:“我能进去吗?”
“当然可以。你是侯府的人,他们巴不得你进去。今天你不当差,等会儿侯爷要走了,你再偷偷溜回去,没人会发现的。走吧走吧,里面好玩着呢。”
赵佑安做苦力的时候就知道西街是京城的销金窝,心里一直很好奇,如今被松墨鼓动就动了心思。思来想去,最后把心一横,便跟着松墨进了解语轩。
解语轩与万花楼不同,这里男倌女妓都有,分了好几个等级。最高一等的倌、妓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通常不陪宿只陪酒,是达官贵人们的座上客。能请得解语轩红牌陪酒不但要有钱,还要有身份。至于其他等级的倌、妓也比别的地方也要高档一些。
安宁侯好音律,是解语轩的大金主,他的跟班自然是当贵客伺候。
赵佑安被松墨拉进解语轩。一条甬道直通里园,道旁放着各色花卉盆景,一个人也无,比万花楼清幽很多。两人上了一座绣楼,才有个嬷嬷样的人迎出来,笑着招呼。
松墨拍着赵佑安的肩膀道:“这是我的好兄弟,也在侯爷身边做事,你可要好生招待。”
嬷嬷忙点头道:“侯爷身边的人自然要好生招待。”又见赵佑安局促不安的样子,便问道:“这位小哥是第一次到解语轩吧,小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赵佑安虽然经常出入万花楼,都是站在后门讲话,一次没进去过,从不曾见过妓倌里的情形。刚才一拉开门,便见依红偎翠、莺声燕语,不知怎的就羞红了脸。
嬷嬷问他话,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嬷嬷知道他是童子鸡,怕是第一次到青楼,便径直安排两位姑娘给他。
两个姑娘倒是颇娇俏,一左一右偎在他身边,斟了酒喂他。他忙伸手推拒,谁知触手一片滑腻,不小心碰到了一位姑娘半露的酥胸。他好像被火烫到似的,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惹得桌上的人一阵哄笑。
赵佑安平时见到漂亮姑娘会多看两眼,有漂亮姑娘和他讲话也会傻乐,可是女人对他而言始终是种神秘矜贵的动物,只能过过眼瘾。忽然有女人投怀送抱、撒娇发嗲,他十分不习惯,身上像被虱子咬似的。安宁侯的贴身跟班都是见惯风月的人,如今见他害羞不自在的样子,忍不住要取笑两句,他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闹着,忽听楼上一声巨响,随即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被呼啦打开,外面有人叫道:“兄弟们,侯爷和人打起来了!”
桌上的人全都跳起来,一涌而出。
只见安宁侯面无表情地站在琴台后,面前的琴已经被劈成两段。
他对面不远处站着两位俊俏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手持软鞭——显然琴是被他打坏的。他们身后跟着几位家丁模样的人。
他见跑上来的一群人,冷笑道:“安宁侯的狗真是不少。”
众人一听,大怒,当时就有人指着他骂粗话。
玄昀一挥手,众人收声。
他淡淡道:“我在此处弹琴,并未有得罪兄台之处,兄台何故砸我的琴?”
那人眼睛一翻道:“我砸你的琴吗?我不过是打乱叫的狗!”
玄昀身后的侍卫指着他骂道:“大胆刁民,竟敢辱骂侯爷!”
“你家安宁侯是狗吗?我骂他作甚?”
侍卫气结。
那人睨玄昀一眼,冷笑道:“安宁侯靠祖上萌荫才那么风光,难道我说错了吗?”
玄昀面对他的挑衅,清清淡淡地不着声色道:“我是否靠祖萌荫与兄台无关,但是兄台打坏我的琴却是要赔的。”
“不陪又怎样?”
