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见他如此蛮横霸道,又是失望又是愤懑,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从小跟着那几人,又没上过学堂,骂起脏话来
自是层出不穷,粗俗之极。玄易听得直皱眉,叫那两个侍卫掌嘴。几个巴掌下去,少年两边脸登时高肿,仍不肯停口
。
玄晋见他依旧不愿屈服,大感挫败,气呼呼地用银箸夹起枚棋子,在烛焰上烤熟了,隔衣按上少年腰间。
「啊!」少年被侍卫按着的身躯一阵颤抖,衣物与皮肉烧焦的气味随之飘散空中。
「你答不答应留下来?」
玄晋看着少年满脸直冒冷汗,其实心疼得厉害,但一想到少年坚持不肯留下与他作伴,怒气便又占了上风。他是堂堂
玄龙国的皇子,更是父皇心目中未来的储君,日后要威服四海,怎么能连眼前这少年也折服不了。
少年气得发抖,乱骂一气:「小混蛋,老子吃错了药才救你!早知道就让你被卖到永稷去,给人玩到屁眼开花。」
玄晋年岁太幼,尚不明白他骂的意思,但料想绝不是好话,恼怒之下,又拿棋子在少年腰后烙下好几个印记。少年却
也硬气,到最后干脆闭起嘴巴,一声也不吭了。
这两人,敢情耗上了啊!玄易暗忖这么僵持下去,总是不妥,便暗中招过名太监,叫他去向母后通风报信。
玄晋大病初愈,折腾了半天,也累得不轻,沮丧地坐下直喘气。
不多时,那太监返回,带来了皇后懿旨。
「娘娘说,如果晋皇子定要留下此人在宫里伺候,就着奴婢先带此人去净身,等调教听话了,再来当差。」
玄晋怔了下,净身?他是喜欢阿天,想把他留在身边,可半点也不想阿天变得和那些太监一样尖声细气不阴不阳的啊
……
他还在发呆,那边少年发出声怒吼,竟出其不意地挣脱了那两个侍卫,愤而冲到玄晋面前,揪住他就是一记耳光。「
要老子当太监,老子宁愿跟你同归于尽!」
「阿天?!」触及少年愤怒血红的双眼,玄晋根本就忘了反抗,被少年狠狠一推,撞上摆放围棋的小案,顿时失去了
知觉。
再醒来,已是翌日。
少年已不在寝宫之中。玄晋知道少年这回闯下了大祸,凶多吉少,不由心急如焚,一个劲儿地追问玄易。
「你就别问了!父皇已经得悉此事,生气得很,说了不准任何人替他求情。」玄易满脸无奈,被玄晋纠缠半天后,终
于败下阵来。「好了好了,我就偷偷带你去看他一眼。」
两人去的地方,是从没涉足过的天牢。
少年被粗重的铁链悬吊在半空,头低垂着,早已不省人事。全身的衣裳已被皮鞭撕扯得支离破碎,裸露出来的皮肉,
每一寸均皮开肉绽,鲜血还在不断往下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大滩深黑色的血泊。
几名狱卒手执皮鞭棍棒,面无表情,仍在抽打着濒临死亡边缘的少年。
鞭梢带起的血珠飞得墙壁上到处都是,还有几点溅上玄晋面庞,腥气刺鼻……
一棍猛地砸上少年后脑勺,血光四迸——
「啊啊啊——」玄晋惊恐万分的尖叫声传遍了天牢,随后昏倒在玄易臂弯中。
这一次,玄晋病得更长久,不论昼夜,也不分场合,随时随地都会发狂尖叫,甚至分不清来探望他的任何人。
「阿天」,成了他两眼发直呆呆枯坐时,嘴里唯一反复念叨的两个字。
「都是皇兄不好,不该带你去天牢。他已经死了,刚断气就被丢出宫,你别再念着他了。」玄易懊悔莫及,又不忍见
弟弟变成这个样子,一遍遍地在玄晋耳畔提醒着,然而玄晋根本听不进去。
御医来了一批又一批,用尽良方,最终个个黯然摇头。
皇后抱着这个最疼爱的儿子哭了几天几夜后,将一碗药汁端到玄晋嘴边,眼泪一滴滴地掉在碗里。「晋儿,听话,把
这药喝了,你的病就会好的。」
病好了,他就可以再溜出宫去找阿天了……他开心地喝下了这碗苦得发涩的药,然后闭上了眼帘,入了黑甜梦乡。
