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猛的抬起头来,“谢主席……呃……”他横了横心,厚着脸皮补了一句,“伯父,我也……呃……”
谢主席挥挥手打断了他,“谢某不敢当。此次前来,便是想请问李委员当时搜救的种种细节……唉,我这个儿子,于我而言,那就是冤孽……对于某些人而言,那可是情深义重!……还望李委员看在那个孽障一腔痴傻的份上,能够将当时的情形坦诚详细的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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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长篇大论,事无遗漏的讲完,一边咽了口唾沫,一边伸出手来偷偷抹去了额头的汗珠。
谢主席微微皱起眉头,“按李委员这么说,掘地三尺找过了,也找不到人……既然谢远他不在日本手里,又不在山上,他总得有个去处……总不会……是自己悄悄溜走了……那便只能是……”
李虎猛的看向谢主席,满脸的希翼,“只能是什么?!”
“只能是被第三方带走了。”
“第三方?”
“事发地点附近,有没有土匪出没?另外,过路的商队、逃难的难民,会不会打那里过?”
15
谢远躺靠在床上,身体佝偻起来,蜷缩得像一只虾米。
他试探着想伸直四肢,但刚一有所动作,顿时觉得疼痛像闪电般的从骨髓里窜过,疼得他眼睛里即刻涌出了一泡热泪。
高高在上的三爷何曾吃过这般苦头?!即使是过去两次重伤住院,哪一次不是医生护士一大堆的环绕在身边,疼得厉害了还有吗啡之类的止疼药品。
想到这里,谢远不由得暗自骂了一句,“操,这他娘的真是三爷命里的灾星!哪一次重伤都能和那货扯上关系!当初痛痛快快的,先奸后杀不就结了……奶奶的,这便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用尽全力猛的一下伸直了四肢!
“啊!!”他张着嘴,发出一下无声的惨叫。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总算是把身体打直了。
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顶着一头的冷汗,谢远在痛苦中想到,‘等见到那货,他眼睛真是有事便罢,兹要是没事……’
他一径在心里盘算未来如何收拾李虎,但内心深处却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现在陷落在日本人的掌握中,危机四伏,未必能有命度过这一劫……
谢远抬起头,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坑里的大伙儿,别走远了!一边儿等着,三爷这趟要能回去,替你们报仇时看上一眼!这要是回不去……大家伙儿也好一起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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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丫在东厢房里,悄悄打开后台用的妆匣子,对着匣子盖上的小镜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
镜子里,她脸蛋圆圆的,红扑扑的,两条辫子梳得整整齐齐。
她悄无声息的合上匣盖,心里扑腾扑腾直跳。
走到院子里,收拾好用滚水煮过之后又晾干的布条,细心的卷在一起,拿着小跑进后院的一间小屋。
“袁大哥……”
她刚唤得一声,便不自觉的住了口。小屋狭窄简陋的木板床上,她袁大哥已经坐了起来。
身上的衣服是刚换的,雪白的棉布褂子。他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个本子,正在认真的写着点什么。今天窗外有太阳,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带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花丫立在门槛外,看了他半响,方才放轻了脚步,悄悄的走过去,“袁大哥,你在做什么?”
谢远正全神贯注的在本子上写字,闻言抬起头来,看见花丫,便冲她笑了笑。
阳光下,这个笑容显得温润至极,“在改戏本子。明天他们要去宪兵司令部唱戏,戏词里得加上几句皇军万岁,大东亚共荣之类的话。”
花丫一愣,“日本鬼子……万岁?!”
14
谢远心里自有他的计较。现在最急需的,便是出城的通行证,所以戏班子得在宪兵司令部里好好的表现,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将东西弄来。
但这话不必对花丫说,于是他只笑了笑,“舌头是软的,夸不死人,也骂不死人。今时今日的遭遇,好好的把它记在心里……不要写在脸上,更别挂在嘴上……牢记在心里就够了。”
花丫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表情还是有点怏怏然。
谢远向来对待女士都是温柔体贴,更何况这个小姑娘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见状,略微想了想,便提笔在本子上刷刷的勾画了一通,再小心的将那页纸撕下来,递给花丫,“送给你的。”
花丫眼睛一亮,惊喜的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这页纸上是一幅简单的肖像,只用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但却能看出是一个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条粗大的辫子,略微低着头,带着点羞涩,但面上的笑容却是非常的欢畅。
“越是笑不出来的时候,越要多笑笑……你笑起来很漂亮。”
花丫“唰”的红了脸,她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简直几乎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袁大哥的目光温和清澈,就连眼角的细纹里都微微带着点笑意……
突然间,他的神情却凝重下来,连眼眸里的颜色都变得幽深!一瞬间,花丫觉得这个眼神锐利得仿佛可以伤人!