“那就得罪了。”
玄昀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人便冲上去。那几个人功夫颇了得,那使鞭的更是把鞭子舞得劈啪作响,风声交杂着厉啸全朝玄昀招呼过来。
玄昀用手中象牙扇抵挡,不想牙扇被鞭梢一卷,断成两截。玄昀忙侧身一让,仍被撕破了衣袖。那人手中不停,鞭鞭直击玄昀要害。玄昀也不还手,只是左右躲闪避开鞭子。
第十七章:奋身救主
玄昀左躲右闪,在内行眼里是攻守有度、身法轻灵、一看就知是高手。而在外行眼里却是左支右绌、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赵佑安站在外围没有加入战圈,眼睛跟着侯爷打转。见少年的鞭子越舞越急,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侯爷似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扇子被打烂了,衣服也被打破了,眼见鞭梢次次擦着他的身体、脸颊飞过,他心里急得不行。几次想上去帮忙,又无从下手,只有在一旁干瞪眼的份儿。
少年没想到玄昀的身手那么好,久战不下,心里焦急,手上更加不留情面。逮着身边的物什就朝玄昀身上招呼。只见桌椅板凳、茶碗花瓶下雨似地飞向玄昀。
不一会儿,另外一名少年也腾出身来和玄昀缠斗。玄昀自己不觉得吃力,无非是要分神。赵佑安见两个打他一个,早看不下去了。热血直冲脑门,抄起一把椅子就向舞鞭的少年冲去。
突然一个人举着椅子斜里冲出来,少年微微一愣,面上浮上一抹鄙夷的冷笑,伸脚把赵佑安踹倒在地上,顺手抄起一只花瓶朝玄昀砸去。
赵佑安见玄昀忙着对付别人,似乎没注意到花瓶,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用身体护住玄昀。只听“!”地一声,花瓶砸在赵佑安脑门上,鲜血顿时咕咕流出。他眼前一片红色,天旋地转,身体往后倒。玄昀早在他被砸到时就飞身跃过来,展开双臂接住他,带着他在地上转了个圈,稳稳将他放在一张圈椅里。
他挡住赵佑安,目光一动,闪烁处竟是酷烈森寒的杀意。舞鞭少年接触到他的视线,似有电光劈下,心中不禁一凛。
他不及反应,手臂一扬,鞭子朝玄昀挥去。玄昀伸手向空中一抓,将鞭子牢牢抓在手中,任少年如何使力都纹丝不动。他另一只手向空中飞旋的一只茶杯弹去,被子碎成五瓣,其中一瓣擦过少年的脖颈。少年颈项刺痛,侧头看见脖子血管处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他心中大骇。这个位置,如果再深寸许,自己怕是要血溅当场。而且玄昀手上力道控制之精准,不重不轻堪堪划破皮肤,那是要对内力收放自如到一种程度才能做到。
他沉默地注视着玄昀。玄昀面无表情,但是射过来的目光,森冷入骨,仿佛千万年不得溶解的冰雪。他知道,玄昀是在警告自己,下次再出手就是取自己的性命了。
少年抬手抹去血迹,大喝道:“都给我住手。”
众人闻声都停下手。玄昀也放了鞭子。
少年将鞭子收到手中,对玄昀拱拱手,冷冷道:“得罪了!走!”
玄昀拦住他,伸出手。
他面色铁青,从身旁少年的袖中揪出一包银子扔到玄昀手上。
玄昀颠颠银子的重量,收回手,少年带着人擦肩离去。
玄昀将银子丢给躲在角落里的龟公,快步走到赵佑安面前,用手帕按住他的头,喝道:“快抬他回去,找太医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赵佑安抬回府。太医来看,又是皮外伤,包扎一番。
屋里的人前脚走,玄昀后脚就来。
赵佑安头还昏着,见他来,只稍稍撑起身体就觉得眼前发黑。
玄昀坐在床边,把他的身体轻轻往上抬,让他半靠在床头。
他也不说话,将太医包扎的地方打开。
赵佑安勉强露出个笑容,道:“太医说没事,不用看了。”
玄昀瞪他一眼道:“闭嘴!”