那日过后,宫中再也听不到晋皇子发病的狂叫声。
玄晋自己也不记得曾经病过,只是发现自己原本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似乎变差了。诗文经史,学过的,背不出,重新再
学,依然记不住。
太傅看着他,除了摇头,就是叹气。
一向对他寄予厚望的父皇在考察过他几次课业后,终归失望,捂住脸沉默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神色沉重,离开了
书房。
相对父皇日渐明显的疏远,母后对他却愈加溺爱,每天都来他寝宫中陪他说话玩耍,看他午睡。每每他一觉醒来,总
见母后温柔地凝望着他,眼角隐带水光。
他不知道母后在难过些什么,难道是因为父皇决意改而栽培皇兄当储君?可他们哥俩将来谁当皇帝,不都一样么!再
说了,当储君又要学文,又要练武,那种苦差事,他才不想干。
他丢掉了寝宫书橱里那堆积如山的史籍兵书,连书橱也叫太监搬了出去,换上无数杂七杂八的奇巧玩意,可不管什么
好玩的,把玩上一阵,终究觉得索然无味,随手丢弃一边。
生命中,总仿佛缺失了点最重要的东西,但一旦去深思,便是头昏脑胀。
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日复一日,在他胸口滋生蔓延着,直到有一天,身边一个小太监不小心弄坏了他刚到手的一件玩
具。
他一气之下,抓起柄玉如意打伤了那小太监的脑门。看到殷红血丝淌落,他心头竟莫名地腾起股发泄的兴奋快感,挥
舞着玉如意,更用力地殴打起那小太监。他想要那人跪倒在他脚下,对他屈服,向他求饶。
等父皇母后诸人被惊动赶到时,小太监已满脸是血,奄奄一息。而他,开怀大笑。
父皇震惊,继而大怒,扬掌便朝他脸上掴落,却被玄易抢先一步跪在弟弟跟前,替玄晋受了这一巴掌。
顾不得抹嘴角溢出的血,他抱住玄晋向父亲恳求道:「父皇息怒,晋弟他有病在身啊!求父皇饶恕他。他变成这模样
,儿臣难辞其咎,父皇要罚,就请责罚儿臣。」
皇后跪在了两个儿子身前,失声痛哭。玄龙皇帝终是无奈长叹,黯然离去。
玄晋茫然不解,他什么时候有病在身了?问母后和皇兄,母后只是垂泪无语。皇兄则紧搂着他,正色道:「别怕,这
辈子皇兄都会好好保护你的。」
而后近二十年的岁月中,皇兄也确实信守诺言,无论他做出多荒唐离谱的事情,皇兄都几乎无条件地袒护纵容他……
「呵!」玄晋终于从漫长的回忆中醒来,隔着嘴里的布团轻笑。
原来,阿天还活着,太好了……
本来恨透了这趟句屏之行,可如今,他反而暗自庆幸宿命的安排,让他濒死前得以重拾儿时失落的记忆,让他再见到
那个被他深锁进灵魂最隐蔽处的人。
他的命,是阿天救的,又害阿天被打得遍体鳞伤,险些命丧黄泉,现在他因阿天而死,也不算太冤。
唯独遗憾的是,朱天已根本不再记得与他的任何往事。纵然全盘相告,得到的,恐怕也只有朱天的滔天怒气和报复。
算了吧,就这样带着所有的秘密走吧。他直视着眼前浓到化不开的黑暗,平静地呼出体内残存无几的气息……
一阵迅疾的马蹄,如奔雷骤雨,打破了荒郊寂静。
朱天策马跑在最前面,后边跟着凤羽、桂老三和几十骑精兵,每个人均神情凝重。朱天尤为心急如焚,询问过宫门口
的侍卫后,他几可断定那伙送丹砂的脚夫大有问题,玄晋多半是被那伙人劫持走了。
率众沿途查问,跟着零星散落在地的丹砂追至城外,看到那伙人遗留下的几辆空板车,还有那个经过巧妙改装用以藏
人的大木箱,朱天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循草丛间的马蹄印迹一路追寻而来,越走越荒凉,他心头的焦躁也升到了顶点——那个草包身手既差,偏偏又骄纵跋