但谢远的口气却仍是淡淡的,平静而又彬彬有礼,“请问谁在外面?”
没有回答。他转过头来对着花丫说,“你去看看,门外是不是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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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花丫看见一个背影,清瘦身材,月白色长衫。
她转身回到屋里,“应该是玉老板,刚刚打这儿经过。”
“玉老板?……”谢远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只远远见过玉老板一面,略微有点印象。班子里唯一的角儿,相貌只称得上清秀,也许……上过妆之后会别有一番味道。面上冷冷的,带着一股子孤傲之气,显然不是个八面玲珑、待人接物圆滑之人。
他还曾经设想过,若这是个擅交际的通透人儿,自己便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把通行证搞到手。
15
这个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戏本子在宪兵司令队大受赏识。
宪兵队的横田队长是个中国通,听完戏后,还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的鼓了几下掌。
这位横田队长若是拆开了看,眉清目秀,身形纤细,倒可称得上是位美青年。但因为手短、腿短、脖子短,是个标准的五短身材,脑袋却又偏大,于是凑在一处,就好似一个怪异的大头娃娃。
大头娃娃态度傲然的接见了班主和玉褔芳,亲口嘉奖了他们几句。还当场表示,过一阵要举行新政府成立的庆祝仪式,到时候会将城里的几个戏班聚到一处,预备表演节目,这件事便由庆和班负责牵头。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梨园行里,羡慕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就有人趁着与庆和班一起彩排时,往玉褔芳面前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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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褔芳立在谢远跟前,口气冷冷的,“袁爷好才华好文笔!今天还有人专门打听你,想约你写本子呢……看来这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谢远如今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他此刻坐在窗边的小木凳上,听了这话,只是笑笑,也不答话。
玉褔芳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我原来还觉得你和某个人有点像,现在看来,真是瞎寻思……真真辱没了那人!”
花丫在一旁,忍无可忍的大着胆子插了一句嘴,“袁大哥原本是什么样的人,玉老板您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为了活命而已……玉老板您不也……”
谢远打断了她,“丫头……”他神色如常,甚至称得上和悦的对着玉褔芳说道,“玉老板心里不好受,袁某知道……早点回去歇一歇吧,明儿个还要登台呢。明天的庆典,日本人可不是好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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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远说得对,日本人确实不好糊弄。
第二日的庆典上,就见了血光。
当时正在演的一出戏,是新编《满床笏》。里头有一句,是“风俗今何厚?皇军在穆清。行看探花曲,尽是贺升平。”
净角唱到这里时,按规矩,扮小生的角儿,本该欢天喜地走上前来,接上一句,“是啊!”但此刻台上的生角,却苦着脸立在一旁,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不动。
横田队长直挺挺的坐在台下观众席的正中,并未发现异样。但他旁边那个身形高大,穿一套锦缎袍褂的中年男子,却皮笑肉不笑的叫了一声,“停。”
横田略微惊讶的转过头来,“曹市长?……”
曹市长挑了挑眉,侧过头去,对他耳语了几句。
半响,横田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站起身来,姿态挺拔的走到台上。虽然腰板挺得笔直,他还是刚刚齐到那个生角的下颌。
他淡定的摸出枪来,仰着头,举高右手,扣动了扳机。
在一片惊呼声中,横田转过身来,对着台下惊慌失措的观众们说,“这个演员表演得不好,我们换一位。要是下一位还是不好好表演,我们就再换。”
言毕,他深深的鞠了一躬,在他身后,是一滩刺目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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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里鸦雀无声。几名唱生角的都面如土色,谁也不愿意在这当口顶上去。
角落里,一个人站起来,神色平静而又镇定,“这个本子是我写的,我来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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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尸体被拖走,血迹抹去之后,仍旧是光亮亮一片花团锦簇。
台下,横田挺直身板坐在正中,脸上带着一抹冰冷的笑意。他身边的曹市长斜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茶杯,闲适的等着好戏再开场。
这是一对刚见过血腥的野狼,四只眼睛都泛着绿光!
