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M皱起眉头,“李副委员,注意纪律……这是我们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从日本人那边传来的可靠情报……”
“狗屁可靠情报!情报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WM板起脸,不再搭理他。一旁的赵主任插了句话,“可是您亲自带着队,把整个山头都翻了几遍,也找不到谢将军的尸……下落……除了落在日本人手上……我们潜伏在那边的同志,可是亲眼看到了……”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那场景,实在是太过悲惨,他不忍复述。
李虎无言以对。他突然“嗷”的一声,转身径自走出了房门。
屋子里,众人面面相觑。
赵主任试探着开口说,“书记……”
WM板着一张脸,“随他去!个没出息的东西,遇到点事就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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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失魂落魄的走出小楼,站在院子里。
事到临头,他心中居然是一片空白,无悲也无喜。
他木然的问自己,“就这么完了?我和禽兽……就这样结了?……”
现下正是初春时节,院子里光秃秃一片,只角落里一颗树苗,试探着在枝头上吐出了几点新绿。
李虎突然想起,谢远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明天动身,三日后到。”
……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操你爹!迟点不要紧,老子等你!等着你来找老子算账……” 谢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晃晃悠悠的躺在一辆大车的地板上。
他身上盖着一床臭烘烘的棉被,四周都是硬邦邦的木头箱子。
全身上下都像是散了架似的,身体一阵一阵的发抖。他挣扎着想出声,但却只发出一阵干喘。
这时,车轮正好碾过一块大石头,车厢猛的颠簸了一下。
他一口气上不来,白眼一翻,又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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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福班在空地里安顿下来,班子里的人忙碌着拾柴火、生火、做饭。
班主是个胖胖的矮个子中年人,他对个梳着两根大辫子的丫头说,“花丫,你去看看那个当兵的,断气了没?”
花丫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她轻快的跑到车厢跟前,探头进去看了看,又跑回来报告道,“班主,还有气儿。”
“醒了没?”
“没有。”
班主叹了口气,“这一直昏迷不醒的,多半是活不成了。要不就把他撂在这儿,让他安安生生走了算了……“
花丫看了看班主的神情,怯生生的说道,“说不定还有救……再等两天吧……粥好了,我去给他喂点粥。”
12
花丫手脚麻利的找来一只粗瓷碗,先用水涮了涮,盛上一碗近乎米汤的米粥,小心翼翼的端稳了走到大车旁边。
她一眼便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那个当兵的。
花丫停住脚,怯生生的招呼道,“玉老板。”
那人一身月白长衫,小分头,白净面孔,上面长了一双桃花杏眼,神态却是极为冷淡,也不搭理花丫,只微微抬了眼,用眼风扫了她一下,便一声不吭的转身离去。
这位正是庆福班的台柱,唱旦角的玉褔芳玉老板。
在这个二流戏班子里,玉老板算是唯一的角儿,因此,就连班主也要看他两分脸色。花丫站在那里,直看着玉老板转身走得远了,方才端着碗爬到车上。
她先把碗搁在车板上,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托起了那个伤兵的头,方才端起碗,吹了吹米粥,凑到他的唇边,仔细的往里面灌。
没有勺子,米粥洒了不少出来。花丫觉得可惜,便伸出手去,刮起洒落在当兵的下巴和脖子上的米粥,用手指送到自己嘴里。
她嘴里含着手指,怔怔的看向那个伤兵,心里默默的想到,‘老天爷保佑,你快点活过来吧。你再不醒,班主就不要你了……’
这是个昆曲班子,苏州沦陷,他们逃到了浙江,浙江沦陷,他们又往安徽逃。一路逃,一路日本人在后面追!似乎永远逃命的脚步都超不过国土沦丧的速度!
那天在山林里,那无比惨厉的一幕,至今让花丫想起来就觉得手软脚麻。也就是在那里,他们捡到了这个当兵的。
他显然是从沟里的死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的。满身鲜血的趴在那里,身后是一道长长的血痕……
‘你命大,那样都没死。现在要是再死了,多可惜呀……’花丫一边查看那个当兵的伤口,一边默默的念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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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最高军事指挥部。
委员长背着双手,对面前恭恭敬敬的官员吩咐道,“大战在即,谢将军遇难的消息,暂时封锁起来,等找个恰当的时机再宣布……GD那边,让李宗仁出面,继续移交俘虏事宜。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办得妥当!”
皖南,XSJ指挥部。
WM环顾四周,“就这样了。按照国共两党达成的协议,五日后将俘虏移交给GMD方面。在此之前,务必保证俘虏的健康与安全……”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张团长!您不能进去!张团长!!”