扈,嘴不饶人,落到歹徒手里,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前边一条岔道上忽然现出数骑身影,马上诸人见到朱天一行,无不面露惊慌,忙勒转马头夺路而逃。
朱天疑云大起,吩咐凤羽:「那几人形迹可疑,去截住他们!」
「是!」凤羽领了一半人马追赶上去,那数骑眼看有追兵,更是快马加鞭,一味狂驰。
那几人,是从那边的林子背后出来的……朱天眯起了双眼,仗着艺高人胆大,猛夹马肚,撇下随行众人,如离弦之箭
直冲入林中。
一座孤零零的大屋随即进入他的视野,门上大铁锁把门。
里面必定有古怪!朱天一跃下马,连踹几脚,将门扇踩了个稀巴烂,轰然倒地。
屋内整齐排放着十来具崭新的棺木,极为阴森。是家棺材铺子?朱天倒是一怔,上前随手推开两具的棺盖,棺内空空
如也,并无任何异象,然而他总觉不对劲,游目四顾,蓦地发现一具棺木旁掉着柄铁锤。
他疾扑过去,果然,那口棺材的棺盖被钉死了,铁钉敲击的痕迹犹新,显然刚钉上不久。
「玄晋!」他大喊,两眼都红了,拔刀力劈棺盖。
沉重的棺盖被这凝聚着无比惊怒的一刀砍成了两截。朱天再接连两掌,拍飞棺盖,震骇地看着棺中那被五花大绑的人
。
那张平素总是表情丰富的俊美脸庞此刻已透出骇人的青紫色,双目虽然大睁着,却定定的不见转动。两边眼角,泪痕
犹湿……
不会已断气了吧?朱天的心脏都有一刻停止了跳动,颤抖着伸手一探玄晋鼻端,已无呼吸,再摸心口,也感觉不到心
跳。
「没用的家伙,我已经来救你了啊!」
朱天几欲癫狂,掏出玄晋的堵口布,将人抱出棺材放在地上,用力按压着玄晋胸口,一边给玄晋渡气一边骂个不停:
「你快给老子醒过来!你敢就这样死翘翘,老子天天奸你的尸!烂了也不把你还给玄龙!你小子听见没有?!」
桂老三等人也已赶到,见了朱天这等悲痛欲狂的表情,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这真是他们那个向来无所畏惧,天塌下
来也只当被子盖的大哥?再听朱天骂得荒唐,他忍不住干咳,劝道:「大哥,镇定点!这紫阳王死了是麻烦,可大哥
你也用不着——」
话没说完,便被朱天一声咆哮震得几乎耳膜穿孔。「谁说他死了?!」
男人眼眸尽赤,如头暴走发狂择人待嗜的猛兽,恶狠狠地盯住桂老三。「他是我的,阎王老子也别想跟我抢!」
大哥严重不对头啊,简直像彻底变了个人!桂老三不敢再攫朱天怒火,只得不服气地闭上了嘴。
朱天却完全没觉察到自己言行迥异往日,只是不住地为玄晋渡气,脑海里一片混沌迷乱,仅得一个念头——他绝不能
眼看着玄晋在自己面前死去!
一定要救玄晋!要救玄晋!小……晋……
「咳……」一声低咳终于从玄晋紫气渐淡的嘴唇里吐出,虽然轻得像蚊子叫,朱天却整个人都差点跳了起来。
「呃,咳咳……」又深深呼吸几口空气,玄晋吃力地睁开眼皮,入目就是男人血丝弥漫的一双眼,一张嘴因狂喜几乎
咧到了耳边。脸上那条刀疤也因激动微微扭曲着,看在玄晋眼内,却觉得格外顺眼安心。
这是不是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啊?不对,阿天可不是女人,要是被他知道了,准会黑脸……玄晋凝望朱天,虚弱地笑
了。「阿天,你又救了我一次。」
又?朱天微愣,这回听得很清楚,玄晋喊的确实应该是个「天」字,难道真的是在叫他?
疑虑如暗流悄然涌上心头,但在强烈的喜悦之前,朱天压根儿不愿去思考任何事情,将所有疑惑均抛诸脑后,也不管
身后还有好多双眼睛看着,紧抱住玄晋,低头就是一阵狂吻。
桂老三脸面抽搐,尴尬地与众人别转了头,心底直叹气,暗想这玄龙王爷看似草包一个,还真有两下子,换了白浪盐
场七年开采不算,居然还把他们大哥给迷得七荤八素。唉,义军与殷长华恶战在即,大哥却这般沉迷男色,大事不妙
啊!