赵佑安立刻闭上嘴巴。
玄昀拿出药来给他均匀地抹上,再重新包好,道:“太医的药不要用了,我会过来替你换药的。”
赵佑安知道玄昀的伤药非常好用,他的屁股才抹了三天就好了。
不过,好药一定很贵吧。
他诚恳地道:“我皮厚,经折腾,没事。小时候不知道摔过多少次。刚到京城的时候还伤过腿,后来是屁股,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这药一定很贵,给我用太浪费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玄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眉间立着一道深深的雪旋,墨黑的眸中一片水汽。
他喃喃地唤了一声:“侯爷……”
玄昀轻声道:“腿是怎么伤到的?”
“就是擦了一下……”
玄昀卷起他的裤子,看见小腿上有些地方的皮肤比较幼嫩,显然是以前结过痂。
他的指尖温柔地摩挲着淡粉色的皮肤,难过地道:“一定很疼吧?”
赵佑安的心脏抖了一下,摇头道:“没事。”
玄昀抬起头,深深地凝注他。狭长的双眸一片迷离,墨色的双瞳透过一层泪膜闪耀出瑰丽的光,一点点灰、一点点蓝、一点点金。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赵佑安愣愣地盯着这双美丽的眼睛,感觉被一股温柔却不容质疑的力量拖进漩涡,不停地向下坠、向下坠。
“小云”两个字在他的唇边打转,差一点要蹦出来,玄昀已经整理好他的裤子,柔声问道:“饿了吧?我带了药膳鸡,专门补血的。”
赵佑安见他自己找来碗筷,将鸡肉和粥舀出来——往常这些事都人替他做,如今却是他在服侍自己。赵佑安的鼻子又发酸了,乖乖地吃玄昀喂到嘴边的食物。
“侯爷,你出过京城吗?”
“出过啊。”
“你、你听说过……赵家村吗?”赵佑安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的话。
玄昀的手顿了一下。他的眼睛几不可察地有一瞬间黯然。他避开赵佑安的殷切目光,平静地回答:“没有听说过。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赵佑安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地道:“我是从赵家村的人。”
“你真没听说过吗?”他仍然不死心。
玄昀微笑着摇摇头。
赵佑安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突然就不高兴了。”
“侯爷,你长得很像我小时候的好朋友。我们以前可好了……后来他回京城的家,就没再见过,可是我一直想着他呢。他比我弟弟还要亲!爹娘去世以后,我在这世上也没亲人了,只有他。我到京城就是想找他……你和他长得太像了。”
玄昀沉默地听他说完,然后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慢慢靠上去。
他的脸那么近,莹亮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赵佑安。里面蕴藏了许多赵佑安看不见的深沉心事。
“他知道你想他,一定很高兴。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在你没找到以前,你就把我当做他吧。”他几乎呢喃地轻声道。
赵佑安瞪圆了眼睛看他,吃惊道:“可以吗,把你当做他?”
“当然可以。”春风一般温暖的笑。
一种莫名的满足填满了赵佑安的心。他咧嘴笑起来。
第十八章:宫中斗香
一种莫名的满足填满了赵佑安的心。他咧嘴笑起来。
玄昀挨着他靠坐在床头,喃喃道:“当时那么乱,你不说躲远些,还往里面冲。幸亏只是花瓶,要是刀剑暗器怎么办?你想吓死我吗?”
赵佑安听他说得情真意切,羞赧道:“我知道自己没用……不过,我这身板还是可以挡一下。”
玄昀深深凝注他的眼睛问道:“你不害怕吗?”
赵佑安老实回答道:“忘了害怕。”
玄昀嘴边噙着一抹笑意道:“为什么?”
赵佑安认真想了一会儿,答道:“我怕你会受伤。当时只想着替你挡一下,其他的事都没去想。”
玄昀嘴角上翘,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得十分开心,道:“我真高兴!你那么关心我。”
赵佑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玄昀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握着他的手,轻轻道:“这世上,只有你、娘和外公是真心惦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