伴随着阻拦声,一个军官模样的高个子壮汉横冲直撞了进来。他皮肤黝黑,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一双眼睛血红,“是要放走那群小日本吗?!!”
WM站起身,板着脸,“这是指挥部最高会议,张团长,你这样闯进来是违反纪律的!”
说完之后,他放缓了声调,“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我们现在不是要放走他们,是为了大局,将他们交给GMD政府……”
原来这位张团长,他的弟弟与多年的老战友,都死在了这一次的事变中。尤其是他的兄弟,脑袋被砍下来堆做一堆,等找到时,早已面目模糊不可辨认,全靠着耳后一颗小红痣,才被从头颅堆里区分了出来。
“GMD!他们为了保命,还不将那GRD小日本给放了?!他们……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们却把他们的人奉若上宾!”
“张团长!移交俘虏是为了国共合作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优待俘虏是我党一贯的政策!都不是你可以置嘴的!……现在,你立刻给我出去!”
这时已经有人上前,连劝带拉,将张团长拉扯了出去。
座位上,李虎冷漠的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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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颗老槐树下,点燃一根烟卷。
农家手制的土烟,里面还混了树叶子。李虎吸了一口,几乎被呛出眼泪来,“操你大爷的!你甘心就这样死了?!你他妈死得真贱!!”
他又猛的抽了一口,然后狠狠的将烟卷踩在脚下,转身向张团长所在的二团走去。
两日后。
日军战俘所在的营房夜里突然失火,俘虏们几乎全部被烧死。唯有松川承介,其他人在临死前联合起来,齐心协力的把他托到了房梁上,那里有一个开口天窗,他待在那里侥幸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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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低头坐在桌前,桌面上放着他的交待材料。
门外,小陈左右看了看,方才悄悄的推门进来,“李委员,刘干事让我告诉您一个大消息。我们的同志从那边传回来情报,日本人手上的尸体,被证实了不是谢将军!”
李虎猛的抬起头来,独眼直直的瞪向小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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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
戏班子的人拦住正匆忙跑过的士兵,“长官,长官!我们这里有一个你们的伤兵,我们把他送过来了。”
军队正忙着撤退,哪里有闲工夫搭理这茬,甩开戏班众人拉扯的手,纷乱的脚步声中,队伍消失得无影无踪。
戏班众人看向地上躺着的伤号,面面相觑。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
日本人打进城了!
四处不断传来爆炸声与尖叫声,众人慌忙逃窜。地上,只剩那个伤兵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花丫跟着人流跑了一阵,又立住脚。她一咬牙,掉转头冲了回去。
她用力抬起那个伤兵的肩膀,想拖着他走,但毕竟是个高大的男人,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也才拖动了几步。
正在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架住了伤兵的胳膊。
玉褔芳白着脸,神情却依然淡淡的,“我来,你去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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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抬着伤兵,夹杂在逃命的人流中,一路摇摇晃晃的走着。
一发炮弹落到附近,发出一声“轰隆隆”的巨响。
尖叫声中,那个伤兵的眼睫一阵剧烈的颤动……
13
谢远拥着棉被靠躺在一张脏兮兮的木板床上。
棉被是大红色的,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想当年说不定是某个新嫁娘的嫁妆,只是如今已经不大分辨得出原本的颜色。
他病歪歪的躺在那里,有气无力的低垂着眼睫,嘴唇淡如水色,乍一看,还真有两分弱不禁风的模样。
花丫见了,就觉得心生怜意,恨不得插嘴让班主不要再说了,先让他休息一会儿。
班主不知她心中所想,犹自在那里滔滔不绝。无非是过去怎么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又如何千辛万苦带着一路他逃亡,现如今日本人打进了安庆,戏班子逃亡不及,已经被困在城里了。日本人在街头到处张贴告示,宣布成立了新政府,所有居民都得去领良民证,若是有窝藏败军或是乱党的,严惩不贷!
班主是个好人。若不是,他也不会捡回来这个重伤员,还一路带着他逃亡。但这乱世中,人力有限,同情心总得让位给活命的需要,因此好不容易看着他醒了,就忙不迭的说明情况,其实是希望他能赶紧走人,自寻生路。
谢远一直低垂着头,仔细听着班主的话。他面容堪称平静,只是若有人现在直视了他的眼睛,必会诧异于里面翻滚的波涛巨浪。
好不容易班主长篇大论说完,又过了半响,谢远方才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虽然虚弱,却是真挚而又诚恳,“班主高义,袁言铭记在心,若是袁某这次大难不死,将来必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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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远身体虚弱,说话声音低微,但却是清晰而有条理,态度也是斯文镇定的彬彬有礼,“我原本也是梨园行里的,唱生角,艺名叫做袁云飞。在上海的广和班,北平的源春班都待过,不是什么名角儿,见笑了。后来年纪大了,就转行改写戏本子,日本人打进来之后,投笔从了戎,在军队里当一名文书。”
班主一听广和班、源春班的名头,顿时抽了口气。在梨园行里,这可是两个一等一的大班子!