开场锣一响,丝竹起。后台一掀帘,走出来的,是锦袍玉带、金马玉堂的汾阳王。
四平八稳的台步走上来,站定了,一个亮相,眼神缓缓扫过台下众人……
横田一下子对上他的眼,莫名的,将腰板又向后挺了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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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田侧过身去,对着曹市长说,“中国有句古话……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这名男子倒是适合。”
曹市长手里捏着一颗花生米,缓缓的搓去红衣,放入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唱腔不够清透,不会是什么名角儿。”
横田摇了摇头,“你不懂。戏曲在神不在形,声音不过是媒介,重点是那在台上附体的灵魂……他让我想起家乡的能乐,那观世流的能乐师,带着优美和雅致的威严……”
曹市长笑了笑,“看来横田队长很欣赏他。”
横田又是摇了摇头,“不。他太骄傲了。作为一个支那人,他不应该这么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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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
谢远刚刚摘了头冠,换下戏服,单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对襟褂子,脸上还带着妆。
玉褔芳立在一侧,眼看着他,欲言又止……突然间,外厢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像被分开一样,向两边闪出一条道来。
小矮人一样的日本军官昂着头走进房间里来,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子、气派俨然、一身富贵的壮汉。
横田径自走到换妆的梳妆台前,其他人都心惊胆战的站起身,闪避在一旁。
玉褔芳悄悄的攥紧了拳头,面上的血色消退得干干净净。
只谢远仍然坐在原处,只是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队长好。”
横田皱起眉头,“狂妄的支那人,见到我居然也不起身。”
谢远温和的笑了笑,神情是耐心中带着稍许歉意,“我身体不好,起坐不太方便,所以失礼了。”
横田一愣。他见到的支那人,不是怕他,便是恨他,再不然,就是眼巴巴的想讨好他。即便是曹市长这样的高官,纵使外表上不显露出来,但眼神中也总是透着别样。只面前这个人,态度温和,神情诚恳,倒好像真的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歉疚似的。
顿了一顿,他方才说道,“曹市长说你唱得不好。”
曹市长叉着腿站在后面,闻言,略微惊讶的挑了挑两道八字眉,“哦……”
谢远转过头去看了曹市长一眼,又转回来盯住横田,点了点头,“我天资有限,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大器……唱了好些年都成不了角儿,见笑了。”
横田哑然,半响,回答道,“确实水准普通……你有没有最拿手的?……”
面前的男子低下头,认真的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来,俯仰之间、轩轩韶举。他唇角含笑,低低的唱到,“天青湛湛彩云在,月明溶溶暮敛霭。风弄竹声只道琴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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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
小陈提着皮箱,犹自不肯死心的想再劝上一劝,“李委员,你现在正在停职待处分中,这么私下走了,更是违反纪律,可了不得啊……”
李虎歪戴着帽子,转过头来,咧着嘴一笑,“我有件要紧事,非去办不可!我知道这一去,处分会更重……他娘的……亏大了!但老子这要是不去,必定会后悔!……反正都是个赔本买卖,老子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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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主席端正的坐在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低着头只顾看手上的书卷,也不抬头看李虎一眼。
李虎急了,将帽子紧紧的攥在手里,直着脖子大声说道,“为什么不带上我?!最关键的消息还是老……我打听出来的呢!我可是花了老牛鼻子力气,派人把那方圆百里都打听了个遍……”
谢主席眼盯着书卷,嘴里喃喃的念念有词,下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李委员辛苦了……谢某在这里谢过!消息既然已经打听出来了,剩下的……便是国民政府的事,也是我谢某的家事!总之……与李委员无甚相干!”
李虎脸涨得通红,“你!……你过河拆桥!”
谢主席放下书卷,抬起头,话音调子托得极长,“放肆!论公,老夫是国民政府前任主席……论私,我是谢远的父亲……你就这般同老夫讲话……?!”
刘秘书在一旁见了,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只不动声色上前一步说道,“主席,李委员这也是担心少爷,关心则乱……您不要同他计较。”
谢主席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哼,他担心?!……老夫倒不明白了,那孽障的死活,又与他有何关系?!……他担心什么?!”
刘秘书陪着笑,“主席,瞧您老人家这话说得……这李委员,不是和咱家少爷,是好朋友么……”
李虎立在一旁,脸红得已经几乎要滴出血来,心里暗自咬牙切齿,‘操!一唱一和,在这里消遣老子呢?!……小心老子……不给你们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