「唔唔……」玄晋被朱天劈头盖脸一顿长吻,险些又再度晕厥,好不容易等朱天开恩,结束了掠夺,他咳嗽两声,道
:「笨蛋,快替我把绳子解开啊!我手脚都被绑得麻掉了。」
有力气骂人,可见玄晋已无大碍,朱天心花怒放,丝毫也不在意在手下面前被骂作笨蛋,反而哈哈大笑道:「王爷吩
咐,自当遵命!」
大哥,注意你的身分啊!桂老三猛咳,但朱天只顾着调侃玄晋,为玄晋松绑,眼皮都没朝他这边抬一下。
桂老三唉声叹气,见朱天已抱了玄晋上马,他挥手,带领余人跟着朱天踏上回宫的道路,心下盘算得找个时机,好好
劝谏朱天一番。
横波殿内,灯火通明。
一盘接一盘的珍馐玉馔被端到榻边,朱天亲自执壶搛菜,喂着趴在榻上的大懒猫。都怪他宫里侍卫不够警觉,害玄晋
遭劫持,还差点丢了小命,回宫后他就命厨子做上桌好菜,替玄晋压惊。
「如何?吃得饱不饱?不够的话,我再叫他们添菜。」朱天笑问已被他灌到有七八分醉意的玄晋。
「够了够了,今晚的菜,可比往常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玄晋满足地打个饱嗝,又抢过朱天手里的酒壶,边饮边冲朱
天笑:「这顿饭,应该花掉你不少银两,嘻嘻,你不会肉疼吧?」
「我有那么抠门么?」朱天好气又好笑,自然不会去跟个醉酒之人计较,想夺过酒壶,却被玄晋推开。
「去,去!别挡着我喝酒。呵呵呵……」
玄晋一气将酒壶喝了个底朝天,兀自抱着空壶不肯放,半睁半闭着眼,喃喃笑:「阿天,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实在是
太高兴了。阿天,阿天……」
「匡当」一声,酒壶落地。他嘴里仍在咕哝着,最终消音。
朱天听到那几声呼唤,白天的疑窦不免又被勾起,但见玄晋已酩酊大醉,不忍推醒他追问。在摇红的烛焰里凝视起玄
晋的酡红容颜,看着玄晋两排眼睫随呼吸轻颤抖动,胸口竟有股喜爱到心脏发酸的柔软滋味悄然升起,令他情不自禁
地低下头,轻吻玄晋两边眼帘。
全无半分肉欲,只是单纯地觉得无比珍爱……意识到自己这想法后,朱天自个儿都吓了一跳,旋即暗笑自己放浪半生
,怎么临到头来,竟对着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家伙纯情起来。
莫非真是自己命中的缘分到了?否则,白天骤见玄晋「尸体」时,他那椎心疼痛又从何而来?
朱天摩挲着下巴,对已经昏沉睡去的玄晋凝睇良久,最终俯身在玄晋袒露的肩窝里狠狠吻出个红印子,笑叹:「想不
到啊……」
心动,来得如此意外而又自然,叫他无从抗拒。只不过——
「你一直叫的那个『阿天』是我么?还是另有其人?」他摸着玄晋散开在枕上的头发,患得患失,最后霸道地朝熟睡
中的人宣告:「最好是我,不然做也要做到你只会喊我的名字,呵呵。」
替玄晋轻轻盖上被子,他剔暗烛焰,起身走出了横波殿。
殿外明月高悬,凤羽已在夜色中等候多时。
「审问出什么没有?那几人是什么来路?」朱天嘴角扬起丝残酷笑意,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动他的人。
凤羽恭声道:「师尊料得没错,那伙人的确是殷长华麾下军士,潜入宫中想营救慕太子不成,便顺手劫了紫阳王爷。
只是弟子严刑拷问了半天,他们也始终不肯吐露殷长华如今藏身何处州府。」
「那就继续拷打。」朱天抱起双臂,冷笑道:「我也不想再陪殷长华捉迷藏。问出他所在,我就亲自领大军前去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