“这么说,楼竹云楼老板,兰水成兰老板,你都认识?!”
谢远淡淡的笑了笑,口气温和谦逊,“我家是梨园世家,家祖原本是北平三合班的班主。到了我这一辈儿,虽然不争气,只能在班子里给别人搭戏。但多少在行里的人脉还是有点,楼老板兰老板他们还算给点面子。就我所知,楼老板人现在汉口,若是我们能到了那里,必会将他引见给班主。班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着也得帮着您的班子在汉口大戏院登台不可。可惜啊……”
班主听了这话,早已把要赶走谢远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搓着手说,“既都是梨园行的,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在班子里待下来吧,若是有机会,我们就往汉口撤,原本我们就是想去那边的……我说呢,你那么斯文,不像个丘八,手上也没有老茧……这可省了大麻烦了,新政府说了,手上有老茧的,多半是当兵的,通通要拉去枪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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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
李虎站在窗边,抓头挠腮的绞尽脑汁。
他现在正被停职,遣送回汉口,等候处分中。但心情比起前一阵来,却是天壤之别,‘就知道谢远没有死!祸害遗千年,那个禽兽哪里这么容易完蛋?!可是……既然日本人手头那个不是谢远,那他现在又在哪里呢?……自己可是亲自带着人马,把整座山头都翻过来了……’
正在这时,楼下停了一辆锃亮的黑色梅赛德斯汽车,从车上先是出来两名保镖模样的彪形大汉,接着下来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他弯着腰,恭而敬之的从车内搀扶出一名老者来。
这名老者花白胡子,身穿灰色长衫,手里拄着拐杖。他立在那里,仰头看了看,愤愤然的跺了一下拐杖,板着脸说了句,“上去吧。“
14
李虎立在那里,呆若木鸡。片刻之后,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呃”的一声,他平白无故的打起嗝来。
谢主席手拄着拐杖,紧皱着眉头,目光四处打量了一圈,最后落在李虎身上。
他仿佛瞥到了一只脏袜子似的,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就不屑的将目光移开。微微侧仰着头,眼望着天花板咳嗽了一声。
刘秘书在一旁眼见着场面尴尬,便一脸若无其事的走上起来,对着李虎熟络的一笑,“哈哈,李委员,我们主席有要事想和您亲自谈谈,所以我们就冒昧上门打扰了。多年不见,李委员风采依旧啊!哈哈。”
李虎慌慌张张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呃”了一声。
刘秘书肚子里暗自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主席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站着说话不方便,李委员……”
李虎这才反应过来,“呃……你们坐。小陈……呃……倒一下茶。”
刘秘书转身扶着谢主席在椅子上坐好,“你们慢慢谈,卑职在外面候着。”
言毕,他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冲着李虎一笑,微微鞠了一个躬,方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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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端端正正的坐在谢主席对面,腰背挺得笔直,但右脚却在不自觉的抖动着。
谢主席瞥了一眼面前盛茶水的搪瓷缸子,也不伸手去拿,只把双手都拄在拐杖上,胡子翘了几翘,终于开口说道,“咳咳……谢某的来意,想必李委员也知道,是关于我那个逆子……我谢氏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国难当头,居然还有心思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在那里不清不楚!!”
李虎的脚一下子抖得更厉害了,他猛的“呃”了一声,脸色涨得通红。
谢主席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眼,“我是听说,谢远他……是在和李委员通过电话之后决定亲自去皖南的。移交俘虏这种小事,何须他堂堂一个战区司令长官亲自出面?!这样想来……必是因为李委员您面子太大的缘故!”
“呃,呃!”李虎哆嗦着手,伸到桌前,摸到茶缸子,端起来抱着灌了一大口。
“我还听说,出事之后,是李委员亲自主持的搜救行动?!”
“呃!是”
“我这边收到消息,日本人手上的那具尸体,不是那个逆子!……这个消息,想必李委员也听说了?”
“是。呃”
“这么说来,谢远他……现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谢某有七个儿子,死得起!如果他谢远现在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我谢振山敲锣打鼓给他送葬!但这样莫名其妙的,没得蹊跷,没得不值……那可不行!”